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xiāng)童年

生命的河流 作者:張森文 著


故鄉(xiāng)童年

我多想寫首詩,獻給我的故鄉(xiāng)和祖父母。盡管祖父母早已回歸自然,化作了習(xí)習(xí)的山風(fēng)和芬芳的泥土…

我多想唱首歌,送給我親愛的母親。您深深的關(guān)切,永遠珍藏在您為我手織的毛衣那千針萬線里

我多想回到那夏夜,和父親坐在廳堂,輕輕的話語和爽朗的笑聲點綴了寂靜的夜,我還想對您訴說我對生活的感受和經(jīng)歷。

故鄉(xiāng)

(一)

越過蜿蜒的綠色群山,朝著東方,沿閃著光的白色綢帶似的東江,到了這群山環(huán)抱的谷地我的故鄉(xiāng),我成長的地方。

我站在屋后高高的山頂上,極目四望,越過高山的阻隔,在山的遙遠的那一邊,一片片谷地、一個個村莊旁總有綠色的地毯依偎著,也總有發(fā)出炫目光芒的大地的眼睛在身旁——水庫和池塘。

呵,布谷、山雞、蟋蟀,輕柔的松濤聲和淙淙的流水聲…故鄉(xiāng),我永遠把你思念。

那時候,屋前屋后的大山,都有著一片片茂密的森林,祖母經(jīng)常帶著我到那密密的森林中去扒松針、拾松子。繁密的樹葉所打造出來的綠色天地使人感到格外清、格外寂靜,有時甚至?xí)屇暧椎暮⒆有闹懈械揭魂嚭ε拢驗閯偛挪胖挥惺畮撞竭h的祖母的影子,一會兒就消失在這片綠色之中,只好呼喚著前行。但從對面那遙遠的高山所傳來的清脆的山歌聲和曲曲彎彎的“打溜多”,永遠使人感到這世界的幽深和寬廣。

我經(jīng)常懷念孩提時代美好的每一天。

清晨,祖母從牛欄里牽出大水牛,領(lǐng)著它在田埂上吃甜嫩的青草。

祖母牽著大水牛,而我就在祖母身邊雀躍著,看著那剛剛醒過來的露珠兒,聽著那山澗里潺潺的流水聲。這世界是那么無憂無慮,這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每到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我就站在屋側(cè)的高坎上,對著深深的山谷,呼喚在田野上勞作了一個清早的伯祖母和小祖母。伯祖母往往用一聲長長的、清亮的呼聲表示已接到了我的信號?;氐郊遥婺敢呀?jīng)做好了每天的第一頓飯食。

每到中午,大人們都在廳里憩息乘凉,這也是我們小孩子能獲得另外一番滋味的玩樂時光。在酷熱的太陽下,小魚群機靈地躲到了田埂上豆苗的陰影下或小溪的石塊底下,我們就用小畚箕或小漁網(wǎng)捕捉它們,偵察著、追逐著讓它們落網(wǎng)。有一種名為“盤菩薩”的小魚,最愛打架,我們經(jīng)常捕捉它們來比賽。

穿過僅容一頭牛經(jīng)過的羊腸小道,在長滿松杉的山嶺中穿行,就到了我童年時和母親、哥哥、姐姐躲避國民黨軍隊的鴨馬坑。那屋后高高的柿子樹,那山間迂回曲折的路徑,那變幻莫測的別有洞天的山谷,至今仍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腦海中。

那時經(jīng)常吃的是脈菜粥,總也吃不夠。

像陶淵明所描述的桃花源是沒有的。但這一片片山谷,由勤勞的人們開辟的田園,確實創(chuàng)造了無限可能,正所謂“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有時候,我們會去神背崗下面一條非常清澈的溪流旁玩耍,溪水中有很多烏黑的鵝卵石,溪流的兩旁有高高的蘆葦遮掩著,陽光幾乎照不到水中。水流很急,但有透人心肺的清澈凉爽。在潺潺溪水的高聲歡唱中,小伙伴們必須提高嗓門說話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但有時也只能從對方的嘴型辨識出他在說些什么——我們在溪水里戲耍,加入這清澈的剛從山里來到這廣闊谷地的溪流的合唱。

