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合歡山上的出乎預料

花與鴨嘴獸 作者:天冬 林雨飛


合歡山上的出乎預料

“臺灣高山的野花,也是相當有意思的呀!”有不少特有的種類,確然值得專程前往。這么著,我和老信跑去了合歡山。

時間是七年之前了。住在海拔超過三千米的工作站里頭——周遭概無其他建筑,村子沒有,纜車站沒有,夜市啦便利店啦自動販賣機啦也統(tǒng)統(tǒng)不見蹤影。在距離山頂不遠處勉強開辟出的空場上,唯有工作站的幾座小房子。彼時我對臺灣的野生植物相當癡迷,如同追逐著費洛蒙的蛛絲馬跡、不眠不休飛行十幾個小時的傻乎乎的雄性蛾子。畢竟約摸三分之一的野生植物是特有物種,海濱去了,云霧林去了,高山也自然不肯錯過。

預留了三天時間,原以為可以一邊懶散地曬著太陽,一邊慢悠悠地看花,然而最終卻未能如愿。我和老信抵達工作站當天傍晚,臺風來了。

因著生活在北方,我是從未見識過臺風的。中學時遇見一次臺風進入渤海灣,說是即將登陸,著實滿懷期待,想要好好體味一番來著,然而不知何故,那臺風忽而消失不見,連一丁點雨都未落下?!澳銈儊淼娜兆硬缓醚?,”工作站的站長——是位不茍言笑的中年男子,相當了得的植物學者,彼時恰任站長之職,總是一副深思熟慮般的臉孔,縱然講笑話時,深沉的表情也絲毫不為所動——對我們說道,“臺風一來,這幾天只能待在屋子里頭嘍。”

我自然無法預料盛夏臺風到來的日期。購買機票啦,預定行程啦,這個那個,從未想過還有臺風這玩意兒。或可謂之預料之外。反正吃罷晚飯,外面就刮起風來,起初雨并不大,夾雜在風里頭,如同頑皮的海豚翻躍出水時揚起的涼颼颼的水花。

“這個可是臺風?”我指著窗外問道。

“哪里,還早哪!”在工作站內(nèi)負責烹飪、掃除等事務的中年女子——被其他人以大姐相稱——回答,“這才剛剛開始。唔,或許連開始都算不得。”

工作站里頭除卻我和老信,另有六人。包括站長在內(nèi),科研人員共有三位:一位擅長拍照,和我聊得甚是投機;另一位大多時候鉆進圖書室去,一門心思只是不停讀書。此外便是負責一應生活事務的廚師大姐,以及兩位在此進行野外調(diào)查的大學生,男女各一人。他們六人無不淡然處之,將臺風看作日常之物,一如飛機留在天空的狹長的質(zhì)感與云類似的痕跡,或者清晨時分早起聒噪的鳥兒。

夜里頭風開始猛烈起來,我驚醒了好幾次,感覺房間的門窗都在抖動。仿佛電影里頭鬼魅或者僵尸來襲時,試圖闖進房間里來的動靜。咔嗒嗒,咔嗒嗒,抖動不止。工作站位于合歡山東側(cè),恰好面對臺風來襲的方向。清晨起來一看,天空是一片亂糟糟的灰色,分不出具體的形狀或特質(zhì),然而任誰都能感受得出,我們正身處于混亂不堪的情形之中。工作站的衛(wèi)星天線被風折斷,幾個房間進了水,幸而此外并無損傷。對了,還停電。

“不好辦呀,”站長招呼所有人員聚集在餐廳里頭,“停電嘛,倒是有柴油發(fā)電機,也自然會有人修理,但洗澡水怕是不夠用啦?!奔葻o法使用電腦或電視,也無法外出,唯有悶在房間之中而已。故而我們干脆坐在餐廳里頭,閑聊起來。

起初聊些生澀的學術類話題:最新科研進展啦,哪位專家去哪里訪問啦,知名研究機構(gòu)的人事變遷啦。僅過了十幾分鐘,話題即變得五花八門起來?!拔刮?,你可喜歡精靈寶可夢?”大學生之一的女孩子問我道,“頭像是可達鴨嘛!”“那是什么?”站長也加入討論,“瑪麗兄弟?喏,我也不是硬邦邦的老頑固啊,我還知道瑪麗兄弟呢!”老信為大家唱了京劇,而喜愛攝影的老師講了或可謂之當?shù)靥厣年P乎政治家與甜點的笑話。

這大約就是出乎預料。無人知曉臺風到來的時間,亦無法推測出將與何人被困于山間的房子里頭。看不成野花固然遺憾,但自有其微妙的美好之處。廚師大姐特意為我們做了四神湯和虱目魚內(nèi)臟——“是珍藏的虱目魚喲,這個!”——站長則拿出一瓶金門高粱酒來。“喂喂,我這也是珍藏的,里頭有金箔,能看見?”至于金箔是否可以食用,我們討論了好一陣子,慎重起見,我是一丁點金箔也沒有吃下肚去。我和老信把來訪時自山下點心鋪里帶上來的點心也拿出來湊數(shù)。四神湯和虱目魚,可是相當夠味兒。


倘使并無臺風,將會是何等情形呢?我和老信理應每天都在外頭看花拍照,不至于與其他人進行太多交談??v然彼此禮貌客套,卻也僅僅止于點頭之交罷了。因著一起躲避臺風,后來我與站長間或交往,每年彼此郵寄圖書和資料;與廚師大姐也有聯(lián)絡,還從大陸給她送過禮物來著;彼時讀大學的女生已然從研究所畢業(yè),去了站長所在的課題組工作,她在北京交流研討時,我們還見過一面。唯獨那名男生在此后全無音信——當時倒是也少言寡語?!八麄儍蓚€是戀人吧?”老信對我說,“換作我嘛,也不想在此后和這些奇怪的家伙有什么聯(lián)絡呀!”

