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李孟蘇
年輕時,戴安娜·阿西爾美得凜然,如一尊古希臘時代的雕像。面部線條清晰,勾勒出有棱有角的下頜,五官俊朗,鼻梁高挺,眼睛跳躍著兩朵火花,目光似乎永遠看向遠方;表情溫和,少有脂粉氣,多的是堅定舒展,帶著一種她成長的年代極少被提及的中性美。到了老年,她臉上的剛毅愈發(fā)明顯,顯著到甚至影響了她的容貌——人老了會被歲月打磨成低分辨率的影像,面目模糊,很多時候難以分出性別——但很少見到一位老太太像阿西爾這樣仍保有堅毅的下巴,高高的、光潔的額頭。英格蘭人推崇“堅硬的上唇”,視之為民族性的特征之一。看啊,她的雙唇緊緊抿住,堅定、不畏縮、不妥協(xié),就像她的一生——這輩子她基本上做到了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不由感嘆,時光竟能在一個女人的面龐上烙下如此鮮明的睿智、沉靜、友善、寬容的印記。
我第一次看到戴安娜·阿西爾的文字,第一次知道這位英國出版界的權(quán)威編輯和作家,是在2008年。這一年,阿西爾91歲,她的回憶錄《暮色將盡》獲得英國重要的科斯塔文學大獎,成為暢銷書。她做了半個多世紀的文學編輯,并不缺乏領(lǐng)獎的經(jīng)驗,不過都是陪著她的作者,開獎前說些寬心的話,很理解地看著他們臉上努力綻出淡定的微笑。輪到她自己,她大概是英國文學史上年紀最大的獲獎?wù)撸绱烁啐g才拿到平生第一個文學獎,想必書中內(nèi)容也像消息本身,有不同凡響之處。
《暮色將盡》是阿西爾的第六本回憶錄,薄薄的一本,很快就看完了。合上書,感慨她活成了誠實坦率的人精。按說有資格寫傳記的人精會寫出傳奇,阿西爾沒有。她的回憶錄由一篇篇獨立又連續(xù)的短文組成,沒有成型的故事,只有事件的碎片,這樣的結(jié)構(gòu),可以隨手翻,翻到哪頁看哪頁,讀起來倒也輕松。碎片折射出她對“老年”的種種思考。
老年是和肉體衰敗、對伴侶既照護又希望逃避、婚姻的責任、性欲消退、被社會遺忘、病痛、死亡等個人體驗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些話題在今天即使不再是禁忌,也很少拿出來公開討論。衰老讓她每天早晨起床變得不甚愉快:“你必須強打精神,挪下床,干點什么?!彼刻鞛榇┮麓髅鳖H費心思,盡可能藏起多一點發(fā)皺的皮膚,絕不會有一點不妥當?!拔业念^發(fā)剪得很短,我也沒剩多少頭發(fā)了,它們就像一張蜘蛛網(wǎng)罩在粉紅的頭皮上,不過發(fā)型師說還沒到戴假發(fā)的地步”。說自己狀態(tài)好需要自欺欺人的精神,畢竟人生的絕大部分是越來越糟……阿西爾談起來,毫無多愁善感的小情緒,倒是頗多“刺你一下”的想法和言辭,似乎這些禁忌在她這兒就是散步時被樹籬中的刺扎了一下,沒什么大不了。
人老了也有好處,一個可取之處就是性欲開始退潮,人生減去了一項負擔。老了沒有情欲,其實是“掙脫了套在瘋子身上的鎖鏈”?!白兝稀边€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必再考慮未來。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每一種生物都會死。人生之旅,死亡是最偉大的一段旅程:“莎士比亞說過,懦夫在死之前已經(jīng)死過很多回了?!?/p>