到了傍晚,我們就聚集在禾廳里,大伙遠遠地指著那山頂上空飄動的云彩,它一忽兒像大雁在飛翔,一忽兒又變成巨船在航行那船上還有白帆和若隱若現(xiàn)的船槳。到了太陽落到西山腳下的時候,大人們扛著鋤頭、挑著擔子陸續(xù)從這禾廳走回家中。這時便到了祖母呼喚吃飯的時候了。

在滿天的星斗下,螢火蟲在四周優(yōu)美地穿梭著,編織著夜間美麗的帷幕。夏夜,永遠是動物們合唱的好時機,它們各自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按著

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在那兒放開嗓子歡唱,一同形成了動聽的自然界合唱曲。忽然,遠遠地傳來了斷續(xù)的犬吠聲,說明人們已縮小了自己的活動范圍,聽憑著自然世界按照它自己向來的規(guī)律生活我們欣賞著,或者聽著大人們講那些過去的故事,不久就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美好的童年一晃而過,我們像一個個漩渦,終于被帶到了這世界的巨流之中,順著潮流,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但故鄉(xiāng)的孩提時代,那生命之河的起點,在我心中永遠是一個不能侵奪的、雖然很小但值得珍惜的世界。

(二)

我是在祖母的撫愛下長大的,才能得以避免經(jīng)歷舊社會生活的艱辛。而我的孩提時代,正處在中國社會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時期,我也有幸聽見了使這人世從黑暗轉(zhuǎn)向光明的最后幾聲槍響。

記得六歲的一天,我爬在屋后的樹上,下面是一群同齡的伙伴。突然,我看見對面西山的脊梁上,一溜長長的軍隊正慢慢地蠕動過來,那是潰敗下來的國民黨胡謝集團。不一會兒山溝里響起了游擊隊的槍響,姑姑急忙領(lǐng)著我們繞過山背,躲藏起來。這讓我想起在我剛五歲時,母親領(lǐng)著我和哥哥、姐姐以及仍在襁褓中的弟弟躲避到密密叢林中的那一段極為有趣的生活——父親當時正領(lǐng)著武裝工作隊打游擊。

如今,我站在這山腰上,站在伯祖母靜靜安息的這片土地上,向著對面像伸展著寬大的臂膀的山梁———它環(huán)抱著我們可愛的村莊。山腰下面是美麗的綠色田野,這片田野是伯祖母用她近一個世紀的勞動汗水揮灑而成的。伯祖母生前指定了這塊地方,希望長眠于此,守望著自己的田野和村莊。

我的伯祖母,在年輕時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每天天還沒亮就要起床,靠挑礦賣柴換取一家人每天的食糧。

她真是一個好勞力,一擔可挑起三籮筐,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聽說村里有哪一個年輕的男勞力可以超越她。

她為人極好,在方圓數(shù)十里都有極高的聲望。正因為如此,她去世時,鄉(xiāng)親們都懷著悲痛的心情對她進行哀悼。

在那些社會動蕩的日子里,父親在外打游擊,為了躲避國民黨軍隊,伯祖母多少個風(fēng)雨日夜領(lǐng)著母親從這山到那嶺,每當母親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就要掉淚,她曾對我們說:“你們的伯祖母真好,她可真是《老三篇》

中的人。”

是的,伯祖母對勞動深厚的感情,那堅毅豁達、渾身都充滿白求恩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品德,以及像張思德那般為人民服務(wù)、愚公一樣堅忍不拔的精神,一直堅持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永遠都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是后代的楷模。

(三)

