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綠
◆文/趙大年
停筆遐想的時候;吸煙小憩的時候;追索記憶的時候;推窗通風的時候……不知不覺地養(yǎng)成了習慣,總要舉目眺望那綠色的窗口。
我像在沙漠里發(fā)現(xiàn)了綠洲。自己也覺得奇怪,這是為什么呢?
“瞧,多么清新爽目!”
我把妻子拉到陽臺上,指著對面四層樓中間鑲嵌著的綠窗。
“那是誰家?養(yǎng)這么多花兒!”
“不是花兒。我細看過一百次了,除了綠,什么別的顏色也沒有?!?/p>
她也注視著:“還是有不同的顏色?!?/p>
“綠也有濃淡老嫩,深淺明暗,很多層次哩。你細看、有淡綠、油綠、墨綠、翠綠、碧綠、鵝黃綠、鸚鵡綠……”
她笑了:“你果然看得很仔細!能區(qū)分出這么多不同層次的綠色來?!?/p>
妻子是醫(yī)生,她望著那綠色的窗口,沉吟半晌,武斷地說:“那家的主人是個眼科大夫。”
“你認識?”
“不。因為看綠可以明目,眼科大夫就提倡看綠。”
這次短談之后,妻子下班回家時,也常陪我站到陽臺上看綠。除了那綠色的窗口,我倆還爭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瞧,公路邊新植的楊柳、國槐;鄰居四合院里的棗樹、榆樹、葡萄架;簇擁著北海白塔的青松、古柏;環(huán)繞著中南海的合歡和銀杏。只要用心尋覓,北京城里也不乏綠洲。
妻子還進一步告訴我:看綠,特別是極目遠眺那郁郁蔥蔥的綠洲,可以治療我的近視眼,甚至還能預防視疲癥,陶冶性情,延緩感情的老化!她有根有據(jù)地說著。“綠色代表和平,代表信使和希望,生命之樹常綠嘛!”
北京眾多的平房四合院,全是灰色的。新建的大批樓房,除了水泥的本色便是紅磚清水墻,外形又大都像一些火柴盒。樸素而不可愛,或者應該說是單調(diào)、呆板。實在難看。因此,我坐在這鴿子籠一般的單元樓房里,終日伏案筆耕,頭暈腦脹。也很少走到陽臺上去看看風景。唉。北京城啊,風倒常有,景卻不多。現(xiàn)在不同了,自從發(fā)現(xiàn)了許多綠洲,又懂得了看綠的好處,我的眼睛也就找到了目標和寄托:我的思緒也長上了綠色的翅膀。
我仍在時時猜測那綠色的窗口。它的主人究竟是誰?擺滿窗臺的大盆小盞。到底栽種著什么植物?我細細地審視,又發(fā)揮著文學的想象力,才作出了初步判斷:那亭亭如蓋的盆兒,一定是傘竹;那披散著長發(fā)的美人頭,大概是吊蘭;那闊葉而閃光的品種,多半是萬年青;那如煙似霧的細絲,只能是文竹……而它們的培育者,卻鐵了心似的晝夜藏在綠葉掩映的室內(nèi),從不露面。他真的會是一位眼科大夫嗎?我寧愿相信他是一位畫家。不,假若她是一位繡娘,天天憑窗刺繡綠色的錦緞,不更富有詩意么?或者她是一位綠衣綠車的郵遞員,每天凌晨給諸盆綠寶澆過水,就匆匆趕去上班,給家家戶戶送信送報……
也許是受到了綠窗的啟發(fā),妻子下班時常常買一兩盆仙人掌或仙人球回家,擺在我書桌前方的窗臺上,使我這個苦行僧抬眼見綠。日積月累,窗臺擺滿了,就擴展到陽臺上去。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大概是霸王鞭、狼牙棒、青銅錘之類的吧,既不文雅,又不好看,而且渾身長滿了刺兒。我就索性把它們統(tǒng)稱為刺頭。妻子為何偏愛刺頭呢?原來我這人很懶,寫起文章來就忘了干家務,當然更記不得按時給水仙之類的嬌嫩花卉換水啰;加之我家的陽臺向北,一年四季見不著陽光,好比陰山背后,實在不配叫做陽臺,而應該叫陰臺,所以只好擺置這些耐風寒的,生命力極強的玩意兒。不過,這些刺頭雖然長相不美,卻也都是綠色的生物。目的既是看綠,也該一視同仁嘛。
對面的綠窗,卻是向陽的。我真有點嫉妒了。
這天上午,秋風送爽,真是好運氣,對面綠窗的主人走到陽臺上來了!我趕緊跑到自家的陰臺上,隔著幾十米,向他行注目禮。原來他是個須發(fā)全白了的老人,花甲?古???也許更老一些。他扶著女兒墻,步履蹣跚地在陽臺上走了一圈,看不清是喘氣還是嘆氣,對屋里說了兩句話,就捶著前胸咳嗽了好一陣子。此后,一連數(shù)日,都看見三兩個青年男女,在那陽臺上安裝立柱、窗欞和玻璃,以五樓的陽臺底座為天花板,以四樓陽臺的女兒墻為支撐,將那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小陽臺,巧妙地改造成了一間三面窗的“北京式亭子間”(請多多原諒,我實在叫不出它的名稱)。
一定是因為冬之將至,才提前為那些可愛的綠色生物搭個暖閣子呀!我真佩服老人家愛綠的心計。
果然,那些大盆小盞的傘竹、吊蘭、萬年青、文竹、蟹爪蓮、君子蘭,全被搬遷到暖閣子里來了。那綠色的窗口,發(fā)展成綠色的玻璃溫室了。這里好!陽光更充足,天地更廣闊,噴水更方便,冬天又能遮避風雪,好處說不完。而且,假如玻璃窗上結(jié)滿了冰花,那溫室里的綠色一定更好看!
