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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月光下的炊煙

堅忍的土地 作者:許理存


第一輯 月光下的炊煙

我的小學

我的家鄉(xiāng),在合肥西鄉(xiāng)廖渡村鮑莊,民國時歸屬龍?zhí)多l(xiāng),后來改了名字。一開始,叫青春公社,后來又叫袁店公社。龍?zhí)多l(xiāng)因為有條河叫龍?zhí)逗佣妹=性旯缡且驗闅v史,因為這塊土地上有條老街叫袁店。

我的家鄉(xiāng)在龍?zhí)多l(xiāng)的盡頭,前面有條河——鳳落河,河床深陷,河堤高聳。行路難,難于登月球。從我記事起至1985年,我們的村子從沒有車子進出,除了大板車和獨輪車。這里的交通比大山還閉塞,但這里的土地是肥沃的,可這里人的肚皮一直薄如蟬翼。

窮,是這塊鄉(xiāng)土的頭銜,不僅體現(xiàn)在交通上,也不僅體現(xiàn)在那干癟的肚皮上,還體現(xiàn)在我們的校舍上,體現(xiàn)在教育上。

小學我讀了五年,可校址就改了六次,校名也改了六次。一年級時,學校是在西邊老莊一戶人家的一間房,也可能是兩間吧,中間有個大梁。這就是一所學校,沒有牌子,大門外的泥巴墻上寫著:西邊老莊小學。十八個學生,組成不同的年級,最高的是三年級,還有一年級和二年級,一年級的人最多。

那時我們上的是復式班。一節(jié)課開始老師先上高年級的課,上一會兒,讓學生自習,再上低年級的課,依此類推。一節(jié)課要上三個年級的課程。老師最頭痛的是課堂紀律。上高年級課時,低年級的同學無事可干又約束不了自己,各種搗亂的動作就出現(xiàn)了,輕則你戳我搗,重則離桌打斗相互抓扯。待老師回過頭時,打鬧的學生又迅速歸位,弄得老師調(diào)查一次打斗事件的原因,就得花費很多時間,更多時候都查不出“真兇”。

有一次,老師在給三年級的同學上課,講到龍妹和玉榮在風雨中搶救生產(chǎn)隊的羊群的時候,一個二年級的男同學鋒受到了啟發(fā),突然對著隔壁的女同學做起了“羊聞騷”的動作:先把鼻子靠近隔壁的女孩子身上,然后慢慢地抬起頭,直到鼻子朝天。抬頭的過程中鋒一臉享受的表情,尤其是鼻子翕動的過程實在太像“羊聞騷”了。

老師當時正在板書背對著學生,忽然一陣哄堂大笑。那女孩不干了,受了傷害的她抓起書包哭著沖出教室。老師回過頭,詢問怎么回事,一個一年級的男同學說,鋒同學對那個女同學做“羊聞騷”的動作。老師不明白什么是“羊聞騷”,就問怎么做的。另一個一年級的男同學熟練地又做了一遍,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老師也笑了。這時那女孩子的家長來了,怒氣沖沖地先責問老師,書是怎么教的!接著就要去扇鋒同學的耳光。老師慌了,立馬上前好說歹說,一場糾紛才給平息了下來。

復式班的課難上,家長也不重視孩子的學業(yè)。除了復式班的課堂紀律難管,外部的侵擾也是一大難事。有一次正上課時,一頭老母豬就哼哼唧唧地跑了進來,如入無人之境,還拱著我們的板凳,甚至干脆走到講臺上,似乎要給我們上課似的抬著頭。那丑陋的臉上,一點愧色都沒有,還冒充斯文。更多時候,正上著課,一些高年級同學的父親和母親就沖進教室大聲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要他們回家干點家務或看場,或去拿個什么東西。教師也不好干涉。一些家長的聲音很放肆,一點不知學堂的神圣。

有個同學的母親經(jīng)常會端來一碗湯或是別的什么好吃的東西,放在他的桌子上,同時嘴里還念叨著:“我家老窩子身體差要補補。”在那飄香的教室里,饑腸轆轆的我們,個個都在流口水,每個人的心里都是恨恨的。那碗食物就像磁鐵一樣吸引同學的眼光,但大家不好意思盯著,都是瞟一眼,臉上卻顯示出無所謂的樣子,可腸子和胃有所謂,加速蠕動著。老師也是餓著的,同樣也受影響,但并不吭聲。

老師在課堂上除了上課,也講些故事,講故事時課堂紀律是最好的,可以說是鴉雀無聲,每個同學的耳朵都是豎著的,眼睛也比平時睜大許多。也許是農(nóng)村里說故事的太少了吧。當然,也有些家長會講故事給孩子聽,但只是少數(shù)。

有一次,老師說一個人上城里買東西,為顯示自己有文化,在外衣口袋上掛了支鋼筆,其實他并不認識字。尿急時要上廁所,不知哪個是男廁所,他在外面等了半天見沒有人出來,也不敢進去,但實在憋不住了就沖了進去。突然一個女人從蹲位上站起來,大叫耍流氓。他正準備逃跑,被那女人一把抓住。那男的慌了,連忙解釋說自己不識字,分不清男女廁所,那女的可不放過他:“你身上還插著鋼筆,怎么不認識字呢?你分明在耍流氓?!蹦悄械牟粩嗟亟忉屨f:“我尿急,是憋不住沖進去的,我什么也沒看到,真的什么也沒看到?!弊詈筚M了好大勁雙方才和解。老師最后說,平時沒有事不要總把鋼筆掛在衣袋上,以免跑錯了廁所解釋不清楚。后來,我從不掛鋼筆,也許與這個故事有關(guān)吧。

那時上學,不僅學校不固定,同學也不固定。有些家長常把孩子叫回家不讓上學,理由也很多。有的是從隊里爭取到放牛的資格,放牛就成了孩子的主業(yè),自然不能上學了。也有的家長認為上學沒有用,還不如抓幾條魚、挖幾條黃鱔實惠。一位姓段的同學,讀二年級時,一天他正在上課,他的父親扛著犁就進了教室,說不讓孩子念書了。老師自然認真地勸他,并跟他說讀書的重要性;但家長堅持認為能認識男女廁所幾個字就夠了,識再多字也不能當飯吃。

我上完一年級后,校址又遷了。校名也改成了周墩小學,同樣沒有牌子,同樣只有兩間教室,其實也同樣是一大間,中間有個小梁。二年級了,我的資格老了許多,搗亂被抓的次數(shù)也更多了。這里仍然是上復式課,上高年級和低年級的課,界線也不明顯。有時我們年級的課上了半天我還以為沒有開始,到老師提問時才全身肌肉緊張。

有一次老師突然就把我叫起來問問題,我一頭霧水。老師看出我沒有在聽課,故意讓我出丑。我站起來了,當然無法回答問題,但不知哪里來的一肚子氣,沖著老師大叫:“你甭跟我斗!”“甭跟我斗”在我們那里有兩重意思:一重是你不要跟我作對,另一重是你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此言一出老師就蒙了:這是什么學生呵,我不跟你斗,你還上什么學呵?放學后,我還沒到家,老師就到我家了,是家訪更是告狀,好在我爸對我一直散養(yǎng),并不多加責問。