在她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布滿褶皺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雙眼睛隨著她的年齡增長反而愈加明亮。每當回想起她爽朗的笑聲、慈祥的面龐,我的心中就會蕩起幸福的波紋,永遠使我感到人生的快樂。

她就是我的祖母,“我嚴峻的歲月中的女伴”(普希金曾這樣稱呼陪伴他度過孩提時代和流放生活的奶娘)。

在清晨,黃昏,在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她帶著我走在長滿青草的田埂,走在綠茵的山坡,走在密密的叢林;在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時,她把膽怯的我抱在懷里;在漆黑的夜晚,我在她身邊安睡—我仿佛是一棵幼嫩的樹苗,能受到如此的照料,是多么幸福??!祖母就像那高高的青山,而我則在她的山坡上無憂無慮地沐浴著燦爛的陽光。

20年過去了,我長大了,當我從那波瀾壯闊的生活海洋中又回到祖母恬靜的岸邊,聽見了她那爽朗的笑聲,看到了她對人生的滿足幾十年的辛勤養(yǎng)育,她把我們一個個撫養(yǎng)成人,送入社會,為人民、為國家而奮斗。她的世界也因此變得開闊了,不僅僅局限于這小小的山村。北京、廣州、河南、湖北、海南,處處有她子孫的足跡,她把一生獻給了新的世紀。

她的步履依然那樣敏捷穩(wěn)健,沒有人相信她已有80歲高齡。

她晚年的生命之河,仿佛是從一座峻峭狹隘的山里匯入了一條伴有廣闊谷地的溪流,在那里緩慢安靜地流淌。

寫于1967年12月

童年

我一直認為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兒童,他們的童年稱不上真正的童年,因為我認為只有貼近大自然的童年才算得上童年。一個人的童年如果能在一個美麗的山村里度過,身邊還有一位慈祥的老祖母陪伴照顧,他一定是無比幸福的。

我的故鄉(xiāng)在廣東省興寧縣石馬鎮(zhèn)的一個小山村,那是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我誕生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相持階段,而我的父母當時正從事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同時也在當?shù)亟逃缛温?。我在家里排行第三,由祖父母撫養(yǎng)到八歲才回到父母身邊。我們的老家興寧縣是日本人未能占領(lǐng)的地區(qū)(日本人打到東邊豐順縣后就再不能往粵東的山區(qū)里繼續(xù)進攻了),當時,我們縣集中了很多知識分子和工商界人士,當?shù)氐纳虡I(yè)、工業(yè)生產(chǎn)以及文化事業(yè)相當發(fā)達,有“小南京”之稱。我們縣里有一所完整的高級中學(xué),而且每個鎮(zhèn)都有中學(xué)(主要是初中),除此之外,縣里甚至還有一所培養(yǎng)技術(shù)人員的工業(yè)中專(稱作“工校)。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工校的許多教師都被調(diào)到廣州、武漢、杭州等大學(xué)里去任教,這個工??梢哉f是一個工科大學(xué)的胚子。我的父母分別作為中學(xué)校長和工校的教師,和他們的關(guān)系很是密切。

我們家在離縣城50里的一個小山村里,村莊背靠著一座不是很高的扇形的山,在山的前面,是一片很寬闊的平地,有著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大概是四百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從福建遷來之后不斷開墾、耕作的結(jié)果。在一個相對較大的盆地邊上,所有山脊下面都會有一個個的小村莊,由不同姓的客家人居住著,而我們張姓聚居的村莊名叫“占坑里”。