于我而言,臺風無非打亂了觀看野花的計劃,對于那位男生,或許才是大大出乎預料。“刮什么臺風呀!想要一邊寫論文一邊約會,這下子全泡湯了!更何況還有莫名其妙的人混進來!”說來,我和那個女孩子聊了動漫、古舊電子游戲、對聯(lián)和武術,男生怕是相當在意。

要問我是否喜歡這樣的出乎預料,大體而言,倘若能夠由我決定的話,還是不來為妙。我是不喜歡突然被打亂計劃與節(jié)奏。相當喜歡不來。應當何時去哪里,總要大致規(guī)劃一番,若是早已做好準備,“唔,接下來的情形怕是難以預料呀”,也不至于手忙腳亂。唯獨超乎預期,腦子里頭便會轟隆隆一下子,如同臺風過后混亂不堪的山間空場。

“心理素質(zhì)不行嘛,你呀!”也被人這么說過來著。然而星球在軌道上運行,花栗鼠在秋季儲藏食物,番紅花、堇菜和獐耳細辛在春日開放,種種樣樣,不是全都按照大致規(guī)劃妥當?shù)姆绞竭\轉(zhuǎn)不已嗎?超出預期,便不得不強行打起精神應對,一來二去,或多或少有些應付不來。

在野外我曾遇見野生的覆盆子,亦可謂之樹莓,甜滋滋的,相比于水果市場中的商品而言,自有一股獨特的濃郁味道。“不錯呀,帶回去栽種可好?”這么一想,就真?zhèn)€帶回了一些種子——以植物學而論,應當為小瘦果,姑且以“種子”稱之——然而如何栽種,卻到底成了難題。相關論文寫著,樹莓之栽種,需要將種子浸泡在濃硫酸里頭,否則無法順順當當發(fā)芽。何以必須是濃硫酸不可呢?莫不是種子在心里頭就是這樣期待:“沒有濃硫酸可不行,那是說什么都不給你發(fā)芽的,哼哼!”

最終我也沒找到濃硫酸,畢竟并非身在研究所,實驗室啦化學試劑啦儀器工具啦無法手到擒來。種子原本應當被鳥類或者小獸吃掉,吞進肚子里頭,經(jīng)歷了胃和腸道中的奔波,最終隨著熱乎乎臭烘烘的糞便排出。如此折騰一番,種子心想,折騰得夠久啦,不然還是發(fā)芽吧,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嘛。一如年輕人,總有那么幾年,經(jīng)歷過叛逆與青春期,冒險一般的旅行也去過了,深情過頭的戀愛也談過了,險些陷入絕境的危難也熬過來了,繼而步入穩(wěn)定期,變?yōu)槌赡耆说哪印?/p>

若是對年輕人說,喂喂,快去工作啦,快去成家啦,再這么一副不三不四的樣子,可別怪我用濃硫酸給你洗澡喲!這么一想,覆盆子種子心里頭也不好受的吧?濃硫酸不行,赤霉素也不行,溫吞水也喜歡不來。幸而我們聽不到種子的抱怨,只消發(fā)芽,概無抱怨。人類就是這么回事。

總之覆盆子并未栽種成功,遺憾固然遺憾,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倒是在昨天,我問老信,哎,下個月可有空?久違地一起出去看花可好?得以一同外出的彼此合得來的朋友,于我而言可謂難得了。不知道倘使真?zhèn)€成行,會不會再度遇見出乎預料之事。還是不遇見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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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盆子那東西,從最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裝扮成甜滋滋水靈靈的模樣,一定要被飛鳥啊小獸啊吞進肚子里頭去!果肉悉聽尊便,任君大吃特吃,唯有種子不能浪費,在腸胃里走一遭,可不能被輕易泡爛磨碎,要安然無恙地與糞便一起排出才是。

“你喜歡覆盆子?送你幾株嘛!用種子栽,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吃上新鮮的果子?”于是我收到一個狹長的大包裹,拆開來看,是幾株光禿禿的枝條。覆盆子的枝條。彼時正值夏末,算不得適宜栽種的好季節(jié)。我好歹將枝條種了下去,眼看著新葉一點點冒出了頭,總算安心下來。

豈料冬季冷得要命。相比往常的冬季,那一年的隆冬可謂徹頭徹尾的嚴寒。翌年春日,覆盆子到底未能蘇醒過來,枝條漸漸干枯,最終只得丟掉了事。種子也罷,植株也罷,濃硫酸抑或不尋常的寒冬,都是無可奈何的出乎預料。此后我再沒試圖栽種過覆盆子。

植物小貼士

覆盆子

Rubus idaeus

覆盆子生于歐亞大陸,我國東北地區(qū)也有野生。如今水果市場上的樹莓,是覆盆子與它的近親雜交而來。


野生的覆盆子

在合歡山上體驗臺風來襲


整個果實稱作聚合果,

每個小突起之內(nèi),

看起來像種子的東西,

才是真正的“一枚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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