晚飯時老師和我分開吃飯。那一夜,老師沒有回家,醉了,就睡在我和小叔的床上。那一夜,小叔外出,我與老師同床,一夜我就一個姿勢,一直不敢動。與老師同床,可能任何一個小伙伴都會內(nèi)心緊張。

三年級開學時,學校轉(zhuǎn)到了鹽行倉。這也是農(nóng)民的草房,照例沒有牌子,大門外寫著“鹽行倉小學”幾個字,石灰水刷的。裂開的墻上那幾個字也算顯眼,只是教室大了許多,是三個房間一通連,兩個水梁,同樣還是復式班。

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學拼音,那不是讀,而是拼吼。拼吼的喊叫聲,都快把屋頂掀開了,從大門傳出去飄到很遠,叫聲里有明顯的饑餓味道,但聲量一點不減。那是精神在抵抗著饑餓。饑餓時大聲地喊叫,反而不感到餓了,我們就更加大聲地喊叫,盡管我們根本不知道學那拼音到底有什么用。

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常帶著我們在田埂上游行,還喊著口號。除了政治活動,還有文藝活動。那文藝活動實在豐富,鄉(xiāng)里會派人到各大隊指導,也來學校教。我參加了一個叫《東方紅》的歌舞排練,一個人唱,七八個人伴舞,我清晰地記得,動作簡單且不多。有一個動作就是右腳向前一步弓起來,左腳繃直在后,身體前傾,左手下垂,一搖一搖的,那右手向前一伸一伸的,就整個姿勢來看,明顯就是車水車的動作。

還有一次排練快板,是歌頌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表現(xiàn)老百姓日子越過越好。有一個贊揚農(nóng)民房屋的快板是這么唱的:麥秸屋扎大脊,高大又漂亮;四周墻,抹得光,映人亂晃;墻上掛著《紅燈記》、威虎山,彩色多樣;學英雄見行為,大干快上。

年終評三好學生也與以往不同,完全不考慮成績,而是看各種表現(xiàn)。評比開始,幾個年級的學生聚在一起,各自說出自己這一年來做了多少好人好事,做好事是評三好學生的唯一標準,每個同學都爭先恐后地列舉著自己為別人、為生產(chǎn)隊、為國家做了什么好事。

有的同學剛說完,屁股還未坐下來,就有同莊子的同學駁斥說沒有這回事。也有的同學列舉了自己做的好人好事后,老師立馬表示這個不算,這個好事是為了你家或是你家親戚做的。也有的說撿到一分錢交給生產(chǎn)隊隊長了,還有一個同學更大膽地說救過一個落水兒童,過程說得很驚險,話語剛落,那同學的同桌就站起來說:“老師,他根本就不會游泳?!?/p>

在這個過程中,每說一段老師就帶同學在教室里喊著幾句口號,那口號其實和評三好學生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喊完了再說。一個下午過去了,小伙伴們的勁頭明顯減了許多。好長時間都是靜靜的,老師就開始點名讓同學們繼續(xù)說好人好事。突然就點到了我,也許因為我一直未發(fā)言吧,其實我基本都是做壞事的,摸瓜偷魚,哪有好事可說呢?被點了名不說不行了,自由發(fā)言時不說,還可以理解為深慮,點名讓你說,如果一件好事都說不出來,那就是有問題的。

我傻傻站起來,腦子里劇烈翻滾著可能做過的什么好人好事,可真的我說不出一件像樣的好事來。但我還是說了一件,說一次放學路過一道田埂,看田里的水從一個洞里往溝里淌,我費了好大的勁把它堵上了。話一說完,全班的小伙伴都笑了,我看到老師也笑了,我知道他們肯定認為,這純粹就是磨蛋(胡說)。

由于開了一下午的評比會還喊口號,而且大家都是餓著肚皮在喊,一位女同學身體不適,一個叫鴨毛子的同學送她回家。鴨毛子一回到班里馬上就報上一件好事,說是看見一頭豬在田里吃稻,他把豬趕走了。由于他的好事是最后說的,盡管誰也沒有看見,但“三好學生”就是他了。其實他的成績是班里倒數(shù)的。

終于大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廖渡小學建起來了,有五個教室,一個年級一個。說是學校,其實只是幾間空房子,沒有窗戶玻璃,也沒有課桌。老師交代說,在入冬前大隊會用樹枝把窗戶擋一下,但桌子要同學們回家讓家長來搭。大人們都各顯神通,從自己的家里搬來土磚和木棍搭建課桌。只有一戶人家是用磚砌的桌子,那磚是從一個豬圈圍墻上扒來的,盡管很臭,但是磚做的,所以就成了班里最靚麗的課桌。

有的父親是泥瓦工出身,泥桌不僅搭建得工整也很光亮,而我老爸砌得最丑,也最粗糙,我很沒面子。盡管不影響學習,但我還是從家里拿來報紙,一張張糊在桌面上,課桌一下子就漂亮了很多,扒在上面似乎高雅很多,連做題都快了許多。

在這搬來搬去的過程中,我的小學便糊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雖然肚子里沒增加多少墨水,但我還是順利地畢業(yè)了,畢竟,那會兒沒有畢不了業(yè)的。

2017年7月16日珠海半山居一夜木匠

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天父親對我說:“長大了學門手藝吧!”

我說:“就學木匠吧!”

父親問:“為什么?”

我說可以給家里添一些家具。

父親笑著說:“木匠睡爛床,茅匠住漏房?!蔽也唤馄湟?,也沒有問,只是腦子里有些疑惑。木匠自己有手藝,為何睡爛床呢?

我又問父親學什么呢?父親說:“學鐵匠吧。”我問為什么。

父親說:“木匠砍一天不如鐵匠冒陣煙?!备赣H的意思不言而喻,鐵匠比木匠掙錢多。然而,漸漸長大后,我還是更關(guān)注了木匠的活計。

誰家嫁丫頭了,都要把生丫頭時種的那棵樹砍掉做成嫁妝。村里的木匠多,但更多的人會請廖木匠干活。廖木匠的家具打得好,潔凈、細致。丁是丁,卯是卯,那公母卯都吻合得沒有縫隙。他很少用釘子,主要靠手藝,靠公差掌握。不像有些水平次的木匠,一律用鐵釘來解決問題。

村里誰家嫁女兒開始打家具了,我都要混進其中瞎幫忙。一開始是幫他們拿這取那,學著木匠的樣子拿著工具動手動腳。而那廖木匠家具打得好,脾氣也好,弄亂了他的吃飯家伙也不惱怒,只是有些告誡,比如:“小家伙快住手,木匠的斧頭不能亂摸?!币源藖硖嵝盐?,他的那個長柄斧頭不能亂動,我便停住了。

斧頭之于木匠,就像指揮棒之于指揮家,一臺交響樂演奏得如何,全靠那棒子指揮,木匠也是這樣。斧子是給木料塑形的,尤其是家具中的老虎腳和犁的梢部。老虎腳的美是用來養(yǎng)眼的,而犁梢的塑造不僅是為了美,也不只是木匠水平的體現(xiàn),更直接影響犁田的效率。