她寫回憶錄的初衷是給老人們看的,落筆比較溫和,她說怕驚到讀者。實際上因為寫得太真實,仍不乏驚人之語??此龑夏耆颂岢隽撕畏N忠告:“一個老人永永遠遠不應(yīng)該期望年輕人渴望他的陪伴,或聲稱自己是他們的同齡人。享受他們(年輕人)慷慨的付出吧,但僅限于此。”
阿西爾一向鼓勵她的作者“嘗試寫出真相,無論它們有多么不雅”,她在寫回憶錄時也遵守了這一戒律。她自己的寫作始于45歲。寫作之初,阿西爾一度圍繞自我經(jīng)驗打轉(zhuǎn),寫著寫著,她越來越認為,寫自己的事毫無意義,寫作是為了弄清自己和生活的真相:“一旦你不用‘I’(我)而用‘eye’(眼睛)看事物,就擺脫了‘自我’?!闭\實地寫作,是一個重新自我認識的過程,幫助她度過了精神良好的晚年。她“這輩子從來掙錢也不多,沒什么積蓄”,回憶錄的成功增加了她的收入,她欣喜地說,她從未有過這么簡單的樂趣。百歲生日前夕,她調(diào)侃,我想象不出來這世上還有幾個百歲老人仍要靠動筆桿子生活。
做了一輩子圖書編輯的阿西爾個人著述并不多,其中以回憶錄為多。這一本本回憶錄,就是一位聰慧的女性,一輩子以書為伴,泰然自若、幽默溫和地講述獨屬于她自己的樂觀和堅持。在她生命的后半程,這些回憶錄成就了她的文學聲望,尤其是《未經(jīng)刪節(jié)》和《暮色將盡》,是英國書店里的常銷書和暢銷書。
“編輯永遠不要期待感謝。偶爾收到時,應(yīng)該將其視為意外的收獲。”
在《暮色將盡》中,阿西爾幾次談到早前出的《未經(jīng)刪節(jié)》這本回憶錄?!段唇?jīng)刪節(jié)》出版于2000年,不妨看作是她的工作小結(jié)。
阿西爾生于1917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她在BBC工作。她通過BBC的同事,認識了安德烈·多伊奇。英國出版業(yè)的每個人都知道,約翰·勒卡雷的小說《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里的特工托比·伊斯特哈斯,小個子,說一口中歐腔,“什么話都說不好,但他都會說。在瑞士的時候,吉勒姆聽他說過法語,有德國口音,他的德語又有斯拉夫口音,他的英語盡是小毛病和元音錯誤”(董樂山譯)——這長相和獨特的說話方式,活脫脫就是多伊奇本人。
多伊奇是匈牙利猶太人,戰(zhàn)爭爆發(fā)前為了避難,輾轉(zhuǎn)來到英國學經(jīng)濟學。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卻因為被視為敵方外國人,被拘留在英國馬恩島,無意中進入出版界謀生,很快他就顯示出自己是“天生的出版商”。戰(zhàn)爭結(jié)束,他決定創(chuàng)辦自己的出版社,便邀請阿西爾與他一同創(chuàng)業(yè)。他們曾經(jīng)短暫地成為戀人,很快雙雙發(fā)現(xiàn)他們“缺乏充分的理由持續(xù)風流韻事”,不可能成為長久的戀人,于是理智地把關(guān)系歸為“知己”。多伊奇浮夸、喜怒無常、難纏,開工資時十分吝嗇,雖然阿西爾說他是“全倫敦最難相處的人”,但感念他給了自己最大程度的編輯自由,因此仍與他保持了終生的友誼和合作關(guān)系。
