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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聲

有一縷陽光就要燦爛 作者:李繼勇 主編


夜聲

◆文/王小妮

我告訴兒子,晚上是一只動物。夜里,我們可以聽到它的喘氣聲。兒子半信半疑,跑到外面去,找個最黑的角落站了一分鐘,又跑回來說,那是空調(diào)機(jī)。我讓他再聽,他扭過頭說,外面有氟利昂。誰知道什么時候有了“氟利昂”這個詞呢?

我從來就相信,夜晚是一條平臥著的、又重又大的生命。

再輝煌、喧囂的白晝,也要聽候神的安排,大面積地迎接遼闊、滅頂?shù)暮谝?。晚上,是載著把握時光轉(zhuǎn)換的神。它使海洋和大陸頓時成了一介盲人。在那黑暗之袍中,歷史一層深過一層,在墨色中推進(jìn)。

人渺小無助,靜躺在不可能揭開的黑幕里,眼睛必須關(guān)閉,腦子在自己的街市里游走,誰也不能遍走夜晚,遍觸它的手足。人對夜晚有著無名恐懼。

有人把美國的那些古老的紅杉樹稱做“世界爺”。我想,夜晚才是地球上的最長壽者。上帝在創(chuàng)世之初,首先剖開混沌,被它一分為二的就是夜與晝。

夜晚的聲響,是特有的。

田野都寂靜的時候,就開始能聽到它:低沉、深長,稍微帶有一些抑郁,它把人引向幻覺的幽井深處。

誰沒有聽到過晚上的聲音,那只能說明,他的內(nèi)心太嘈雜了。

在很多年以前,我以為晚上是被蒙上眼睛的黑人,它的職責(zé)就是陪著人入睡。北方冬季的晚上奇怪地長,從下午四點半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將近十五個小時都是黑的。這個黑人通體頎長。我總是能聽到它的鼾聲,無邊無際。我在它的身體里,我說,好黑呀。

飄著大雪片的晚上,門被急促地敲響。然后,我就跑到門口去,看見母親在燈下滿臉嚴(yán)肅地披上藍(lán)色大衣。她本來就是性急的人,突然的事件,使她變得更加嚴(yán)肅和敏捷。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人守著舊吉普車在拉門兒外等她了。我蹭到拉門兒邊,擠著,看見一縫夜晚,雪片飄舞像滿天的白蝴蝶。母親走之前總要說,馬上到床上去睡。我絕不會像今天的孩子去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什么也不等,反正要一個人上那吱吱響的鋼絲床。那年代的警車是不叫的。她走到雪里,把日式的玻璃拉門兒拉嚴(yán)后,就消失了。

這樣,我獨自和晚上在一起。我把稻米殼的枕頭砸出一個窩兒,把一只耳朵和半個臉放進(jìn)去。我一點點聽見夜晚又粗又長的喘氣聲。在這喘息里,我還聽見母親的黑色警察皮鞋踩在雪地上嚓嚓嚓的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很快能使人睡去。

白天,是人們法定的上班時間。可是為什么晚上還要出門呢?我不明白,但是我從來不想,我不是一個依戀母親的人。這是歷史的責(zé)任。算到1994年,我的母親已經(jīng)做了四十六年的警察。從國民黨在那個城市投降的第一天開始,到早已離開崗位的今天,她沒有從事過第二種職業(yè)。她這一生連很多睡覺的時間都給了革命。

直到我去插隊,我才明白,所謂警察皮鞋均勻地踩在雪晶瑩的身體上,完全是荒誕的。那聲音不過來自我的心跳。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全部孤獨,胡思亂想,異想天開,都是和深夜的聲息一起度過的。

晚上的聲音很復(fù)雜。它有時睡得很沉,有時睡不踏實,它也在輾轉(zhuǎn)。

下雪的天,晚上的聲音像悶在鼓皮里。刮風(fēng)的天,它幾乎是一個失眠的瘋子。火車壓榨一根根路軌,通過夜晚,重低音散布向全城。那些光亮的鋼軌是它的脈管??偸窃谏钜?,我聽見蒸汽機(jī)車時長時短的鳴叫,放出強大的氣流。有時候,估計是調(diào)度室的人與扳道岔的人,對著高音話筒互罵上幾句:“張三,李四,把我的皮帽子藏到哪兒去了!王八蛋!”或者,太冷的晚上,就單純地罵:“他媽的,這么冷的天!”那叫罵,大概全城都能聽見了。除了晚上,光天化日下,有誰能罵到這么遼闊,這么強橫??上?,蒸汽機(jī)車和扳道岔的工人現(xiàn)在都少見了。