村里造水車的機會也多,造水車是生產(chǎn)隊的大事,都會請廖木匠。由于是大活,一般他會帶五六個徒弟,隊里也會派上許多勞動力,主要是拉大鋸。

木匠的“吃飯家伙”中,除了斧便是鋸了。片開大圓木要靠拉大鋸,一根大圓木立起來固定好,一邊一條大板凳,每條大板凳上站一個男人,那兩個男人就這樣,一推一拉,呼哧呼哧。鋸末隨風飛舞,那鋸子不斷下降,一會就片下一塊木板。

中鋸是用來斷圓木或木板的。把木頭或木板放在板凳上,一腳踩住木料一端,一手握住木料另一端,單手拉鋸,任意取長短料。

每當生產(chǎn)隊里造水車,于我而言就像過年,上躥下跳,一會兒拉鋸,一會兒弄斧子,一會兒拉墨線。木匠們見我就頭痛,但又不便呵斥。我爸是隊長,誰還不給點面子,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嘛!

00上初中了,我最終沒能當上木匠。高考的恢復讓誰都有些“非分之想”,這不,我都種了一年的田了,又到學校去嘗試那個只有冬天才會有的“大雪”(大學)夢。沒當上木匠,但那些與木匠混的日子還真的幫了大忙。

初三時在洪橋中學,一個離家有三十多里的學校。不僅路遠,家里也沒有多余的板凳。不過運氣很好,上學一分座,我和一位女同學同桌。她從家里帶來一條長板凳,正好解決我的座位問題。可惜好景不長,不久我們因為一件小事鬧翻了。她把長凳子帶回家了,帶來一個高凳子,只能一人坐。那天我蹲著上了一天的課。

在洪橋上學時,我和六老頭住一起。六老頭是我一個遠房親戚,他原是一個木匠,后來在洪橋衛(wèi)生院食堂燒鍋。趁他回家的一個晚上,我甩開膀子,當起了木匠。選了一塊松木板,先鋸下一塊40厘米長、20厘米寬的木板,作為板凳面。再截一塊60厘米長的板,鋸成四根小木料作為板凳腿。下好料后就是細節(jié)處理,先給板凳面鑿四個眼,再給板凳腿鑿兩個眼,這是裝牚子用的。

裁料、鑿眼都進展順利,但刨光板凳面時遇到了困難。那塊木板是松樹板,板面上有個松樹節(jié),節(jié)不砍掉就沒辦法刨平,而砍樹節(jié)是個技術(shù)活。我看廖木匠在砍松樹節(jié)時,斧頭是一點點往里削的。臨到自己干時,一斧子下去,要不斧子由于吃得深就卡在了節(jié)里,要不就是撇過去了,沒砍著。

斧子卡住了,弄出來是很費勁的。好不容易弄出來,再一斧子下去還是卡住了。最后我只能放棄對那個節(jié)的處理,用紙把那個毛糙的節(jié)給遮住了,只是每節(jié)課坐在上面,不說如坐針氈,那也是十分硌屁股的。

除了節(jié)之外,另一個難題是四條腿在安裝時怎么都不在一個平面上,要么這兩條腿裝上了,另兩條腿又投不上來,或者四條腿好不容易都投上了,放在地上卻不穩(wěn),因為四條腿不在一個面上。后來還是學了次水平木匠的做法:“卯不準,釘來助”,用一些釘子把四條腿及牚子連板凳面釘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體態(tài)不端”,但可以承載我的重量的高板凳。

差不多到凌晨四點完工了。第二天走進教室時同學們都笑了,問我板凳從哪里弄來的,我說自己做的。他們從嘲笑變成微笑,那微笑里有著認可,當然也還有同情吧。因為那個班里我算是外鄉(xiāng)人了。

那天晚上放學后,六老頭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鋸斷了幾個齒,那個珍貴的斧頭也有幾個大缺口。我進門時,他正站在門口,他的臉色本來就有些暗,但今晚看得出比平時的更暗一些。我準備好了接受一切惡劣話語的沖擊,我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站在那里。

六老頭盯著我好一會,終于開口了。開口就好,遠比一言不發(fā)好,一開口才知道我捅的婁子有多大呵。

“斧頭,你干的?”六老頭直奔主題,一點過渡都沒有。

“我干的?!蔽液敛谎陲?。

“砍石頭的?”他有點說氣話。

“砍木頭的?!蔽覍嵲拰嵳f。

“砍燒火料?”他緊追不舍。

“做了條板凳?!蔽矣行┑靡馇倚⌒牡卮鸬馈?/p>

“你學過木匠?”

“沒學過,只是看過木匠干活。”我如實回答,怕編出更大的亂子。

“你以前的板凳呢?”口氣好了很多,大概猜到我不是在胡來。

“同學的,她帶回家了,不讓我坐了?!蔽野雅c同學間的事又匯報了一下。

“那你早說我?guī)湍阕鲆粋€不最簡單的事?”他似乎有些同情了,語氣也緩和了很多,話語中明顯多了些關(guān)切而少了許多質(zhì)疑。

“嗯?!蔽矣帽且魬艘幌?,人一下子快活起來,這事就算過了。原先在心里預設好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生,對話的方式與口氣也遠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尖銳。我好生感動,望著六老頭那仍略嚴肅的表情,我似乎讀懂了一個道理:人只要做正事,只要愿意動手,只要在追求,其中犯的錯是可以被原諒的。

謝謝了,六老頭!

2017年6月4日于余林村學農(nóng)時代

去年的春節(jié),我又一次回到母校,站在三(1)班寫著標語的那堵山墻前,久久佇立,不肯離去。四十年前學農(nóng)的場面就像開車時樹的倒影在我腦海中閃過。

砍青是學農(nóng)的第一步,也是最簡單的一步。抄起家里的鐮刀,彎下那細如朔月的腰,割起青草,放入籃里,背到學校,就可以完成任務。

砍青與割牛草相比,簡單得太多,因為只要不是枯草,都算青。而牛草就不一樣了,許多植物牛是不吃的,比如蒿子和蓼子草,牛都是不吃的,但可以肥田。

砍好的青背到學校還要稱重,因為是有指標的。那些青就堆在一個大倉庫里,前幾天讓其殺青,要讓它從直挺挺的樣子變得蔫了,說穿了就是讓它低頭。后幾天讓它發(fā)酵,就在它怪味沖天的時候,唐老師開口了:“同學們,為了農(nóng)民階級兄弟,我們要把漚好的青送到田里去,去肥沃農(nóng)民的莊稼?!?/p>

一聲號令下,我們那稚嫩的雙肩上就駕上了硬邦邦的杠子。力小的抬,力大的挑,還有些力氣并不大,但要在老師面前表現(xiàn)一下的,也選擇了挑。我們力小的都很鄙視這種行為,一看到那紅紅的肩,一堆力氣小的同學都在竊喜。