多伊奇先后創(chuàng)辦了兩家出版社,阿西爾與他共事,直到1993年以76歲的高齡退休。她有著極其敏銳的文學嗅覺、非凡的寫作鑒賞力和無可挑剔的編輯判斷力,擅長發(fā)現(xiàn)寫作新人,第一個出版了奈保爾、莫迪凱·里奇勒和布萊恩·摩爾等人的作品,第一個把約翰·厄普代克、菲利普·羅斯和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等人的作品引進到英國。她還為波伏娃、凱魯亞克、諾曼·梅勒、勞里·李、英國女詩人斯蒂夫·史密斯、女性主義哲學家瑪麗蓮·弗倫奇等作者出版了早期的作品。在她的關(guān)愛、鼓勵下,沉寂了幾十年的簡·里斯和莫莉·基恩,在晚年分別出版了新小說《藻海無邊》和《品行良好》,再次綻放出才華的光芒。這些編輯經(jīng)歷讓阿西爾堪稱英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編輯之一,也幫助獨立出版社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在英語文學出版業(yè)有了不可小覷的重要價值。
阿西爾打過交道的作家中,她最喜歡愛爾蘭女作家莫莉·基恩,她認為最好的男人是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而奈保爾最缺乏個人魅力——每當她需要通過感恩來振奮自己的精神時,都會告訴自己:“至少我沒有嫁給維迪亞(奈保爾)。”奈保爾曾向她求愛,在一次吃晚餐時親吻了她,阿西爾和他“短兵相接”幾個回合,看到奈保爾嚴重自大的那一面,拒絕了他。
半個世紀的出版生涯,“年老的前編輯的故事”,阿西爾趁自己沒有完全遺忘,記錄下它們,取名《未經(jīng)刪節(jié)》?;貞涗浻袃刹糠郑徊糠质撬木庉嬋粘9ぷ鳎徊糠质撬秊榱蛔骷?,莫迪凱·里奇勒、布萊恩·摩爾、簡·里斯、阿爾弗雷德·切斯特、V. S.奈保爾、莫莉·基恩寫的人物小傳。
希望或已經(jīng)成為圖書編輯的讀者,不妨重點看回憶錄的第一部分,那揭開了出版業(yè)赤裸裸的真相,完全可以當作行業(yè)指南,每句話都是阿西爾最個人的經(jīng)驗與心得。
她一句棒喝,說明白編輯應(yīng)具備的基本修養(yǎng):“編輯永遠不要期待感謝(偶爾收到時,應(yīng)該將其視為意外的收獲)。必須永遠記住,我們只是‘助產(chǎn)士’,如果想要聽贊美,就得自己去生孩子?!彼芟硎苓@份工作。做圖書的助產(chǎn)士“就像從一個形狀笨拙的包裹中取出一層層皺巴巴的棕色包裝紙,然后慢慢將里面的漂亮禮物展示出來”。而且,這份工作擴大和延展了她的生活,讓她每天有事可干,能賺到足夠的錢維持生活,并且遇到非常有趣的人。
一個好編輯往往通過一個細節(jié)就可以判斷出一本書的好壞,阿西爾正具備如此天賦。美國作家諾曼·梅勒的成名作《裸者與死者》是阿西爾出版的。這部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因語言淫穢”被倫敦六家大出版社拒稿,阿西爾收到書稿,感慨在文字上設(shè)置禁忌是多么愚蠢,并注意到一段描寫:“那是關(guān)于疲憊不堪的士兵在深深的泥沼中掙扎著舉槍的段落”。這個細節(jié)讓阿西爾堅信她看到的是杰作,冒著極大的風險堅持出版了這本書。這本書奠定了阿西爾和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在業(yè)內(nèi)的地位和盛譽。
