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飯花集》自序

人間煙火,最撫人心 作者:汪曾祺 著


《晚飯花集》自序

一九八一年下半年至一九八三年下半年所寫的短篇小說都在這里了。

集名《晚飯花集》,是因為集中有一組以《晚飯花》為題目的小說。不是因為我對這一組小說特別喜歡,而是覺得其他各篇的題目用作集名都不太合適。我對自己寫出的作品都還喜歡,無偏愛。讀過我的作品的熟人,有人說他喜歡哪一兩篇,不喜歡哪一兩篇;另一個人的意見也許正好相反。他們問我自己的看法,我常常是笑而不答。

我對晚飯花這種花并不怎么欣賞。我沒有從它身上發(fā)現(xiàn)過“香遠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之類的品德,也絕對到不了“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這是一種很低賤的花,比牽?;?、鳳仙花以及北京人叫作“死不了”的草花還要低賤。鳳仙花、“死不了”,間或還有賣的,誰見過花市上賣過晚飯花?這種花公園里不種,畫家不畫,詩人不題詠。它的缺點一是無姿態(tài)。二是葉子太多,鋪鋪拉拉,重重疊疊,亂亂哄哄地一大堆。顏色又是濃綠的。就算是需要進行光合作用,取得養(yǎng)分,也用不著生出這樣多的葉子呀,這真是一種毫無節(jié)制的浪費!三是花形還好玩,但也不算美,一個長柄的小喇叭。顏色以深胭脂紅的為多,也有白的和黃的。這種花很易串種。黃花、白花的瓣上往往有不規(guī)則的紅色細條紋?;ǘ啵毸?。這種花用“村”“俗”來形容,都不為過。最恰當(dāng)?shù)倪€是北京人愛用的一個字:怯。北京人稱晚飯花為野茉莉,實在是抬舉它了。它跟茉莉可以說毫不相干,也一定不會是屬于同一科,枝、葉、花形都不相似。把它和茉莉拉扯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它有一點淡淡的清香——然而也不像茉莉的氣味。只有一個“野”字它倒是當(dāng)之無愧的。它是幾乎不用種的。隨便丟幾粒種子到土里,它就會赫然地長出了一大叢。結(jié)了籽,落進土中,第二年就會長出更大的幾叢,只要有一點空地,全給你占得滿滿的,一點也不客氣。它不怕旱,不怕澇,不用澆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沒見它生過蟲。這算是什么花呢?然而不是花又是什么呢?你總不能說它是莊稼,是蔬菜,是藥材。雖然吳其濬說它的種子的黑皮里有一囊白粉,可食;葉可為蔬,如馬蘭頭;俚醫(yī)用其根治吐血,但我沒有見到有人吃過,服用過。那就還算它是一種花吧。

我的小說和晚飯花無相似處,但其無足珍貴則同。

我對于晚飯花還有一點好感,是和我的童年的記憶有關(guān)系的。我家的荒廢的后園的一個舊花臺上長著一叢晚飯花。晚飯以后,我常常到廢園里捉蜻蜓,一捉能捉幾十只。選兩只放在帳子里讓它吃蚊子(我沒見過蜻蜓吃蚊子,但我相信它是吃的),其余的裝在一個大鳥籠里,第二天一早又把它們?nèi)帕?。我在別的花木枝頭捉,也在晚飯花上捉。因此我的眼睛里每天都有晚飯花??吹酵盹埢?,我就覺得一天的酷暑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里生了出來,身上的痱子也不癢了,很舒服;有時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也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

我的兒子曾問過我:“《晚飯花》里的李小龍是你自己吧?”我說:“是的?!蔽揖拖窭钚↓堃粯樱矚g隨處流連,東張西望。我所寫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樣,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畫。這些畫幅吸引著我,使我對生活產(chǎn)生興趣,使我的心柔軟而充實。而當(dāng)我所傾心的畫中人遭到命運的不公平的撥弄時,我也像李小龍那樣覺得很氣憤。便是現(xiàn)在,我也還常常為一些與我無關(guān)的事而發(fā)出帶孩子氣的氣憤。這種傾心和氣憤,大概就是我自己稱之為抒情現(xiàn)實主義的心理基礎(chǔ)。