青送到田里還不行,還要幫農(nóng)民伯伯把青用腳給踩進泥里。有些不負責任的同學在砍青時,把青門苔(一種帶刺的類似月季的植物)也塞進筐子里。那刺就劃破了好多同學的腳,鮮血和著泥巴,一些同學還裝著很堅強的樣子,老師就表揚了,某同學輕傷不下火線?,F(xiàn)在聽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但那時這種表揚都會讓人高興得不知前后的。

送青的時節(jié)結(jié)束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大家看上去干得都很歡,但沒幾個同學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真。農(nóng)民的孩子,誰沒干過這些活呵?只有極少數(shù)家里沒田的同學,或知青老師感覺好玩,才真的感興趣。

青漚在田里,老師又帶我們?nèi)W育苗。育苗的第一步就是選種。那黃燦燦的稻種看上去很飽滿,其實不然,有些是癟的,或是半癟的,都不能出苗,就要把它們挑出來。于是,便在一口口大缸里放上水,加些干土灰一攪,再把種子放進去。由于水中加了土灰,浮力變大,那些癟的和半癟的就漂在上面,要撈出來,沉下的就是好種子了。一天下來,我們腰酸背痛,還讓農(nóng)民伯伯譏笑為“手忙腳亂”。

天更熱了,老師又生出一些農(nóng)活來,讓我們給棉花整枝打杈。這個真有點難了,關(guān)鍵是認不得哪些是枝,哪些是杈?;氐锦U家莊,我們就練習起來,跑到田里去打杈。隊里的劉副隊長,一看就火了,因為我們沒把杈打掉卻把枝掐得稀里嘩啦。

冬修的時節(jié),正好趕上袁店公社修西大圩,而中學又在填南大塘(即飛雁投湖)。于是我們班就分成兩組,一組由胡昆老師帶領(lǐng)去修西大圩,另一組由彬老師帶著填南大塘。西大圩紅旗招展,農(nóng)民的熱情都被一個叫程軍的知青書記小丫頭給點燃了,那么重的土都是跑著抬,那夯聲響徹整個西大圩。學生們的熱情也被激發(fā)了,那一雙雙小腳像螞蟻一樣高頻率地移動著。

西大圩的合龍與南大塘的完工幾乎是同一天,所以,那天在兩個工地上開了慶功會。每個人都激動地喊著“人定勝天”,認為自然的力量不過如此,我們是可以征服的。

真正讓我們學到了農(nóng)學技能的還是在校園里種冬瓜。種冬瓜前,彬老師先給我們上了一堂生物學課,那節(jié)課我啥也沒記住,但是記住了H2O,其實就是水。彬老師可能想顯示一下專業(yè)水準,所以不和我們說水,而說H2O。接下來就是實操了,每人分幾個瓜宕,必須種好。彬老師制定了評比標準:比總重,比個重,評瓜王。于是乎,為了肥沃自己的瓜田,那個廁所,便成了同學們的目標,搶大糞已是常態(tài)。有一次我正在舀糞,就看到慧同學用那雙只有麻稈粗的小手握著大鐙瓢在和我搶。我心里很不以為然,那么小的手如何與我抗衡?可結(jié)果讓我大跌眼鏡,她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最倒霉的要算文同學了,不知為何,他的幾宕瓜全死了,加之他家成分不好,有好事者密報先生,說文同學種的是資本主義的苗,思想不凈,動機不純,但社會主義的瓜團結(jié)起來了,把那幾宕資本主義的瓜苗給鎮(zhèn)壓了。先生聽了后,息事寧人地笑著說:“鎮(zhèn)壓了就好?!?/p>

那一年,總重冠軍是保同學,“瓜王”卻讓慧同學奪去了,我們都不服氣,說稱重肯定有問題!每個男同學都在懷疑,堂堂須眉怎能讓巾幗拔了頭籌?我們要求重新稱以求公平,結(jié)果慧同學的瓜真的最重,七十八斤的冬瓜呵。

我們都不得其解。或許是因為,她種冬瓜用了愛心,而我們卻是為了任務。我們只是付出了體力,而她付出的卻是愛,所以,冬瓜也知感恩呵。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歷史翻開新篇章,學生回歸了課堂,農(nóng)民走進了田野,工人忙碌在車間,軍人站立在邊防。而今邁步從頭越,激情燃起了夢想。不多時,導彈入宇宙,航母下了水,高鐵軌上飛,畝產(chǎn)超千斤。

想了又想,讓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短板變長板,才是真正的共贏呵。

2017年10月13日于山水郡入學考試

那個夏天,我最后一次從袁店中學回家時,手中端著一盞臺燈——一盞煤油臺燈。燈罩早已破碎,燈里面沒有油,是空的,隨我那空空的肚子和那空空的腦子一同回家了。

“回來種田了。”我說。

“再讀一年吧!”父親說。

我說:“不讀了,太費勁。”心里想著在農(nóng)村也能刨出一條路。父親沒吭聲。

老家在圩區(qū),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就是“雙搶”,不僅搶收,還要搶種。用“非人的生活”來形容這個季節(jié)是不為過的,主要是由于一個“熱”字和一個“搶”字,要在赤日炎炎之下去搶干農(nóng)活。

經(jīng)過這個忙碌的季節(jié),我已意識到文人筆下對土地的贊美都是可疑的。他們與土地之間隔著農(nóng)民,隔著一堵墻,一堵厚實、純樸、堅忍的墻。他們在土墻的那一邊,是感知不到這邊的熱、這邊的冷、這邊的蟲叮蚊咬和這邊的境況。

用了一年的時間,我看出了土地的本質(zhì)。然后,我就想著逃離土地,想著從田里走向田埂,從田埂走向馬路,從馬路走向城市。

第二年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也是“雙搶”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家里沒有煤油了,我們在黑暗中吸著稀溜溜的菜湯飯。我終于鼓足了勇氣,厚著臉皮向父親開口了:“我要讀書?!?/p>

“想清楚了?”父親幾乎沒打頓。

“想清楚了?!蔽伊⒓创鸬馈?/p>

“那我明天去找你大表叔?!备赣H同意了。

就這樣我跟著恩師去了界河中學,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學習。

不知道為何都上了快一周的課了,突然就聽說要進行入學考試,或叫摸底考試。幕后的緣由一直不清楚。通知上說,上午考語文與數(shù)學,下午考物理與其他。

語文好對付點,胡亂編造,有空的地方都寫滿,反正語文考試彈性大,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只要字寫得多,老師多少都會給些分。然而,考數(shù)學時,我的兩眼都是黑的,就像黑夜里那雙黑色的眼睛企圖尋找光明,可黑夜除了天上遙遠的星星,哪里有什么光明?

幾乎沒有一道題會做,好像壓根兒就沒學過,滿肚子的委屈。這哪里是什么摸底考試,完全就是跟農(nóng)村的孩子過不去,是過濾網(wǎng),是篩網(wǎng),是卡釘。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硬著頭皮云里霧里胡亂寫著,看上去鋼筆也在沙沙作響,但心里都在笑自己亂寫什么呢?