“占坑里”有三間大屋連排著,最老的是中間的下屋,最早是由祖先建成的;上面左側(cè)是上屋,是由張姓的另一大支即我們的祖宗在其后所建的。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上屋和下屋逐漸形成了一座客家的大圍屋。而下面右側(cè)就是我們家在1944年建成的新屋,當時祖父做生意攢了一些錢,我們家逐漸興旺發(fā)達,經(jīng)風(fēng)水先生幾經(jīng)測量選定了屋址,建成了“新屋夸”,而實際上當時上屋也已完全容納不下我們一家人了。“新屋夸”雖然相對地勢較低,視野卻最為開闊。站在屋門口,不僅可以看到遠方的大山,還可以看到五道崗。極目所望,山梁的顏色層層逐漸變淡,直到淺灰,直到淹沒在遙遠的天邊!沿著那被淹沒的山走下去,繞過它,就能到相對繁華的縣城里。

我非常依戀祖母,自從離開母親的襁褓,我就完全由祖母撫養(yǎng)。直到上學(xué)前,還常常在祖母的懷里,總被祖父罵著“沒出息”。我從小就特別頑皮,雖然人長得很瘦小,但特別能惹禍。記得在五歲那年,我與姐姐一起到祖屋斜對面井頭嶺的一個祠堂里上學(xué),因不滿老師的訓(xùn)斥,與姐姐合謀,從老師的米缸里將所交的學(xué)米掏回來,便回家說“不上了”。祖父只好讓我們轉(zhuǎn)到稍遠的鎮(zhèn)江圍小學(xué)去上學(xué),大概仍是淘氣得很,惹得那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師當眾懲罰我,甚至用竹鞭打(那時還有體罰)我。因那時家父已是興寧縣第一中學(xué)的校長,又兼任這所小學(xué)的校監(jiān),這位先生還是有所顧忌,鞭子只是輕輕地落下來。雖沒有一點疼的感覺,我卻大聲地哭喊,好像是痛不可忍,示意姐姐出來打抱不平。不久我就轉(zhuǎn)到日升小學(xué),而姐姐就到縣城去上學(xué)了。祖父當時常說:“占坑排有三個‘躁腳’(即淘氣包),上屋是‘叨叨齊’,下屋是‘長頭古’,新屋夸是你這個‘瘦瘦古’。”我馬上回應(yīng)道:“占坑排有三個雷公,上屋是錦玫叔公,下屋是玉祥大伯,新屋夸就是…(即祖父,我不敢喊出名字)”,一時還被傳為“美談”。

直到后來有一件事讓祖父從此對我刮目相看在我六歲時我們家發(fā)生了一次火災(zāi),我當時立馬跑到廚房一看,發(fā)現(xiàn)大火苗已竄到屋頂,情況非常危急。祖母顯然是到池塘邊洗刷去了,我一個機靈,趕緊邊跑邊喊:“新屋夸發(fā)大火了,快來救??!”從下屋直喊到上屋,全村的人都來救火了。得于我的及時呼救,只廚房屋頂燒掉了一個角,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一生都很怕蛇,大概是因為有幾次令人后怕的經(jīng)歷至今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一次是祖母上山砍柴時被竹葉青蛇咬傷了腿,腿腫得很大,恰逢父親從縣城回來,作了非常緊急的處理才轉(zhuǎn)危為安;一次是我和姐姐有一天午飯后去鎮(zhèn)江圍上學(xué),當時我們走在一條較寬的田埂上,突然,我看見了一堆牛糞似的東西,就一步跨了過去,想不到是一條烏墨蛇,它一下子就竄到旁邊的稻田里,把走在后面的姐姐嚇得大哭起來,我也跟著大哭,兩人被嚇得趕忙向前奔跑,直到學(xué)校,心里都無法平息下來。這樣的事情后來我到廣州上中學(xué)時還發(fā)生過一次,有一次下鄉(xiāng)勞動,那是在珠三角水網(wǎng)地帶,每個人都劃著一條小船去田里出工。當我到了地里剛要下船時,一扭頭,發(fā)現(xiàn)一條蛇正在我身后的小船艙里爬,嚇得我當即從船上滾翻到水田里,弄得滿身泥巴。