她緊接著又提醒,某些細節(jié)是作者玩的花活,是故弄玄虛,編輯看到,會受到一種神秘的牽引:“我無法理解這個,這超出我的理解范圍,或許反而非常特別。”阿西爾不以為然:“這種因為抓不住重點而產(chǎn)生的慣常反應(yīng)有一種感人的謙遜,但沒有什么意義……因為這是一種對智慧的背叛,這種背叛允許大量垃圾偽裝成藝術(shù)?!?/p>
阿西爾入行之際,正逢英國戰(zhàn)后文化復(fù)蘇的時代,圖書短缺,一本文學圖書哪怕明顯賣不出去,只要阿西爾“宣布這書不錯,我們就會立刻不假思索地發(fā)行”。那真是出版業(yè)的黃金時代啊。20世紀70年代之后,圖書制作成本不斷上升,像多伊奇這樣的小型獨立出版社生存得越來越艱難,不得不把股份賣給跨國傳媒集團。美國時代公司旗下的“時代生活”接管了多伊奇出版社,要求出版社按大公司的模式運營,比如交出未來五年的出版計劃,比如參加富有異國情調(diào)、華而不實的銷售年會。多伊奇出版社的會計寫信給“時代生活”的財務(wù)說:“我們在五年內(nèi)要出版什么,取決于某些坐在閣樓不知名的人們腦子里在想什么,而我們不知道那個閣樓的地址。”此后,多伊奇出版社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手。
編輯們力圖彌合出版商認為有趣的內(nèi)容與普羅大眾認為有趣的內(nèi)容之間的差距,減少小說,多出非虛構(gòu)類作品,阿西爾感到大腦一片空白:“要么不得不內(nèi)心痛苦地拒絕一些好作品,要么自欺欺人地出版一些虧本的東西?!?/p>
阿西爾退休后反思,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出版業(yè)從業(yè)者屬于知識精英階層,我們認為的“好書”往往也只是這個社會階層觀念中的好?!伴喿x和吃飯其實是一樣的,最大的需求永遠是快速、容易、簡單、能立即識別的口味——比如糖和醋。”這種需求一直存在,只是當下的出版界“更奢侈地迎合了這種愿望”。
多伊奇出版社遇到的困境、掙扎和努力,在中國的出版人、讀者看來,有令人熟悉的沮喪。
對殘忍,他們從不感到驚訝
《未經(jīng)刪節(jié)》全書的華彩是第二部分,阿西爾寫下了她與六位作家的交往。那是六篇杰作。
編輯和作者的關(guān)系,阿西爾原本抱著佛系的態(tài)度,認為“雙方都沒有義務(wù)努力建立親密的私人關(guān)系”。當然,“如果真的由此開出了喜歡的花朵,也是一種自然的發(fā)展。”她用耐煩的心培育出花朵。
作者普遍有種心理,“無論他們的書掙了多少錢,都應(yīng)該完完全全屬于自己”。于是,作家看編輯就是給自己做衣服的裁縫,“工作干得還不錯的令人愉快的人,允許一定程度的親密感”。因為裁縫必須了解某些私密的尺寸,但絕不會被做衣人請吃飯。反過來,阿西爾對作者的奉獻,潤物細無聲。
有的作者依賴編輯,就像網(wǎng)球明星依賴自己的父母,這時候阿西爾不得不扮演保姆的角色,簡·里斯的小說《藻海無邊》可以說是她哄出來的。她從人海深處把里斯打撈出來,給予里斯極大的理解和同情。阿西爾鼓勵她寫下去,在生活、精神乃至法律上援助她,那是扔給了她一個救生圈,讓衰老、脆弱的她有一絲力氣“迎著艱難的命運”,游出酗酒、孤僻、貧窮、偏執(zhí)、不切實際和精神崩潰的苦海。里斯創(chuàng)作《藻海無邊》用了九年時間,漫長又艱辛,如果沒有阿西爾持續(xù)的悉心呵護,里斯會怎樣?她還能完成這部人生最后的長篇小說嗎?