中午吃完飯,去恩師的房間放飯缸時,就聽到里面有大聲爭執(zhí)。是恩師在和同一宿舍的教數(shù)學的程老師爭吵。我沒有推開門就站在外面,那破門一點也不擋風,什么話都原原本本地往外傳遞。

“廖老師,你大表侄數(shù)學就考7分,還都是選擇題得的分,說不定還是抓鬮抓的7分!”程老師生氣得幾乎在吼叫。

“他是在干了一年的農(nóng)活后來上學的。本來基礎(chǔ)也不扎實,考得不好在預料之中,但只要認真學,很快會趕上來的?!倍鲙焽烂C地說著。

“不可能。你看這道通分題,三分之一加二分之一,這么簡單的通分題都不會。他居然直接相加,答案竟為五分之二。這樣的成績一輩子也趕不上!”程老師不依不饒,窮追猛打。

突然就聽到恩師把飯缸往桌子上一扔,很響的那種,可以想象飯菜都可能躥到桌子上了?!拔胰ピ曛袑W問過了,老師都說他不笨,半學期就能趕上來?!倍鲙熞彩钦娴幕鹆?,他不同意程老師的判斷??吹蕉鲙熑绱嘶鸫螅汤蠋燂@然也緩和了很多。

“我也是為他好,你也要對你大老表負責。這么大家伙都種了一年的田了,還上什么學呵,找個丫頭結(jié)婚算了,這樣下去沒結(jié)果的!”程老師又以關(guān)懷的口氣堅持著自己的主張。

是啊,結(jié)婚,分家,分一兩間房子,生兩三個孩子,種三四畝地,差不多是那個時候農(nóng)村男孩子的標準“配置”了。我們同村的小伙伴好多都是這樣的。

“我對他有信心,盡管基礎(chǔ)差些,但是一年的種田經(jīng)歷會讓他奮力學習的,希望你對他多點耐心,也多點心思?!倍鲙煹脑捯财胶土讼聛?。

“那從一年級重讀吧,我從頭教,或者轉(zhuǎn)到隔壁班去。”程老師的話變得柔中帶剛,看法沒有變。

“不求你,我馬上把他轉(zhuǎn)到吳老師的班去?!倍鲙熑映鲆痪浜缶筒辉傺哉Z。

一場爭論就這樣結(jié)束了。屋里很靜,只聽到兩人的扒飯聲。我本想轉(zhuǎn)身離去,突然鬼使神差地,我卻推開了門。他們二人都沒有說話,看臉色,他們還沒有完全從怒氣中走出來。

那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想明白那推門而入的動機,那得多大的勇氣啊。細想可能是一種潛意識吧。一來可能是想告訴程老師,我聽到了,你看著吧;二來也是想告訴恩師,我聽到了,你看著吧。

一個學期很快結(jié)束了,四個二年級平行班,共246人。期末考試中,我總成績排名第四,數(shù)學全年級第一,還得了兩個獎,免了下學期學費十五元。

成績公布的那天,我看到恩師那微駝的背直了許多,臉上也更加驕傲起來。程老師也露出了很多欣賞的微笑,只是微笑里充滿了尷尬。

世上許多事情簡單又復雜,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不一定為真,經(jīng)驗不一定可靠。要看穿事物的本質(zhì)及邏輯關(guān)系才能抓住核心,才能掌握真理,也才能判斷準確。

1993年4月12日于成都建設路54號與鼠同居的日子

現(xiàn)在的山南中學,大樓鱗次櫛比,道路寬闊平坦,林蔭濃密。潔凈的校園里,如果有老鼠的話,那一定也只是生活在下水道、地溝或地洞里。而二十六年前,山南中學的老鼠和山南中學的學生是一同住在宿舍里的,是謂“室友”。

一個9月的下午,陽光燦爛而炙熱,我走進了犬牙狀的土墻圍著的山南中學,報名、簽字、交費,很快我被帶到一排瓦房前,老師用手一指:“這是宿舍,你自己找個炕吧!”

這是一個三間相通的大房子,陰暗且潮濕,所謂的炕就是用土塊沿墻的四周砌成的連通鋪,高度與家里的床差不多。為了節(jié)省空間,每個鋪只有七十厘米寬,土炕上有隔段的標志,誰也別想多占,好在那個貧窮的時代基本沒有胖子。

每個土炕下都有三十厘米見方的洞口,供學生往鋪底下存放“私有財產(chǎn)”。先報到的同學可能都到鎮(zhèn)上溜達去了,室內(nèi)靜悄悄的,我坐在鋪好的床上,呆呆地看著這陌生的地方連同那像牛鋪一樣的炕。突然,聽到細若游絲般的吱吱聲從一個洞口里發(fā)出,繼而這種吱吱聲漸漸地大起來,而且從很多個洞口發(fā)出。我正在努力辨別這是什么聲音的時候,有些洞口里就有老鼠先伸出前爪后探出腦袋,綠豆大的小眼睛在昏暗中發(fā)出亮光,左瞧右看,從面部表情看,只有謹慎絕無膽怯??磥硭鼈円呀葑阆鹊浅蔀檫@里的主人了。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與鼠同居的生活。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老鼠是非常饑不擇食的,剩飯、剩菜、果皮……來者不拒,更多的時候它們主動出擊打翻我們的壇壇罐罐先嘗為快。老鼠用餐是具有“集體主義精神”的,很少吃獨食,都是結(jié)伴聚餐。一個老鼠發(fā)現(xiàn)了美食會用吱吱聲召喚同伴,吃飽后三三兩兩打鬧追逐,從不停歇??赡芾鲜蟮哪X容量極小,因此不需要太多時間休息。

它們還會賽跑。有時你會看到一排五六個老鼠突然從房間的這一頭跑到另一頭,接著后面的一排又跑過去,打鬧后也不會停歇。它們還會磨牙,這是它們的生理需要,就是到處找東西咬,床單、枕頭、衣服、鞋帽,甚至土墻都是它們攻擊的對象,以此來阻止獠牙過快生長。

于是乎,千絲萬縷的床單、漏洞百出的被面、大洞小眼的鞋襪,常被同學們用來列舉鼠輩們惡行的罪證。有的同學還拿著這些東西到校領(lǐng)導那里控訴老鼠的劣跡,領(lǐng)導總是安慰道:“快了快了,很快就有鐵床了?!?/p>

它們的罪惡還不僅于此,深更半夜會從你的臉上爬過去,有時在跳躍時還會把線狀的體液射到一排同學的脖子上。作為“室友”,它們?yōu)榉亲鞔?、肆無忌憚的作亂行為用罄竹難書來描述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為了過些清靜的日子,我們和老鼠始終進行著斗智斗勇的較量。首先我們選擇用藥,把藥拌到食物里,可老鼠有很強的記憶力和拒食性以及超強的警覺性,只是一開始藥了幾只,后來就再也沒有上當?shù)摹?/p>

我們又開始了以人多勢眾為優(yōu)勢的肢體搏擊,老鼠經(jīng)常在我們上晚自習時鉆進被子里,于是我們就在晚自習后悄悄地回到宿舍,一個同學突然把被子掀開,其他同學就開始逮捕工作,可是數(shù)次這樣的戰(zhàn)役好像就捕到過一只。其實,老鼠也是聰明的,科學數(shù)據(jù)顯示,它們和人類有90%的基因是相同的,可謂遠祖時的同類。