有一舊話說: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我插隊以后,夜更加長,而且,晚上更加靜。它的喘息更沉悶悠長。我們的鄰隊是個“強盜村”。三四十戶人家,全是赤貧成分,荒著田,全靠偷竊為生。秋天的夜里,沉甸甸的,肯定是盛滿了糧食的麻袋,拖過我們門前的土道。男知青給吵醒了,惡聲惡氣地叫:“小捋,小心爺們砍了你的手!”“小捋”的意思是小偷小摸、手腳不干凈。麻袋聽見了,拖得更響更快。賊跑光了,開始有黃鼠狼在墻頭上躥。農(nóng)民說,黃鼠狼是黃仙,能迷住人的,沒人敢惹它,任它夜夜出來猖獗。人和黃鼠狼都走了,又聽見夜晚一聲續(xù)著一聲地喘氣,間雜了幾里地之內(nèi)各種皮色的狗厲聲地叫。

很多類似的晚上,很多睡不著的晚上。

我們這一代人,能得到的母愛與社會之愛都是極其有限的。我們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冥想。比如我,十一歲“文革”,十四歲隨父母下放農(nóng)村,十九歲再插隊,這其間的白天多是短促、無所事事,甚至痛苦和焦慮。有一次,我在割玉米,手里拿著鐮刀。東北平原的玉米地,長得沒有邊兒。我想,我要累死了。這天什么時候才能黑下來?

只有晚上,誰也不能侵入你。

有的時候,黑了燈,我回想我的半生。許多晚上,想不出一點眉目來。個別夜里,想出了光彩,翻轉(zhuǎn)著,聽著晚上在一層薄玻璃之外,翻來覆去地也難平靜。我想,它也失眠了。多么了不起的東西,也有不能安睡的時候。

其實,天亮以后,生活完全換了另一個面目。人的光彩,怎么可能蓋過太陽給予萬物之光。最光彩的,只能是太陽之光。陽光日復(fù)一日,從沒有增加過半度的明亮,人的種種奢望,還能無以復(fù)加地膨脹嗎?

從北向南遷徙,我在深圳住到了第十一年,看見這個城市從荒蕪中一天天豐盈。它的晚上,反而雪亮,四處暗香,是人們正在過著“夜生活”。夜生活的意思是,今天的人不僅白天要生活,晚上也要生活。生活被理解為享受幸福。

我兒子很小的時候,在夜里陪他散步。他用小手指頭點著前方說,我們到熱鬧的地方去看看吧。他指點著的是城市中心那些節(jié)日焰火般的霓虹燈。最近,連我們這住宅區(qū)附近也有酒樓和霓虹燈了。而且我的樓上那一家,在三十幾平方米的客廳里裝了大功率的窗式空調(diào),整夜整夜轟鳴不停。他們是商人,可能請了客戶來打牌,可能刻意要輸錢的。我常常設(shè)想,他的客廳可以做二次大戰(zhàn)期間盟軍運兵專列的候車室了,不然,何以日夜通明響叫著,像列車整夜?jié)L動。

夜里,有巨光的燈照亮著路,有珍奇動物被油烹火煮,有銀盞高腳杯狼藉,有無數(shù)的空調(diào)無靈魂地工作,有許多百姓一試再試著歌喉與舞步……餐上,超負(fù)荷地折騰著,做著過去白晝的工作。

我擔(dān)心它將體力難支。

前幾天,香港電視臺說,有一個叫“特麗莎”的臺風(fēng)逼近南海,直吹呂宋島。那個晚上,才真是月黑風(fēng)高。窗扇、樹干、殘葉、塑料袋和舊報紙,滿世界地翻滾卷動,沒有一只門窗不被搖撼震響。我站在陽臺上高聲叫過兒子來,讓他用他正在長大的手去試一試風(fēng)的質(zhì)地,讓他聽四野里闖蕩的風(fēng)之聲。我告訴他,這就是我小時候的晚上,是有生命、有性格的晚上。

沒有什么不是活著的,一桌一椅,一石階一抔土,何況這陪伴每個人走過全部生命的黑袍巨人。

上帝把混沌切開,讓人在亮處行走勞作,讓人在暗處獨自面席,每夜靜思,三省吾身,誰打擾了日和夜,必然會跌回到混沌之中。

我聽見別人沒聽見的,我看見別人沒看見的。它的黑袍,正在撫過,無論別人有沒有感覺。它是我私人的朋友。


那些暗夜里或劇烈或粗重或坦然的喘氣聲,讓人浮想聯(lián)翩。在作者的心里,夜是屬于私人的。然而現(xiàn)代文明社會里,夜的寧靜和黑暗正在被物質(zhì)的泛濫一點一滴地啃噬和摧毀,黑夜和白天的間隙慢慢縮小,只是不知道還是否依稀能聽得到那久違的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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