它使我浮想聯(lián)翩。廬山茶場滿坡的云霧茶林,廣州植物園里擎天的大王椰,內(nèi)蒙古一望無垠的千里草原,洞庭湖畔“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迷人景色,它們都是綠色的王國?。”本┤藶楹尾豢习岬侥抢锶ツ??偏偏要擁擠在這喧囂的大都市里?
它使我以綠會友。雖然相形見絀,我也情不自禁的把各種刺頭,全都搬到了陰臺的女兒墻上,遙相呼應,以期那位綠屋老人往我這邊多看幾眼。
然而,老人家瞧不起我的刺頭,并不肯推開窗扉,將他那銀白須的腦袋探出來幾分鐘,不過這并不妨礙我與他老人家的友情,我仍然得到了若干心理上的滿足,因為每天都能窺見那顆皓首如銀的老人頭,在美人頭一般的吊蘭叢中晃動幾次。
這幾天,忽然看不見那位濃綠叢中的白發(fā)老人了,難道他是怕冷,縮回了供有暖氣的臥室,就忍心不再出來給各種植物澆水、松土、施肥了嗎?難道他外出了,到兒子或女婿家中去小住幾天,飽敘天倫之樂?難道他生了病,臥床不起……?唉,那綠窗,那綠色的“北京亭子間”,竟然干擾了我的文思,常常輟筆難書。
我向妻子央告了:“你是醫(yī)生,就不能主動去看看對樓綠窗里的老人家嗎?我猜他是病倒了!”
“原來你還不知道,那個白毛老頭兒故去了?!?/p>
“啊?怎么會!”我急得語無倫次了?!八峭ぷ娱g里,全是綠色的生命,氧氣充足……”
妻子苦笑一聲:“老頭的孫女兒要結(jié)婚,孫子媳婦又臨產(chǎn)了,他那個小單元實在住不下,總不能請老舍先生再寫一部《四世同堂》吧,所以,年輕的就把老人家擠到陽臺上去了。
“原來,搭那個玻璃溫室……為了住人呀!”
“什么溫室!沒遮攔,四面透風,老頭兒得了肺炎?!?/p>
我不愿再問下去了。妻子怎么知道得這般詳細?也許她曾經(jīng)到那個家里去出診,也許是鄰居們公開埋怨過老人家不懂孝道的兒孫……也許,人老了之后就應該去住陽臺吧!
我久久地凝視著那綠色的“亭子間”。不知道仙逝的老人有沒有遺孀?更不知那“亭子間”里是否還會住進去一位白發(fā)老太太。
過了一段時日,我又不愿意多看那“亭子間”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們的年輕人,為什么偏偏喜歡窩在城市里,守在家里,以致把老頭老太擠到陽臺上去?
然而,我還是養(yǎng)成了看綠的習慣。眼前常常浮現(xiàn)綠色的夢:北京城在加緊綠化!每拆除一片灰色的舊平房,建起一幢新樓,就騰出一片空地來,種草植樹。
許多小小的綠窗,將被成林的桑榆槐棗、楊柳松柏所淹沒。
作者把一個悲劇性事件,巧妙地設置在富有詩情畫意的境界中,并淡化事件的過程,濃化詩意的情境,略寫老人心境之苦,大書“綠窗”環(huán)境之美,使物與事,景與人形成強烈的反差。這不僅賦予了文章以詩趣美,增強了它的感染效應,并且使它具有了如此的韻味:歡愉的氛圍,苦澀的內(nèi)核,喜劇的色彩,悲劇的意蘊。這二者的統(tǒng)一,使文章呈示出獨特的風格:笑中有淚,或者說是含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