我的姐姐從小就喜歡唱歌,當那遙遠的高山傳來清脆的山歌和曲曲彎彎的“打溜多”時,我和姐姐就會坐在“橫河欄”和他們對歌,直到把他們唱罷手為止?!皺M河欄”也是我們每逢塒日,等待祖父母、伯祖母他們趕塒回來帶回“等路”(即小點心)的地方。

那時,我覺得最美好的時候是春節(jié)??图疫^年的習(xí)俗很能體現(xiàn)漢族幾千年的傳統(tǒng),年前一個多月就要開始蒸酒,做臘味,“踏米”做年糕、煎堆等,記憶最深的莫過于伯祖母、祖母在除夕的凌晨三四點把我叫起來,遞給我一碗香噴噴、熱燙燙的煎堆,至今回想起來,嘴邊好似還殘留著那香甜的氣味。我們年初一就會跟著長輩去上下屋各家拜年,走一家吃一家,嘗遍各家所有的臘味、年糕、煎堆,那熱鬧的鞭炮聲和鑼鼓聲永遠讓人留戀。

我還親歷過土改,第一次評完成分時,我們家被評為“上中農(nóng)”,后來改為“模糊階級”。在當時的情況下,很可能會被劃為“富農(nóng)”或“地主”。雖然我們家人口多,按人均土地只能算作貧農(nóng),但有一所村里最大的獨門獨戶的房子。土改政策上有一條是“照顧貧下中農(nóng)”,如果貧下中農(nóng)有要求,就可以評為地主,那么我們家就要被掃地出門了。父親后來告訴我,他當時非常緊張,怕違反政策,思想壓力非常大。三十多年后,我回興寧見到了當時的土改隊領(lǐng)導(dǎo)人之一他后來也接替我父親當過一中校長),他說當時很多縣里的干部都遞條子來要求照顧,而我父親是唯一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或遞過一張條子的人。他還說,他因此一生都很敬重我父親。當時村里有個五人貧農(nóng)團,其中三個人堅決地維護我們家,一人是中間派,只有一人堅決要把我們家打成地主(此人是烈士的寡婦,而這位著名的革命烈士當年是由我父親領(lǐng)到革命隊伍中的,當過我母親在龍川的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員。她受人挑唆,認為是我父親把她的丈夫害死了)。這都是因為我的伯祖母、祖母和祖父對所有的鄉(xiāng)親都抱有善心,揚善除惡,寬厚待人,他們的善行也保護了我們,正所謂“善有善報”。在我們家被打成“模糊階級”的一年里,每天晚上都會有民兵過來查夜,看看我家有沒有趁夜晚埋藏和轉(zhuǎn)移財產(chǎn),民兵的火把和犬吠聲總會把我從夢中驚醒,因受到驚嚇,經(jīng)常導(dǎo)致小便失禁(客家話叫“瀨尿”),直到我八歲時去了縣城之后才好。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我曾經(jīng)在村公所的窗戶外看到一名囚犯正在小屋里踱來踱去,人們說那是國民黨軍隊的師長,叫陳師。他好不容易逃到了香港,偷偷回到老家就立馬被抓了,不久被槍決,他家的房子也被分走了。后來聽人們說,他是一位抗日將領(lǐng),曾和葉劍英是朋友。他如果在香港躲過土改的年頭,或者待在廣州,最后都會成為統(tǒng)戰(zhàn)的對象,不會有這樣的下場(他的房子在20世紀80年代后又被落實政策,返還給了他的家族后代)。

我因小時候常常惹禍,被祖父訓(xùn)斥(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被他打過),惹得祖父祖母之間就我的教育問題經(jīng)常產(chǎn)生矛盾。祖父認為我的鬧,都是祖母所慣壞。一次祖父母吵架后,祖母一氣之下就把我送到縣城(我家距離縣城50里山路,走了整整一天路),那年我八歲,從此就在城鎮(zhèn)第一小學(xué)讀書,只有在假期才能回到老家。