關(guān)于老鼠的智慧我是驗證過的,那是一個上體育課的下午,我溜到宿舍里睡覺,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四腳朝天地抱著一個雞蛋,而另一個老鼠就咬著它的尾巴往前拖。是啊,智慧相當?shù)娜后w,一方要打敗另一方是件很難的事。漸漸地大家也累了,不得不與老鼠妥協(xié)而和平共處了,只是在心里期盼著快點住到有床的地方。

振奮人心的消息終于傳來了,第二天可以搬進新宿舍了,水泥地面,鐵床。晚自習后的宿舍沸騰了,大家暢談著新宿舍的景象。有個同學突然提出,和老鼠相處幾個月了,搞個告別儀式吧,很快得到大家的響應,并有同學提議背一首詩:“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一直鬧騰到十二點鐘,才熄燈休息。天快亮時,一聲慘叫把大家驚醒,同學李紹保的手被老鼠撕咬掉一塊皮,看樣子它們還不同意分居呢……

1993年6月于成都冶金實驗廠宿舍被子

每每看到家里的被褥多得都成為負擔時,我就會想起小時候,家里沒有被子蓋,冬天的夜里,羅衾不耐五更寒。

被褥是棉花做的,棉花是土地里長的。農(nóng)村不缺土地,也不缺勞動力,怎么就長不出棉花?真是讓人想不通。其實想不通的事情還有很多,千里沃野之上,竟長不出莊稼,地也不貧,人也不懶,即使整天泡在地里,那肚皮仍是空空的,那棉花仍然稀缺。

我輟學后重返校園,在界河中學。學校離家十八里路,需要住校。一位姓郭的老師的床鋪是空的。經(jīng)恩師協(xié)調(diào),帶一床被子,蓋一半,墊一半,夜里我就有了棲身之所。

當時我家里只有兩床被子,我上學帶走一床,家里剩下的五口人只能擠在一張床上。背被子走的那一天,我看著家里的床,心里真不是滋味,來回猶豫磨蹭了半天。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抓緊去學校吧!要用勁學,也要看好被子!”

一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我悟到在土地里刨食的艱辛。土地并不像文人在書中所歌頌的那樣美好。夏天的蚊蟲,冬天的枯草,春天的耕作,秋天的收獲,沒有哪一樣是輕松的。父母很大度,給我一次繼續(xù)讀書的機會,這在當時經(jīng)濟條件極度惡劣的情況下,實在難能可貴。

我是個勤奮的學生,每晚都是夜里一點半還在教室,早晨五點又準時起床誦讀。被子于我而言就是幾個小時之用,但恰是那寶貴的幾個小時給了我溫暖。

可就在那個隆冬的一個夜晚,我回到了郭老師的宿舍時,發(fā)現(xiàn)門開著,開燈后看見我床上空空的。被子被偷了!當時我的腦子一下子就蒙了,不知所措。一床那么破的被子還有人偷啊?被里被面都是補丁,補丁顏色都不一樣,攤開被子就像一塊五彩的田。怎么也有人偷?。渴堑?,不值錢也有人偷,關(guān)鍵是今晚我怎么睡?回去又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呢?我六神無主而又沮喪極了,干脆做作業(yè)吧!

天亮了,一夜只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的我,人雖然坐在課堂里學習,心卻飛走了,不停琢磨著各種破解之策。突然我想到了界河公社的旅社里有很多被子,是公家的,那里管得松,住的人也少,靠馬路邊的那排房間,窗子隨便就能打開了。想了又想,我決定去“借”一床被子,放寒假時再偷偷地還回去,于我而言這是最佳的解決方案。

那個中午,草草吃過午飯之后我便去踩點,仔細觀察地勢,并認真研究著靠馬路那排房子的每個窗子,看看破綻在哪里。果真被我找到了,有扇窗子插銷扣松松垮垮的,且窗上的鋼筋還沒有我的小指粗,銹跡斑斑,用手晃晃上下可動,輕輕往上一托,用力扳彎一根,再扳彎一根,人就可以鉆進去了。

最后我又進行了一次測試,選定了哪扇窗、哪間房、哪床被子。旅社的被子顯然好很多,而且干凈得很,是白布做的被里被面。

下午上課時,我滿腦子都在策劃今晚動手的情景,期盼著那間房今晚無人住,最好今夜月黑風高……想著想著就出神了,好幾次被老師敲桌提醒。

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恩師的物理課,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聽課,不然一走神就會被抓住,可年少的我再怎么裝也裝不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盡管在課上,我沒有被敲桌子提醒,但下課了還是被恩師叫到他的辦公室。

“你的目光迷亂,出什么事了?”恩師的目光盯著我。我胡亂地回答著,像蚊子嗡嗡的,沒有底氣。

“你到底攤上什么事了?都掛在你的臉上了?!倍鲙熥穯栔?。

我只好實情陳述。

恩師沒有責怪,只是說:“今晚你就睡我的床。我回家,明天帶床被子過來。這周末我?guī)慊丶邑撉G請罪?!?/p>

是的,恩師也十分清楚,一床被子對于我家來說是何等貴重。一床被子蓋在我身上的時候雖然很輕,可沒有了這床被子,我的心里承受著泰山一樣的壓力,才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人都快要變形了,甚至心生邪惡的萌芽。

我看著恩師那沒有表情的臉,心里輕松了許多,臉上也再現(xiàn)陽光。

第二天,恩師帶來一床被子,是墊被絮,被里被面都是用紗布做的,中間還用針線打了腳。顯然,這是恩師昨晚現(xiàn)扯的一大塊紗布, 并從家里拖出一床墊被絮改做成了一床被子。

那個周末,恩師帶著我回家了,他們談笑風生,我鉆進房間看著那空空的床上,眼淚直流而下,我雖無錯,但家里的損失是重大的。

多少年后每每想起這件事我都害怕,要是當晚真的動手,一旦當場被捉住,那雙剛剛從田里站到田埂上的小腳可又要退回田里了,不僅如此,或許還要背上一副沉重的十字架。

2017年6月19日于花慕西咖啡吧食堂

20世紀70年代中期,我走進了袁店中學。每次一進校門,我心中便有了兩個中心。一個是教室,盡管那時的教室也不是完全用來讓老師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有時也用來開開批斗會,偶爾也會進行與學習關(guān)系不大的政治宣傳活動,但教室對于學生來說仍是天然的社交中心。每一個學生走進學校都會直奔教室,雖未必都在學習,但玩也在教室居多。所以,學生在學校里的故事大都發(fā)生在教室里。

食堂是另一個中心,恐怕現(xiàn)在的孩子難以理解。家里可口的飯菜都不想吃,何況是食堂的呢?但在那個時代的孩子心中,把食堂作為中心,原因只有兩個字——饑餓。

剛?cè)雽W那會,食堂還在五房圩的大禮堂里。食堂很大,講話的聲音大一點都會有回音。地面是帶點黃色的磨花石做成的,操作間在大禮堂的東頭,即靠近東壕溝的那頭。幾個賣飯的窗口黑洞洞地朝著大堂里,像一張張饑餓的嘴巴,永遠都吃不飽的樣子。

