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外面風雨交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色透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將這間教室吞沒，只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不敢抬頭看他。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里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里，我并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

他是誰？

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松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p>

“我為什么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p>

明明說著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滾落。我伸手一摸，是滾燙的眼淚。

“啊，真是的?！蔽倚α似饋恚斑@雨真討厭?！?/p>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濕了我的眼角。

“喂?！彼⑽櫫艘幌旅?，“不要笑了。”

“為什么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fā)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只能笑?。　?/p>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我臉上掛著笑容看著他，他將手機鏡頭對著我，然后“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將手機翻過來正對著我。

因為他的衣服濕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濕漉漉的，但這并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掛著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叫獰笑?！彼谋砬樽兊脟烂C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面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p>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只覺得熱血上涌，一股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只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

這是我的杰作，剛剛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處發(fā)泄，于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

“你知道什么啊！”我心里異常焦躁，“你憑什么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來這里？你走開啊，這里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

我說著伸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xù)說道：“你為什么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

“你才莫名其妙吧?！彼男那樗坪踝兊煤懿?，“你發(fā)什么火？我說了什么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只是讓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p>

“我露出什么表情關你什么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湍阌惺裁搓P系??？你走開??！”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蹦猩男那樗坪醪畹綐O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

我一下子卡殼了。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p>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對，因為我的緣故。

宮旭死掉了。

巨大的悲傷伴隨著天際的陰云翻滾而來，我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秒被抽空了。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

“喂?！彼恼Z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蔽颐靼椎?，我比誰都要明白的。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胸腔，罪惡感、愧疚感戰(zhàn)勝了其他情緒，直接將我吞沒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只怪獸蘇醒了。它在橫沖直撞，我每一寸血液、每一個臟器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里，我不想待在這里了。

“你怎么了？喂，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很差?！?/p>

他的聲音是那么讓人煩躁，我抓著相機轉身就朝外跑。前面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滑過我的眼角。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伸手要扶我。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后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身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我要離開這里，我不要見到這個人。

“夏拾雨，你受傷了，我?guī)闳メt(yī)務室包扎！”他終于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緊，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

“你放手?。　毙睦锖没?，有某種情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繛槭裁匆?？你真的好煩??！”

“木司南，我叫木司南！”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我不能放著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p>

“你不要多管閑事！”我急得低頭對著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身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身體里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

“喂?！蹦舅灸系秃纫宦?，他的手臂被我硬生生咬出血來。

他稍稍松了手，我用力一推將他推開了，狼狽地沖出教室。我的身體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抽離的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我亢奮得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有一股力量在身體里橫沖直撞。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

我一頭沖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么快。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著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么大，你這么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血，你剛剛摔破了頭??！”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身后，手臂上殷紅的血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交站臺前，有一輛公交車停在那里。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著木司南趕過來，卻只能目睹公交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著他，然后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