阿西爾不惜筆墨描寫了與里斯緊密相連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她的出生地多米尼克,這個加勒比汪洋中的島嶼被火山和雨林填滿,極其孤絕,卻是她的心靈屬地;一個是她晚年生活的凄涼陋舍,“位于一排連在一起的單層棚屋的最后一間,是一間掩映在樹籬之后蜷縮著的灰色建筑,很不起眼的權(quán)宜之所。看起來好像由瓦楞鐵皮、石棉和焦油氈搭建而成……廚房……大約十英尺見方……唯一的取暖設(shè)備是一種電暖器……除了燒焦人們的小腿,幾乎無法溫暖空間。房間里放著簡工作兼吃飯的小桌子,兩把直椅,一個食物柜,一個餐具柜,這些,就是全部的家當,這里,就是簡度過每一天的房間”。在這平房里,里斯完成了《藻海無邊》,阿西爾“清晰瞥見了簡·里斯的核心奧秘,一個如此無能的人,一個承受了混亂、災(zāi)難,甚至毀滅的人,內(nèi)心是鋼鐵般堅強的藝術(shù)家”。
只有理解了里斯生命起初和終了的兩個地方,才能真正看懂里斯的小說。
阿西爾同樣寫了奈保爾的家鄉(xiāng)特立尼達,力圖幫助讀者理解奈保爾的作品。她一絲不茍地描述了奈保爾的冷酷、自大和殘忍,自嘲與他相處時的勇氣和自欺欺人。在她去特立尼達旅行過后,終于明白奈保爾要逃離什么,以及他為逃離家鄉(xiāng)付出了何種代價,那是貫穿他一生的絕望和焦慮。他們曾經(jīng)談到如何渡過生活中的難關(guān),阿西爾說,靠簡單的快樂,比如水果的香味、泡熱水澡的溫暖、干凈床單的觸感、花朵應(yīng)和著生命輕顫的方式、鳥兒輕快的飛翔。奈保爾悲傷、困惑地回答:“你真幸運,我就不行?!卑⑽鳡栔毖圆恢M地評論,奈保爾的作品缺乏這種被稱為動物本能的東西,所以是“褪了色的”,它們確實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吸引人。
阿西爾的性情堅定、活潑,行事堅決、明智,她卻奇怪地被悲劇人物吸引了。她以近乎痛苦的誠實觀察每一個迷失的靈魂,同情地寫出他們沉淪在那種被定義為“瘋狂”的漩渦里,贊揚他們的美德,不帶一絲說教。
一個女性主義者自覺的一生
戴安娜·阿西爾生于1917年,于2019年去世,享年101歲。
阿西爾的母親愛麗絲,出身于書香馥郁的家族。愛麗絲的父親威廉·卡爾(William Carr,1862—1925)是歷史學家、傳記作家,外公詹姆斯·弗蘭克·布萊特(James Franck Bright,1832—1920)曾擔任牛津大學大學學院的院長,在歷史學和傳記寫作方面頗有建樹。兩位先輩讓阿西爾知道了,“讀書也可能成為一份工作”。
卡爾家族在諾??丝むl(xiāng)間有一座迪欽厄姆莊園(Ditchingham Hall)。莊園原本屬于某世襲男爵家族,紅磚建的主樓建于1710年,卡爾家族在1885年買下來后,擴建了宅邸,足有20間臥室。莊園里樹林茂密,風景清幽美麗。在這里,阿西爾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她和弟弟、妹妹一起騎馬、打獵,聽外婆朗讀畢翠克絲·波特、吉卜林、沃爾特·司各特的作品。大宅里,抬眼望去,到處都是書。“閱讀是人們在室內(nèi)做的事,就像騎馬是在戶外做的事一樣,這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僅僅是一種樂趣”。成年后,她相信文字的力量,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書籍:“書本能帶我遠遠超出自身經(jīng)歷的狹隘界限,極大地擴展我對生活復(fù)雜性的認識:它充滿了黑暗,以及,感謝上帝,還有那一直艱難跋涉的光明?!?/p>
相比起來,阿西爾的父系家族乏善可陳。她父親是一名軍官,沒有什么家業(yè),甚至“沒能擁有讓我們得以扎根的土地”,以至于小家庭要依附于妻子家族的莊園。也因此父親家族的男人視自己謀生為理所當然,這是她受到的另一種家庭教育:你必須腳踏實地,自己謀生,此法則也適用于女兒。