后來記不清什么原因,大禮堂就沒了,說沒就沒了。一切都在沒有緣由中發(fā)生,一切結(jié)果似乎都是人不可左右的,只能聽從命運擺布。

新建的食堂在五馬轉(zhuǎn)心樓的東南向。磚瓦結(jié)構(gòu),食堂的操作間和售飯的臺子是連著的。沒有了大堂的食堂,學生吃飯時都各自散開,有的去了操場后的竹園里,有的就蹲在高大的泡桐樹下,也有的回教室里,還有幾個小女生喜歡待在操場中的那棵文梓樹下。更多的就直接去了東壕溝,那石臺階上一排排的全是人,吃完了往下走一兩個臺階直接涮碗了事。

每天上午上第一節(jié)課時,我心里就盼著最后一節(jié)課快點到,而最后一節(jié)課還沒開始就想著快點下課。因為,下課之后就能奔向另一個中心——食堂。食堂由此便成了心中的掛念,就像不上學時,家里的鍋臺是我心中的掛念一樣。

估計快到下課時,那耳朵就豎起來了,張開的雙耳尋找著那下課的鈴聲。當然,不是我故意要這樣的,而是肚子慫恿耳朵的。王校長規(guī)定的鈴聲也有些問題,集合為“當當當”一串鈴聲,上課為“當當”兩聲,都非常有力量,而下課的鈴聲就一個“當”,那是一種有氣無力的“當”,是一種讓人饑餓的聲音,更促使我們加快了沖向食堂的速度。

那時饑餓是一種狀態(tài),也是一種常態(tài),無時不在。所以,也就無所謂此時的餓與彼時的飽。但真到與食物有關(guān)的節(jié)點,那能動性還是要爆發(fā)出來的。由此,在我所有的跑動中,包括體育課在內(nèi),都比不上我下課時沖向食堂的速度。

站在窗口的最前面,心中更加糾結(jié)。有一毛錢的米粉肉,那種土窯碟盛著,有十來片的樣子,很是扎眼,它基本上是老師以及家境好點的同學的專供。家境一般的同學和我一樣只能偷偷地看上一眼,目光便緊接著迅速地轉(zhuǎn)向了“貧民菜區(qū)”。

也有兩分錢一份的豆腐蒸腌菜,有些香,但更多感覺的是咸。吃的同學也多,不過更多的同學都會選擇五分錢的紅燒冬瓜。暗黃的色彩,帶些湯水,放到飯里,很是下飯,可能是因為湯的作用吧。說是紅燒冬瓜,其實是烀出來的,一口大鍋里放入好幾個冬瓜,用比鍬還要大還要長的鏟子在大鍋里攪動著,不久便攪出一鍋冬瓜湯來。

當然,任何東西吃多了都會感覺不好吃。班上有位黃同學,后來告訴我,在他離開學校后的三十八年中再也沒有吃過冬瓜,也許是頗受了吃冬瓜的傷了。

就快到窗口了,吃兩分的菜還是吃五分的,心里仍舉棋不定,手也不斷在小荷包里摸摸索索的。想摸出五分的菜票又有些舍不得,太貴了。掏張兩分的,心里卻惦記著那冬瓜湯的味道。直到那手拿鐵勺的“大鍋頭”不耐煩的聲音飄進耳朵時,才最后下了決心,來份兩分的豆腐蒸腌菜吧。然后,便是那“大鍋頭”一臉不屑的神情刻進我幼小的心靈。

刷碗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專注地看著那水面上的情況。一大群同學的碗都洗完了,但水面上仍像冬天的星星一樣,只有極為稀少的油珠在浮動。食堂的油水實在是少,難怪那時沒有胖子。雖然油腥極少,但仍有同學舍不得在大塘里把油水涮掉,而是沖點開水在碗里,再用筷子攪一攪,一口氣把刷碗湯給喝了,口中自嘲:“油水啊,不能浪費?!?/p>

食堂是同學們心之所向,是一個和諧的地方,但有時也會鬧出些風波。有一次,有一大鍋菜炒好了。那個眼睛不太“扎扛”(敏銳)的“大鍋頭”在把菜從大鍋里往大盤子上裝的時候,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鍋里滾來滾去鏟不上來。旁邊的一個“大鍋頭”過來一看是團狗屎,隨手把它揀出來的時候被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一下子食堂里就炸開了鍋,再餓也不能忍受狗屎的味道??!

校長來了,安撫了大家的情緒,校長總是德高望重的。當然,同學們也是單純的,放到現(xiàn)在可能沒那么簡單。后來聽說那個“大鍋頭”被解聘了,原因就是那團倒霉的狗屎,更因為他那不太“扎扛”的眼睛,要是眼尖早就處理掉了。而吃了那鍋菜的同學,我想誰也吃不出異樣來。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這樣,知了未必好,而不知未必不好,正如板橋先生的名言“難得糊涂”。同樣,任何東西多了未必好,就像今天的人們由于食物太多,讓“吃”成了問題。這個不敢吃,那個不能吃,艱難地控制著飲食,“三高”的人卻越來越多??礃幼?,適度與中庸也是一種境界啊。

2017年10月12日于珠海半山居木桶飯

現(xiàn)在,快餐店有一道美味叫木桶飯,不知是哪個地方的特色小吃,我時常光顧。木桶飯很干凈還有木香味,有傳統(tǒng)的味道。其實,我鐘情木桶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享用的時候,木桶飯能勾起我很多回憶,特別是用勺子刮著木桶壁的時候。

1982年的那個初秋,歪斜的大門、齒狀的圍墻把我們箍在了一起,箍在了山南中學的一個班里。少年們的羞澀與微笑幾乎掛滿了每一個樹梢,屋檐下也藏了很多責怪。當然,這些都和胃有關(guān)。

不知什么緣由,柱先生就讓我當上了生活委員,也許我看上去比較會干活。何同學高一時就說過:這家伙整天跑來跑去像個狗顛子,將來可以當經(jīng)理。他真是前衛(wèi),那個時候就知道“經(jīng)理”這個詞。當然,也可能因為先生覺得我在山中的理科班混過一年,對食堂比較熟悉吧。就這樣,我承擔了同學們的訂飯瑣事。

訂飯是個麻煩活。周五、周六這兩天需要訂下一周的飯。有的人訂五天,有的人訂四天,也有的訂一頓、訂三頓,不一而足。麻煩的是,如果有的同學訂得不準,到時就吃不上飯。菜基本上是自己從家里帶來的,一般都是咸菜。家境好的同學有時在私人菜攤上買。

帶菜的同學,打好飯就回到宿舍享用各自的美味。有的比較省,到周六了菜還沒有吃完;有的比較大方,懂得與人分享,還沒到周五菜就吃光了。余下的兩天,基本上就到處找菜吃,從別的同學的壇子里夾;皮厚的在沒人時,還從床肚底下掏別人的菜罐子,也不管是誰家的缸子,有時忘記蓋蓋子,連同老鼠也分了一杯羹。