這一集,從形式上看,如果說有什么特點,是有一些以三個小短篇為一組的小說。數(shù)了數(shù),竟有六組。這些小短篇的組合,有的有點外部的或內(nèi)部的聯(lián)系。比如《故里三陳》寫的三個人都姓陳;《釣人的孩子》所寫的都是與錢有關(guān)的小故事。有的則沒有聯(lián)系,不能構(gòu)成“組曲”,如《小說三篇》,其實可以各自成篇。至于為什么總是三篇為一組,也沒有什么道理,只是因一篇太單,兩篇還不足,三篇才夠“一賣”。“事不過三”,三請諸葛亮,三戲白牡丹,都是三。一二三,才夠意思。

我寫短小說,一是中國本有用極簡的筆墨摹寫人事的傳統(tǒng),《世說新語》是突出的代表。其后不絕如縷。我愛讀宋人的筆記甚于唐人傳奇?!秹粝P談》《容齋隨筆》記人事部分我都很喜歡。歸有光的《寒花葬志》、龔定庵的《記王隱君》,我覺得都可當(dāng)小說看。

第二是我過去就曾經(jīng)寫過一些記人事的短文。當(dāng)時是當(dāng)作散文詩來寫的。這一集中的有些篇,如《釣人的孩子》《職業(yè)》《求雨》,就還有點散文詩的味道。散文詩和小說的分界處只有一道籬笆,并無墻壁(阿左林和廢名的某些小說實際上是散文詩)。我一直以為短篇小說應(yīng)該有一點散文詩的成分。把散文詩編入小說集,并非自我作古,我看到有些外國作家就這樣辦過。

第三,這和作者的氣質(zhì)有關(guān)。倪云林一輩子只能畫平遠小景,他不能像范寬一樣氣勢雄豪,也不能像王蒙一樣煙云滿紙。我也愛看金碧山水和工筆重彩人物,但我畫不來。我的調(diào)色碟里沒有顏色,只有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有一次以矮紙尺幅畫初春野樹,覺得需要一點綠,我就擠了一點菠菜汁在上面。我的小說也像我的畫一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又我的小說往往是應(yīng)刊物的急索,短稿較易承命。書被催成墨未濃,殊難計其工拙。

這一集里的小說和《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在思想上和方法上有些什么不同?很難說。幾筆的功夫,很難看出一個作者的作品有多少明顯的變化。到了我這樣的年齡,很難像青年作家一樣會產(chǎn)生飛躍。我不像畢加索那樣多變。不過比較而言,也可以說出一些。

從思想情緒上說,前一集更明朗歡快一些。那一集小說明顯地受了三中全會的間接影響。三中全會一開,全國人民思想解放,情緒活躍,我的一些作品(如《受戒》《大淖記事》)的調(diào)子是很輕快的?,F(xiàn)在到了扎扎實實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時候了,現(xiàn)在是為經(jīng)濟的全面起飛做準(zhǔn)備的階段,人們都由歡欣鼓舞轉(zhuǎn)向深思。我也不例外,小說的內(nèi)容漸趨沉著。如果說前一集的小說較多抒情性,這一集則較多哲理性。我的作品和政治結(jié)合得不緊,但我這個人并不脫離政治。我的感懷寄托是和當(dāng)前社會政治背景息息相關(guān)的。必須先論世,然后可以知人。離開了大的政治社會背景來分析作家個人的思想,是說不清楚的。我想,這是唯物主義的方法。當(dāng)然,說不同,只是相對而言。如果把這一集的小說編入上一集,或把上一集的編入這一集,皆無不可。大體上,這兩集都可以說是一個不乏熱情,還算善良的中國作家八十年代初期的思想的記錄。

在文風(fēng)上,我是更有意識地寫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一味平淡,就會流于枯瘦??菔菔撬ダ系嫩E象。我還不太服老。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結(jié)合起來。我的語言一般是流暢自然的,但時時會跳出一兩個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點像是外國作家寫出來的帶洋味兒的句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諸君其能許我乎?另一點是,我是更有意識地吸收民族傳統(tǒng)的,在敘述方法上有時簡直有點像舊小說,但是有時忽然來一點現(xiàn)代派的手法,意象、比喻,都是從外國移來的。這一點和前一點其實是一回事。奇,往往就有點洋。但是,我追求的是和諧。我希望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能把它們?nèi)嘣谝黄?。奇和洋為了“醒脾”,但不能瞧著扎眼,“硌生”?/p>

我已經(jīng)六十三歲,不免有“晚了”之感,但思想好像還靈活,希望能抓緊時間,再寫出一點。曾為友人畫冬日菊花,題詩一首:

新沏清茶飯后煙,

自搔短發(fā)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

留得秋光過小年。

愿以自勉,且慰我的同代人。

如果繼續(xù)寫下去,應(yīng)該寫出一點更深刻、更有分量的東西。

是為序。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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