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的小河
◆文/羅丹
我命中離不開河。
湘江邊有座蜜餞加工廠。每到寒暑假,我們那條馬路上的孩子都去加工廠干活。
加工廠里有很多可以同時坐進兩個孩子的大木盆,木盆里泡濕的生姜堆得滿尖。四五個孩子一組,每人拿一小塊玻璃片和碎瓷碗片將姜皮刮掉,刮去皮的姜在醬缸里泡上幾天就成了醬園里賣的那種醬姜。我在六歲那年,大姐就領(lǐng)著我和二姐去加工廠干活。我們每天刮完一大盆姜才能回家,晚上睡在被子里兩只手還麻辣火燒。
一個假期下來,領(lǐng)到的工錢除了交學(xué)費還能余下一角兩角錢,買一支鉛筆或是作業(yè)本橡皮什么的,已經(jīng)高興得不得了。
我讀六年級時,已漸漸顯出胸脯的輪廓,我還常常穿著母親寬大的白圓領(lǐng)汗衫和剪掉爛褲腳改成的西裝短褲,一頭齊耳的短發(fā),像個男孩子。我羨慕過同桌的女孩,她有很多漂亮衣裙。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會在房間里轉(zhuǎn)著圈兒,我的長過膝蓋的薄薄的白汗衫就像是飄起的連衣裙。
我十六歲那年下放到了一個沒有毒日頭、沒有飄雪、一年四季都山清水秀的山區(qū)。深山里涌出來許多細小的泉溪,如山的千縷白發(fā),在谷底綰成了一條白水河。河水不急不緩,碧波悠悠,卵石水草清晰可見。
河邊有艘渡船,誰過河誰就拿起長篙撐過去。我常常是在正午,農(nóng)人躺進了自家小屋的陰涼里,我坐在渡船上,依次數(shù)著一蓬一蓬的水草和落在水草上的絲絲日光。也常將手伸進水里,看手指在水中變粗、變長和越來越模糊。
常有一長串白云流向河水深處,偶有一圓圓的云朵在水中展開了裙擺,使我想起我穿上母親的白汗衫時寂寞地舞蹈。
有一天,有個男生走近我,那時我正坐在河邊的草垛上。他送給我一張十六開紙大的彩色印刷品,那是19世紀(jì)俄羅斯油畫大師列賓的一幅肖像畫。
畫的中央是一個孤獨的女孩。亂蓬蓬的金黃色頭發(fā),深褐色的粗麻布衣裙,胸前補著兩大塊暗綠色麻布的補丁,白麻線縫補的針腳清晰可見,衣袖上的幾個破洞、爛紗的斷線、麻布粗糙的質(zhì)感被描繪得極其真實。整幅畫處理在灰色暗調(diào)中,唯有一塊亮色,是女孩圍兜的白色麻布,女孩的雙手隨意地搭在圍兜上。杰出畫家用這塊潔白明亮的顏色來襯托女孩的一雙過早勞累的細瘦的手。她很單薄,傾斜的雙肩承受不起陰沉多云的天空,頭微微低下,微張的嘴唇想訴說什么似的喃喃自語,無邊的憂傷從她低垂的大眼睛里流瀉出來。
他好像是說:喜歡一幅畫又遇到了像畫中漁女的女孩,也許是命定。
太陽正好照在他的臉上,在他的眉弓和鼻梁之間投下了一塊褐色的光影,使他的眼光顯得熱切而又柔和。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與他神交已久。
“你為什么這么憂傷?”他問。
我很肯定地搖頭。我喜歡孤獨但并不憂傷。
他的身后是我正在欣賞的那條小河,渡船孤零零地靠著對岸的綠草坡。他來之前,我正在一張小紙片上畫那條渡船。我畫的是船的側(cè)面,船篙很長,斜立著,將后面的草坡劃開了。
我揣緊藏在口袋里的紙和鉛筆,不敢拿出來。我只是說:“我想讀書,想去美院學(xué)畫。”
他說:“你不現(xiàn)實。”
我從小就幻想著將來能登上神圣的藝術(shù)殿堂。我是因此而選擇了一條鋪滿蒺藜的路。我信奉真誠的藝術(shù)家是與社會最底層的勞苦大眾血肉相連的,我愛他們,謙卑地體驗他們生活中的艱辛。
我是在走完了人生的大半時,才明白“幼稚”二字的真正含義,也許是真正明白了才有了憂傷。
我像一個孤獨的長途跋涉者,一個衰竭得爬不到敦煌的朝圣者,只能將整個身心貼在荒漠戈壁的礫石地上,諦聽莫高窟九層樓的鐵馬叮當(dāng)聲。更像一艘漂泊得太久的貨船,載著一些貨物停靠過一些不知名的岸口,自以為可以扯滿風(fēng)帆勇往直前時,才發(fā)覺船身已經(jīng)殘破不堪。
我命中只有一條小河。
不管我怎么走動,有過多少次的房屋搬遷,都離不開河。我也還是最初的我,少了幻想,卻依然擁有心靈的孤獨寂靜。
當(dāng)真正的憂傷拋卻之后,也就不再為虛名而忙碌,平平淡淡,猶如小河流水。
作者在簡單平靜之中把那份悠悠的惆悵和惘然表達得淋漓盡致。也許我們每個人年少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羨慕某個出色的同齡人,懷揣著一堆不切實際的理想,極度渴望著肉體與精神的成熟。而當(dāng)我們長大,當(dāng)我們走出稚嫩的昨天,我們拋卻那故作的憂傷,慢慢學(xué)會平靜生活,讓自己的心沉入生命本身。記憶中那道河流,幾十年的時光,卻一直沒有停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