那時,每頓訂幾兩飯也是要經(jīng)過思量的,更計較每次分飯的多寡。所以,分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一項功夫活。記得一開始時沒有經(jīng)驗,經(jīng)常分到最后就不夠了。于是,我就帶著幾個沒有飯吃的同學到食堂和大師傅交涉,大部分情況都能“開個綠燈”再給一些,也有好幾次沒要到飯,我和幾個沒飯吃的同學就咽了咽唾沫挺到晚餐。

隨著時間的推移,經(jīng)驗也多了。總結(jié)起來就是:前緊后松,前面盡可能摳點,后面才有保證。有時也看人,女同學常可以摳緊點,因為她們飯量小而且還有零食,此外面子薄,一般不會當面嚷嚷。個頭小點的男同學也會少給點,因為他們吃得少些,也不會太計較。此外,家境好的也會少分點,因為他們在家里吃的東西更豐富。

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銳同學,他兼具后面兩個條件,所以基本上屬于被“克扣”的對象。但他一般情況下少有微詞,有時最多把打好的飯在碗里抖幾下,以示不悅,因為越抖越少,就很難看。比較擔心的,就是五大三粗、食量驚人的同學,那家伙,要是給少了就“現(xiàn)場直播”,當場給你難堪。我記得好多次都被翻白眼,弄得我很有負罪感,好像我是在“克扣糧餉”。殊不知,我正是在力主真正的公平,盡管這種公平看上去卻是那么不公平。

其實分飯技術(shù)高低也不是完全取決于我的水平,和食堂大師傅也有關(guān)。那時飯是稱重的,一般五兩米,得煮出一斤一兩重的飯。但飯煮得軟時,不僅重且體積小,結(jié)團又不好分,還特別費力氣。更重要的是,分了飯的同學一生氣就把飯抖得老高,幾次抖下來,飯還沒有拳頭那么大一小團,而且相互交換看法,聲音還比較大,那是故意讓我聽的。

飯還沒分完呢,不能分辯,委屈著吧。當然,哪一天飯煮得比較干,很散,那就好分了。三下五除二,把飯從桶底翻一遍,基本飯粒就變得非常松散,分起來不僅省力,更主要的是體積大,在每個人的飯缸里顯得多。這時大家笑聲就比較多,臉色也好看,都認為今天分得多了,其實是一樣的,只是飯的松散程度不同而已。

但大師傅每天煮飯也像天氣變化一樣不穩(wěn)定,某一天很干,某一天就很軟爛。我們各班的生活委員曾就這個問題和食堂交流過。經(jīng)過一通的解釋之后,結(jié)論是:飯煮得干或軟就像這夏天的天氣,誰也把握不住。有一個又高又胖的師傅說話很粗糙,說煮飯就像生孩子,生男生女誰能把持住?對這種不恰當?shù)闹囌?,我們誰也不敢理論。但問題總得解決呵,于是,幾個班的生活委員經(jīng)常在一起交換分飯的經(jīng)驗。

記得二年級的一個委員比較有想法,他總結(jié)了幾條經(jīng)驗:第一,不能用同學們自己的碗打飯,碗有大小不好把握,得用一個統(tǒng)一的量具。第二,量具的底部最好窄一點,這樣堆在碗里顯得高一些。第三,每次分飯前要對大桶里的飯有個基本的干濕度判斷,不要急于分,若是比較干就一次性從底部開始向上翻,叫松飯;若是很濕呢,那就分幾次刨。最后一點就是用小鏟子,用小鏟子分飯顯得好看很多,可以把飯堆得高且松。這些經(jīng)驗我在后來的分飯過程中基本上都用上了。每次分飯時,同學都叫著快點分,但我不能急,要圍著木桶轉(zhuǎn)幾下,看軟爛程度讓心里有個譜,把握下今天的飯怎么分。

除了分飯,生活委員日常的工作也不輕松,比如每次叫人到食堂里抬飯就是個頭痛的事。很多時候叫不動,誰愿意呢?又不給工分。所以我平時就多留心和幾個男同學搞好關(guān)系,萬一哪天叫不動人了,就能派上用場。除了抬飯,那抬飯用的大木棒及鍋鏟的管理、木桶的洗刷也比較麻煩,搞得不好就不干凈。食堂師傅不管那么多,你若把鍋鏟扔到食堂的地上,他們就會在上面踏來走去的。木桶的清洗他們更是不管了。我一般都會給最后一兩名同學多點飯,博得好感,他們才愿意陪我把大桶抬回食堂洗刷好,并放在一個干凈的地方。

賬簿是訂飯的記錄,也是分飯的依據(jù)。每個人的名字和訂飯的多少都寫在簿上,不得馬虎。每隔幾周我就要去先生那里領(lǐng)取一本,而寫滿的那本就保存起來。這些記載著我們生活的文字,我一直保存到1991年的夏天,直至一場大水把我們的“家產(chǎn)”連同回憶沖刷得一干二凈,為此我憂傷了好久。當然,也許記憶不太準確的過去回想起來會更加美好。是啊,那些年的那些木桶飯,連同木桶被鍋鏟剮下來的木屑,不僅帶給我們營養(yǎng),還有那深深的情誼。

2011年7月于深圳盛名閣月光下的炊煙

誰會在月光下升起炊煙呢?人民公社早期,農(nóng)民一日三餐在大食堂里吃,但吃不飽也吃不好,眾口難調(diào)啊。于是,有些人家就偷偷地在月光下升起炊煙,那悠悠的煙柱下是一家人的竊喜,是一種行竊時的緊張與興奮。一股煙,兩股煙,三股煙,當更多的人家都有了月光下炊煙的秘密時,公社干部就不同意了,辦法很簡單, 收鍋,把每家每戶的鍋都收起來,沒有鍋炊煙從哪里升起呢?那月光下的炊煙就真的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刹痪茫鹿庀掠稚鹆舜稛?,沒有那么直,沒有那么勁,斷斷續(xù)續(xù)的那種炊煙。

群眾的智慧是不可低估的,原來,鍋是被收走了,但各家在灶臺上用來溫水的瓦罐還在呵,稍作改造,瓦罐就可以當鍋用了,可以煮飯,也可以蒸菜,只是不能炒菜而已。呵呵,真是餓則思變,高手在民間??山K于有一天,真的見不到月光下的炊煙了,因為在困難時期,每家都找不到可以煮的東西了。白天都沒有炊煙了,哪還有月光下的炊煙呢?

月光下的炊煙,這文字美好、浪漫而富有詩意,可那個飄出炊煙的煙道,那黑乎乎的鍋膛,那鍋臺連同那燒火的人,卻組成了一幅辛酸而苦難的畫面。

記得1981年,我在洪橋中學讀書時也曾升騰過月光下的炊煙,那鍋灶邊坐著的燒火的人就是我,正值年少卻又饑腸轆轆的我。那會我住食堂里,洪橋公社醫(yī)院的食堂,食堂師傅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們都稱他為六老頭,其實他不老,才三十來歲。食堂里菜不敢說怎么樣,但米還是充足的,那米加點水,兩股煙一冒,白花花的飯就可以入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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