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暗
我們這班圓顱趾方的動物應(yīng)當(dāng)怎樣分類呢?若使照顏色來分做黃種、黑種、白種、紅種等等,那的確是難免于膚淺。若使打開族譜,分做什么,Aryan 【158】,Semitic 【159】等等,也是不徹底的,因為五萬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們對于他國女子的傾倒,常常為著要得到異鄉(xiāng)情調(diào),寧其冒許多麻煩,娶個和自己語言文字以及頭發(fā)、眼睛的顏色絕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們早已打成一片,無法來根據(jù)皮膚、顏色和人類系統(tǒng)來分類了。德國諷刺家Saphir 【160】說:“天下人可以分做兩種——有錢的人們和沒有錢的人民。”這真是個好辦法!但是他接著說道:“然而,沒有錢的人們不能算做人——他們不是魔鬼——可憐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于貧窮的天使。”所以這位出語傷人的滑稽家的分類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 【161】說:“照我們能建設(shè)的最好的理論,人類是兩種人構(gòu)成的,‘向人借錢的人們’同‘借錢給人的人們’?!笨墒撬媸翘珮酚^了,他忘記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無心肝的那班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怕人們向他們借錢,于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們借錢,這樣子人們也不好意思來啟齒了:也許他們怕自己向別人借錢弄到虧空,于是先下個決心不借錢給別人,這樣子自斷自己借錢的路,當(dāng)然會節(jié)儉了??傊?,他們的心被錢壓硬了,再也發(fā)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動。錢雖然是萬能,在這方面卻不能做個良好的分類工具。我們只好向人們精神方面去找個分類標準。
夸大狂是人們的一種本性,人個個都喜歡用他自命特別具有的性質(zhì)來做分類的標準?;浇掏秸J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道學(xué)家覺得人們最大的區(qū)別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愛國主義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歸于愛國者和賣國賊這兩類;“鐘情自在我輩”的名士心里只把人們斫成兩部分,一面是餐風(fēng)飲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嘔的俗物。這種唯我獨尊的分類法完全出自主觀,因為要把自己說得光榮些,就隨便豎起一面紙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對面;于是乎拿起號角,向天下人宣布道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蕓蕓蒼生不是這邊的好漢,就是那面的嘍啰,自己就飛揚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著。這已經(jīng)是夠下流了。但是若是沒有別的結(jié)果,只不過令人冷笑,那倒也是無妨的;最可怕的卻是站在大旗下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對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應(yīng)該退出世界舞臺的。因此認為自己該享到許多特權(quán),那班敵人是該排斥、壓迫、毀滅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時代演出教會審判那幕慘凄的悲劇;道學(xué)家?guī)浊陙碓谥袊讶藗兣眠@么奄奄一息,毫無“異端”的精神;愛國主義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劑,推波助瀾地做成“歐戰(zhàn)”;而名士們一向是靠欺騙、奸滑為生,一面罵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蟲,養(yǎng)成中國歷來文人只圖小便宜的習(xí)氣。這幾個招牌變成他們的符咒,借此橫行天下,發(fā)泄人類殘酷的獸性。我們絕不能再拿這類招牌來惹禍了。
在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于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是充滿了黑暗,黑暗可以說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態(tài)度也就是在乎怎樣去處理這個黑暗。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們對于人生是絕無態(tài)度的,只有對于世人通常姿態(tài)的一種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們沒有嘗到人生的本質(zhì)——黑暗,所以他們是始終沒有看清人生的,永遠是影子般浮沉在世上。他們的哀樂都比別人輕,他們生活的內(nèi)容也淺陋得很,他們真可一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墒?,他們占了世人的大部分,這也是幾千年來天下所以如是紛紛的原因之一。
他們并非完全過著天鵝絨的生活,他們也遇過人生的坎坷,或者終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舂著,但是他們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許多只會感到苦痛而絕不知悲哀的人們。當(dāng)苦難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本能地發(fā)出哀號,正如被打的貓狗那么嚷著一樣??嚯y一走開,他們又恢復(fù)日常無意識的生活狀態(tài)了,一張折做兩半的紙還沒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時甚至當(dāng)苦痛還繼續(xù)著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因為和苦痛相熟而變麻木了。過去是立刻忘記了,將來是他們所不會推測的,現(xiàn)在的深刻意義又是他們所無法明白的,所以他們免不了莫名其妙地過日子。悲哀當(dāng)然是沒有的,但是也丟失了生命——充實的生命。他們沒有高舉生命之杯,痛飲一番,他們只是嘗一嘗杯緣的酒痕。有時在極悲哀的環(huán)境里,他們會如日常白癡地笑著,但是他們也不曉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時候。他們始終沒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個無聊的過客。他們在世上空嘗了許多無謂的苦痛與比苦痛更無謂的微溫快樂,他們其實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負“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為志行高潔的理想主義者應(yīng)當(dāng)不知道世上一切齷齪的事體,應(yīng)當(dāng)不懂得世上有黑暗這個東西。這是再錯不過的見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們才會熱烈地贊美光明。沒有餓過的人不大曉得食飽的快樂,沒有經(jīng)過性的苦悶的小孩子很難了解性生活的意義。奧古斯丁、托爾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穢的地方,才產(chǎn)生了后來一塵不沾的潔白情緒。不覺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見光明的價值了。孫悟空沒有在八卦爐中燒了六十四天,也無從得到那對洞觀萬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貞潔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們的一生埋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時誰也沒有她們那么戀著光明。她們受盡人們的揶揄,歷遍人間凄涼的情境,嘗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是她們的心還草然自立,那么這顆心一定是滿著同情與憐憫。她們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們的人們也是受這個黑暗殘殺著,她們怎么不會滿心都是憐憫呢,當(dāng)De Quincey 【162】流落倫敦、彷徨無依的時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唯一的朋友,最純潔的朋友。當(dāng)朵斯妥夫斯基 【163】的《罪與罰》里主要人物Raskolnikov 【164】為著殺了人,萬種情緒交哄胸中的時候,妓女Sonia 【165】是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經(jīng),勸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夠纖塵不染。從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羅曼主義者一樣,他們受過寫實主義的洗禮,認出人們心苗里的羅曼根源,這才是真真的羅曼主義。在這個糊涂世界里,我們非是先一筆勾銷,再重新一一估定價值過不可,否則囫圇吞棗地隨便加以可否,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辦法。沒有夜,哪里有晨曦的光榮。正是風(fēng)雨如晦的時候,雞鳴不已才會那么有意義,那么有內(nèi)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們像未鍛煉過的生鐵,絕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