05

所有人都在指責(zé)我，所有人都在罵我，他們在怪我害死了宮旭，哪怕我只是無心的。但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事實(shí)就是因?yàn)槲业氖韬?，宮旭死掉了。

不僅是他們無法原諒我，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那一天，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

之后的一個月，我始終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因?yàn)橹灰换叵耄X袋里就只有疼痛，接著心臟也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媽媽嚇壞了，她沒日沒夜地守著我。

她說：“拾雨，媽媽只有你，如果連你也出事，媽媽要怎么辦？你是媽媽的寶貝，是媽媽的心肝，你不要死。你要堅強(qiáng)一些?。　?/p>

我看著媽媽的臉，那是一張因?yàn)閾?dān)憂而瞬間衰老的臉，她的眼神是那么荒蕪、那么悲傷。

我伸出手，觸了觸她的臉。她驚嚇?biāo)频模忸潉恿艘幌?，然后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了我。

“拾雨，你能聽到我的聲音了嗎？你能聽到我在和你說話嗎？”她的聲音焦急里帶著一抹喜悅，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外走。

我不知道她要將我?guī)蚝畏?。已?jīng)是秋天了，滿地枯黃的落葉，踩上去就會碎掉。

就如同我的心臟一樣，破破爛爛的。

她帶我去了醫(yī)院，帶我去見了張醫(yī)生。

機(jī)械地回答問題，機(jī)械地思考，我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還不去死。

是的，面對醫(yī)生的那些問題，我的內(nèi)心卻在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不去死。

宮旭因?yàn)槲宜懒?，我還有什么資格活著？

“夏拾雨，活著很痛苦吧？”張醫(yī)生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夠看穿人的內(nèi)心，“是不是覺得死了就好了？”

“真是個壞女孩?！睆堘t(yī)生忽然湊近我，直視我的眼睛，不給我躲避的機(jī)會，“死了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所有做錯的事，也就跟著一起消失了，是嗎？所以，你認(rèn)為死亡是解脫的最好辦法?？墒?，如果你死了，活著的人要怎么辦？那些恨你的人、愛你的人，他們要怎么辦？”

“總要有一些寄托，不是嗎？恨你的人需要，愛你的人也需要。不要說別人，就是你自己，能原諒直接去死的自己嗎？活著才能贖罪，活著才能面對生者最大的懲罰，不是嗎？”

張醫(yī)生的話仿佛是一把鋒利的斧子，朝我兜頭劈下，將我混亂的大腦劈得無比清晰。

對啊，死是可以解脫，可是不能贖罪。

我做了那么過分的事，卻想要一死了之，是多么不負(fù)責(zé)任的想法！

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我得活著。

就算是再難受、再痛苦，我都必須得活著。

“肯乖乖配合治療了嗎？”張醫(yī)生問我。

我機(jī)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似乎很滿意。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個月都需要來一次醫(yī)院。我沒有休學(xué)，我還是繼續(xù)去上課。

那些指責(zé)的話語、那些憎恨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訴我，我還活著，我犯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

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是自己選擇的路，我必須向前走。

我得活著，不是為了一個美麗的未來，而是因?yàn)橐欢螝埧岬倪^去。

我是沒有未來的，我活著，只是純粹地活著，如此而已。

……

我有多久沒去回憶這些事了？

很久了吧！

我不敢去想，我怕想了，我會想去死。

我不能死，所以我不去想。

而如今，面對宮雅的詰問，這些往事一股腦地往外冒。它們不遵從我的意志，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了上來。

我的手緊緊抓著一朵白玫瑰，手心被扎破了，血流了出來，染紅了幾片花瓣。

“你不要這個樣子，沒有人可憐你的！”

