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三國

聽書，是一種中國式的讀書方式。

起初，這是為老百姓準備的。因為，一、他們文化不高；二、在印刷術(shù)未普及前，書籍很貴。所以，就由一個識字的人，念給大家聽，像后來的讀報一樣。慢慢地，說書成為一門藝術(shù)，有文化、有學(xué)問的人，也愿意用耳朵享受聽書之樂了。

《三國演義》這部書能夠家喻戶曉，深入人心，而且有著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主要的原因，就是貫穿全書的平民精神。因為說書人要使聽眾耐心坐下來，不抽簽，不退場，不起哄，不叫倒好，就必須了解聽眾“喜聞樂見”些什么。所以從演義一開始的絕對市井氣息的桃園結(jié)義，到猛張飛用樹條痛打小官僚，到那小哥兒倆皇帝落荒而走的狼狽萬狀，確實是滿足了老百姓的欣賞欲望，他們是以老百姓的心理來描寫這段歷史的。因此，《三國演義》的流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歷代創(chuàng)作人員，特別是歷代說話人的平民意識。

雖然這是一部寫帝王將相的書，老百姓在這部書里，基本上是被凌辱、被驅(qū)趕、被屠殺、被當作像俎上肉一樣地摧殘的一群。但是，“唯辟作威，唯辟作?！钡漠敵熳樱灿小跋啾纯?，吞聲于草莽之中”的時候，那位督郵大人，也有裸著肥碩的屁股，讓人鞭打的時候，這正是蟻民們極愿看到的稱心場面。因為相抱而哭和撅起屁股挨打，本是群眾的家常便飯，現(xiàn)在也輪著皇帝老子和父母官嘗一嘗了。

《三國演義》的作者，能如此適應(yīng)讀者的消費心理，倒是值得后來人好好學(xué)習的。所以，開宗明義，張翼德怒鞭督郵，便成了《三國演義》的第一出好戲。當臺下的老百姓，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睜圓環(huán)眼的張飛抽得魂靈出竅時，無不會贊一聲：“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讀書至此，也有浮一大白的暢快。

為什么千百年來的老百姓，津津樂道這次怒鞭督郵呢？看戲看到這里，都會為張飛鼓掌叫好呢？道理很簡單，因為張飛揍的這個小官僚，也是老百姓最想揍的；是張飛替老百姓出了這口氣。但實際上，元兇首惡絕不是他這個小小督郵，而是官做得比他大的當朝一品，是十常侍，當然更是那位昏君。

但中國老百姓，常常不怎么恨皇帝，因為皇帝離得太遠，俗謂“天高皇帝遠”是也。在戲曲里，在民間故事里，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總是被描寫成一個可以愚弄、欺騙的傻子，一個坐在龍椅上的智商較低的角色。而最切齒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脖梗上拉屎的官吏。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映。

督郵，今天來看，也不過一個科級或是處級干部罷了。然而他卻打著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來到安喜縣為所欲為。正是這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殘酷暴虐、巧取豪奪、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統(tǒng)治機器，也是老百姓最為深惡痛絕的。張飛動手揍，老百姓最解恨了。

《三國演義》是從民間口頭文學(xué)，所謂“說三分”開始這個偉大的群體創(chuàng)作的，反映中國老百姓最基本的心愿，愛其所愛，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惡其所惡，是此書的一大特色，也是這部小說生命力的所在。所以，這個督郵，就成了老百姓的出氣孔了。

歷史小說之難，在于這種真與似真的天衣無縫?！度龂萘x》中很多重要人物，由于既是歷史，必受歷史的約束；又是文學(xué)，無法不作文學(xué)的鋪陳。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這兩者扭結(jié)組合中的相互悖謬，不夠統(tǒng)一的遺憾。所以，無論劉備、關(guān)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種性格上矛盾背離得令人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獨有張飛，自始至終是完整的。因此，他的這種天然自成的可愛之處，最能被讀者欣快地接受。

而對于后世寫作的人來講，若能像《三國演義》這樣考慮到群眾的“喜聞樂見”，而不天馬行空，自得其樂，確確實實眼睛向下，寫一些抒發(fā)老百姓心聲的作品不也是一種啟發(f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