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革命時期的愛情 作者:王小波 著


五八年我獨自從家里跑出去,在“鋼”堆邊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個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東西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被血淹沒。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明白這是些什么,所以后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體內(nèi)長滿白滑滑黏糊糊像濕棉絮似的東西,后來十幾歲時遺精也沒感到詫異,因為那不過是里面的東西流出來了而已。直到后來學(xué)畫,看了幾本解剖學(xué)的書,才知道當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長在少數(shù)地方,并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著我上校醫(yī)院時,以及大夫用粗針大線把我縫起來時,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濕被套的事,呆頭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關(guān)心地說:老王,這孩子腦子沒有毛病吧?我爸爸說沒有,他一貫呆頭呆腦,說著在我頭上打個鑿栗,打得我哇的一聲。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興奮地搓著手說:看到了吧,會哭——是好的。后來我看到回形針在我的肉里穿進穿出,嚎哭聲一聲高過一聲,他覺得太吵,在我腦袋上又打一鑿栗,哭聲就一聲聲低下去,我又開始想自己是個被套的問題。我爸爸在很短的時間里連造了六個孩子,正所謂蘿卜快了不洗泥,只要頭上打一鑿栗能哭出來,他就很滿意。這件事說明,外表呆頭呆腦,好像十分樸實,而內(nèi)心多愁善感,悲觀厭世——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當時雖然厭世,也沒有想到會有色盲這么一出。

我小時候住過的大學(xué)和我后來在布魯塞爾到過的那個現(xiàn)代藝術(shù)館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地方。前者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樓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園里的道路橫平豎直,缺少詩意。而比利時那個現(xiàn)代藝術(shù)館是一個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畫廊就像螺旋樓梯繞著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個噴水池,還有一片極可愛的草坪。雖然這兩個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為達利和大煉鋼鐵,它們在我的頭腦里密不可分地聯(lián)系起來了。

五八年我還看到過別的一些景象,比方說,在燈光球場上種的實驗田,那一片燈光通宵不滅,據(jù)說對莊稼生長有好處,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來了,形成了十幾條旋轉(zhuǎn)光柱,蔚為壯觀;還有廣播喇叭里傳來的嚇死人的豪言壯語。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廣場上的大煉鋼鐵和我劃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從手腕上割了個大口子開始的。后來我開始學(xué)畫,打算做個畫家,因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我心中的怪誕——我不知達利是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當了畫家。至于我是個色盲,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不但如此,我還自以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蘿卜為例,別人告訴我說,看起來是一個橘紅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這樣。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層淡紫色的光,里面有一層淡淡的黃色。再往里,直抵胡蘿卜心,全是冷冷的藍色。照我看這很對頭,胡蘿卜是冷的嘛。這樣畫出的胡蘿卜,說它是什么的全有。有人說印象派,有人說畢加索的藍色時期,還有人說是資產(chǎn)階級的頹廢主義,就是沒人說它是胡蘿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師們也是這樣議論紛紛。假如我故作高深狀,坐在一邊一聲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對他們說,胡蘿卜在我眼睛里就是這樣的。后來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我去醫(yī)院查眼睛。查完了回來,那些老師就笑得打滾,把我攆了出去。其實不過是眼科的辨色圖卡有幾張我沒認出來。我也能畫出一套圖卡,叫誰都認不出來。

我的辨色力是這樣的:我看到胡蘿卜外面那層紫是紫外線,心里的藍是紅外線。只有那層淡淡的黃色是可見光。用無線電的術(shù)語來說,我眼睛的頻帶很寬。正因為我什么都能看見,所以什么都馬馬虎虎,用無線電的術(shù)語來說,在可見光的頻帶上我眼睛的增益不夠大——假如眼睛算是一對天線的話。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不適合當畫家:紫外線、紅外線畫家,和超聲波音樂家一樣,沒有前途。但是我的視力也不是沒有好處,因為能看見紫外線,所以有些衣料對我來說幾乎是透明的,穿了和什么都不穿是一樣的。到了夏天我就大飽眼福;而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瞇縫著眼睛看得更清楚。這一點不能讓我老婆知道,否則她要強迫我戴墨鏡,或者用狗皮膏藥把我的眼睛封起來,發(fā)我一根白拐棍,讓我像瞎子一樣走路。我的藝術(shù)生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不是因為我是色盲。這是因為我自己不想畫了。也是因為人們沒有給我一個機會,畫出所見的景象。假如他們給我這個機會的話,就能夠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線和紅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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