阿西爾很早就認識到,時代已經(jīng)不允許女人把婚姻當作“絕對靠得住的謀生手段”。她成長為英國最早的一批職業(yè)女性,思想獨立,反抗傳統(tǒng),從不自負自夸,不自憐自戀,更不自怨自艾。當時髦的社會思潮涌來,她不會隨波逐流,觀察和見解清晰得令人不安,哪怕這些清晰暴露了她情感上的弱點和缺點。她歸結(jié)于自己“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喜歡清醒”。
精確、清晰和沉著,不僅是她觀察世界的方式,也是她行文的風格。讀者或許感到某種冷淡疏離,奇怪的是,不會感到寒意。
阿西爾終生未婚,只短暫地訂過婚。未婚夫與別的女孩發(fā)生一夜風流,阿西爾痛苦之余,開始思考占有和忠誠:“有人以為那表明對一個人的愛,并非要控制對方。但對有些人來說,(不控制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彼J識到“女人其實也能不談愛,僅僅因性就可以燃燒”。而婚姻對當事人提出了“占有和忠誠”的要求,可她的天性不喜歡占有,忠誠也非她的美德,“夫妻關(guān)系里,善意和體貼才是最重要的”,而非不對等的忠誠。她尊重別人的忠誠,但以為“如果在性事上天天盤旋糾結(jié)忠誠問題,就有些無聊了”。
同時她意識到自己“非同尋常地缺少母性本能”,不愿為了丈夫和婚姻而生孩子。她心中有些重要的事,是不該被別的事打擾的,顯然兒女之事不在重要名單上。她竭力要擺脫婚姻這一游戲規(guī)則的束縛,于是主動放棄了婚約。后來有男人愿意和她結(jié)婚,阿西爾形容,這就像上流階層的俱樂部終于接納了某位出身較低的名演員:那是帶著不屑和傲慢的恩賜。她不需要這種恩賜。
摒棄了婚姻,卻在偶然間促成了阿西爾事業(yè)的成功:她必須工作,這是她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
阿西爾成為編輯的年月,女性在出版社的位置通常被安排在營銷部門,而非董事會。她在多伊奇出版社擔任執(zhí)行董事,但收入并不高,她敏銳地注意到了男女沒有同工同酬的問題,并進行了反思。在《未經(jīng)刪節(jié)》里她寫道,“出版業(yè)都由許多收入微薄的女性和一些收入更高的男性經(jīng)營著,女性當然能意識到這種不平衡,但她們似乎認為這理所當然。……我想部分原因一定在于后天養(yǎng)成:在很大程度上,我所處的環(huán)境將我塑造成取悅男人的人”。
她承認自己沒有為不公正的對待爭辯過什么,也欽佩那些積極爭取女性權(quán)利的活動家。她坦率地剖析自己,做編輯這份工作,是因為自己喜歡,它能帶來做好工作的滿足感;加之天性“懶惰”,不愿為金錢操心,不愿意為了錢去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只樂意花錢,在出版這門復(fù)雜的生意中,她“唯一真正身心均想沉浸其間的,只有對書籍的選擇和編輯”,所以她選擇做花錢的編輯,而不是負責賺錢的出版商。她的真實想法是,“安德烈(多伊奇)確實利用我的天性占了我的便宜,忽視了我的感受,廉價使用了我,但就這份工作而言,還談不上傷害了我的感情?!彼_實沒有感受到男女薪酬不平等帶來的痛苦,因為她“正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內(nèi)疚自己在爭取平權(quán)上的惰性,指出,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同時受到后天環(huán)境和天性的影響,“為什么一個女人做了同樣的選擇,就應(yīng)該認為她被洗腦了呢?”
她把自己看作是“人”,而不僅僅是“女人”。她不是激進的女權(quán)活動家,她是溫和的真正的女性主義者。別忘了,是她出版了波伏娃的書。
阿西爾最欣賞簡·里斯的文風。里斯常常說,文字要“刪,刪,刪”,阿西爾對此非常認同,“精確的寫作意味著精確的思想”。文如其人,阿西爾這一生都不曾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