宮雅有些尖銳的聲音就在頭頂。

我偏過頭去，墓碑上，宮旭濕漉漉的目光直視著我。

那目光里，好似帶了一點(diǎn)兒憂傷。

我緊緊抿著唇，繼續(xù)去撿散落的花枝。

“吧嗒——”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下來，緊跟著就是瓢潑般的大雨兜頭淋下。

宮雅撐著傘飛快地走掉了，我還在撿花枝。

我得撿走這些花枝。

宮雅說得沒錯，我沒有資格來祭拜宮旭。

我太得意忘形了，我怎么會以為自己還可以來看看他？

我是沒有資格來看他的。

我不能讓我的花，臟了他的墓。

我跪在地上慢慢地?fù)?。雨水濺起塵土，將白色的花朵弄臟。有一朵離得有些遠(yuǎn)，我往前挪了一些。

就在我伸手去撿那枝花的時候，頭頂?shù)挠旰鋈煌Ａ?，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慢慢地?fù)炱鹆四嵌浠ā?/p>

我驚得抬起頭來，那里站著一個男生。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一頭稍微帶點(diǎn)自然卷的黑發(fā)，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那朵白玫瑰。

他就站在我面前，離我不過兩步遠(yuǎn)，朝我伸著手。

我接過那朵花，然后站起來飛快地跑開。

我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每一根發(fā)絲，每一聲呼吸，都藏起來。

我跑得太快，沒有看清腳下的臺階，倉促中猛地摔倒，抱在手里的那束花散落得到處都是。

雨下得很大，我的視線已經(jīng)很模糊了。

眼睛脹得很疼，臉上全是水，我分不清是因?yàn)樽约涸诳?，還是雨水的過錯。我抬起手狠狠地擦，卻怎么也擦不掉。

我繼續(xù)撿那些花。我不能讓這些花留在這里，連一片花瓣、一片葉子都不可以。

“喂！”

那個男生從背后喊了我一聲。

我沒有回頭，抱著那些花狼狽地跑開了。

宮雅站在墓園入口處的遮雨棚下面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冰冷刺骨。

恨我吧，永遠(yuǎn)恨我，不要原諒我！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承受你們的憎恨的。

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聲“對不起”都毫無意義，可是這份愧疚，這份痛苦，除去“對不起”，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達(dá)。

我渾身濕漉漉地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幾次，膝蓋和手臂都擦傷了，傷口被雨水泡得發(fā)白。

到家的時候，媽媽看到我這個樣子，直接沖過來，拿干毛巾替我擦著全身。

我知道，她心疼我。

可是，為了愛我的人、恨我的人而活，我很痛苦。

腦袋像是要爆炸一樣，心臟仿佛要被生生撕成兩半。

“媽媽，我疼?！蔽冶е鴭寢?，小聲地說道，“我好疼?！?/p>

“不疼，不疼了?！眿寢層檬峙闹业暮蟊常笆坝?，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p>

“媽媽，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好難過?！彪y過得不愿意再看下一秒的太陽，難過得不想再次睜開雙眼。

“嗯，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拾雨，媽媽在這里，媽媽陪你。”她小心地替我處理傷口。

我看著她頭頂生出的白發(fā)，心中越發(fā)苦澀。

我覺得自己真的特別特別糟糕，我讓愛我的人擔(dān)心，讓恨我的人得不到解脫，我又不能去死，只能這樣痛苦地活著。

“媽媽，我到底是為什么而生??？”支撐著我走到今天的支柱有了裂痕，像破碎的玻璃窗一樣，起了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一切都開始坍塌，“我要怎么辦?。俊?/p>

張醫(yī)生給我構(gòu)建起來的，屬于活著的理由，岌岌可危。

“媽媽帶你去看醫(yī)生，現(xiàn)在就去看醫(yī)生。這就去看醫(yī)生，這就去……”媽媽倉促且焦急。

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但是不用看，肯定很糟糕。

一如宮旭死后，我第一次照鏡子。

那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甚至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我。

鏡子里的人瘦得厲害，顯得那雙眼睛出奇的大，我竟然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拾雨，媽媽只有你，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難受，可哪怕是為了我，拾雨，你也得好起來??！”

媽媽帶著我上車，然后踩下油門朝醫(yī)院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