被祖母送回父母身邊后,我與母親、兄弟姐妹一起在興寧一中青眼塘校區(qū)生活。每天清晨,父親就要騎單車到城中心的南院校區(qū)主持校長工作,我們幾個小孩則要走3里路到城鎮(zhèn)第一小學(xué)上學(xué)。青眼塘校區(qū)是初中部,過去可能被用作兵營,附近可能還有簡易飛機場,因為我們家就住在美國航空隊的陳納德將軍的別墅里。校園環(huán)境很好,道路兩邊滿是花草樹木,特別是美人蕉,在怒放的季節(jié)里是那樣紅艷。從別墅到水井有一個斜坡,我們經(jīng)常騎著三輪車,一溜煙地飛馳到井邊,水井的打水工具仍然是《天工開物》中描繪的那種杠桿。這條道路一直通到學(xué)校的禮堂,接著可以看到一排排西式房舍的教室和學(xué)生宿舍外邊都有可以避雨的長廊。學(xué)校外圍是一片無垠的草地,被一叢叢的竹林包裹著,許多人還在草地上晾曬染過的布(興寧當時是紡織業(yè)非常發(fā)達的縣城)。在遠遠的草地的盡頭,還有一座地主的大院,但已經(jīng)被政府沒收,我們也從未去過。

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還會去踩高蹺,之后沿著這條道路走到禮堂后再返回,或在草地上嬉戲奔跑??粗袑W(xué)生們打球也是我們的休閑內(nèi)容之一,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事。

我們每天清早都是由大哥領(lǐng)著一起出發(fā)走三四里路到城鎮(zhèn)第一小學(xué)去讀書,路上要路過很多竹林和墓地。每個竹林下面都會有所謂的金甕(客家人死后在正式找到永久下葬的墓穴前,都會先從埋葬地將骨頭挖出來,存放在這個金甕里),每次路過,我們都會感到害怕,特別是冬天的早晨,天空尚未敞亮之時,總擔心黑黑的叢林中,會跑出鬼來,這時我們會高聲歌唱、尖叫著給自己壯膽。終于有一天,我們又怕又恨的心情不可遏止,就拿起大石塊朝一個罐子扔去,將它打破,只見里面的頭蓋骨滾了下來。我們因此被嚇得一溜煙跑出去很遠都不敢回頭。

在青眼塘居住時,我曾親歷大妹妹的夭折我的大妹妹比大弟弟小,當時還不到三歲,她活潑可愛,特別愛笑,我們就稱她為“笑妹”。笑妹深受長輩的喜愛。我也很喜歡逗她玩(六歲那年我摔斷胳膊,就是為了到櫥柜上拿紅藥水抹在她的臉上逗她玩)。但那年春天,她連續(xù)多天高燒不退,據(jù)說是得了腦膜炎。那時藥物奇缺,無法挽救。我親眼看見她最后的抽搐力竭,當時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永不能磨滅的創(chuàng)傷。我的這個妹妹,六十多年前就已回歸大自然,化作了最原始的元素。你的靈魂在天上還好嗎?你會俯瞰著你的兄弟姐妹后來的生命旅程嗎?母親一共生了十胎,最后長成的五男二女,現(xiàn)在都健康幸福地生活在人間。我常常會思念這早逝的可愛的妹妹!

大概由于父親是一中的校長,我的班主任又曾是我母親的學(xué)生的緣故,我頗受他的關(guān)愛。我仍是那么頑皮,成績總是上下波動(考不好時,母親說一頓后成績就上去了,然后又急速下降),但我在滿九歲時成了班上第一批加入少年先鋒隊的隊員。1954年春,我和媽媽、哥姐和兩個弟弟一起來了廣州,與父親團聚。而小弟和小妹,他們在一兩歲的時候就留在了祖母的身邊,1960年后才到廣州與我們一起生活。

隨媽媽坐上前往省城廣州的木炭汽車的那一刻起,我就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