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的新房—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可憐的老母親。

生如夏花的少年 作者:洪湖浪


母親的新房—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可憐的老母親。

1

許多年前的某一天,我決定去南方闖蕩。

出發(fā)前夜,母親在我的內(nèi)褲上縫了一個小口袋,將一百元錢藏在里面,用針線縫死。我對母親發(fā)牢騷,我都這么大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莫不是買個東西,還要把皮帶解開,從內(nèi)褲里把錢翻出來?母親說,伢啊,這是救命錢,千萬不能買東西,走投無路時,就用它買張回程票吧。我覺得母親很愚鈍,我是出去闖世界的,又不是游山玩水,能說回來就回來嗎?

第二天母親把我送到車站。和我一起出門打工的還有一個叫阿勇的朋友,他母親也來送他,兩位母親在候車點嘮嘮叨叨說了許多話,我至今還記得母親翻來覆去對我說的一句話:伢啊,在外不容易,人狠不要纏,酒狠不要喝,凡事忍著點。母親知道我脾氣暴躁,處事沖動,怕我在外面吃虧,想把她逆來順受的處事風格傳授給我。我表面上應(yīng)和母親,實際上,心早就飛走了。一輛從鄉(xiāng)村通往縣城的客車緩緩地駛過來,阿勇拉著我的手興奮地跳了上去,我們哪里顧得上母親們的不舍,我們要去打工啦,賺錢啦,從此自食其力,縱橫天涯啦!

客車啟動了,卷起鄉(xiāng)村公路上巨大的灰塵。五月的陽光從車窗外斜斜地射進來,落在我們興奮的臉上,暖洋洋的。阿勇瞇著眼站起身,將大半個身子伸到窗外不停地揮手,兩位母親突然就小跑起來,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什么??蛙囖Z地加大油門,像和母親們賽跑一樣,越來越快,越來越顛簸。母親們追逐的腳步很快被滾滾的車輪甩得老遠,我隱約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小名,那低沉而綿長的拖音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然而我什么也沒看見,鄉(xiāng)村公路上的灰塵又密又濃,像漫天飄舞的朦朧碎片阻擋了我的視線。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母親。一去便是一千多公里,一去便是二十年。

2

母親是個樸實的農(nóng)民,死腦筋,不會拐彎。她不羨慕別人孩子考北大清華,不羨慕別人老公升官發(fā)財,也不稀罕住在北京,但是村里誰家起了新房子,她卻羨慕得要死。我當初去打工,其實也是帶著使命的,賺錢蓋房子是母親的心愿,也是我最初努力的方向。很多年以后,當這個愿望得以實現(xiàn)時,母親正和我一起生活在春暖花開的南方。我告訴母親,老家的新房蓋好啦,車票也買到啦,后天,就送你回家。母親高興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先是拍手,大概覺得拍手的方式不能表達一個農(nóng)民內(nèi)心比天還大的喜悅,她又從椅子上艱難地撐起佝僂的身軀,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然后移步到陽臺上,向遠處眺望。母親自從和我生活在一起,便經(jīng)常站在陽臺上向遠處眺望,向湖北方向眺望,她彎曲的身子像一把立在地上的弓,箭就藏在心里。我把母親叫進屋,說風大,著涼了會害死人的。母親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像孩子一樣眼巴巴地望著我,嘴里嘮叨著后天,后天……

是夜,母親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沒等我像平常一樣到她的房間摸摸她的手和腳就走了。我被母親嚇壞了,如晴天霹靂不可想象,似萬箭穿心不能呼吸。世界仿佛在我面前坍塌了。我怎么這么粗心大意?我的腸子都悔青了。就在兩個小時前,母親還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給輸了球耍賴的兒子做偏袒的裁判。她和我一起憶起家鄉(xiāng)的人和事,說到興奮處,還表現(xiàn)出十分憧憬的樣子,絲毫沒有要離開我的跡象,我自信滿滿地以為她會平安地,長久地和我待在一起。而現(xiàn)在,她走了,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便與我陰陽相隔,任我怎么呼喊,再也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我如同黑夜里迷路的孤兒,被母親無情地遺棄在風云莫測的人世間,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

我把母親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蒼老的臉龐,想起許多過往,眼淚就唰唰地落下來。

3

新房建在家鄉(xiāng)老宅上。復(fù)式樓,方方正正的。村鄰們都說很漂亮。

母親來南方的前一天,我特意帶她到老宅上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時房子還沒有蓋起,工人們正在施工,母親對工頭說:“快點搞,搞好了許我多住幾日,你們幾時搞好,我?guī)讜r回來。”工頭是我的朋友,他逗母親:“您老真不會享福,跟兒子在廣東多住些日子不好?”母親用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杵了杵,非常生氣:“哪里都不好,我就想住這里?!迸笥岩娔赣H不好對付,拍著胸脯保證:“您老放心,我一定按時交房,讓您舒舒服服住一百年?!蹦赣H還是不買賬,說:“毛主席萬歲都沒有活一百歲,我哪能活一百歲哦,住我兒子蓋的新房,哪怕一天都好。”母親邊說邊挪動步子,去和鄰居們打招呼,和她的妯娌叔子敘家常。隔壁比母親更年長的駝大媽一臉羨慕地叫著母親的名字,說:“老太婆你幾多有福氣哩,一個兒子當兵當成了首長,一個兒子打工打成了作家,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哦?!?/p>

有什么福呢?母親有三個兒子,還有一個怎么不提呢?如果她的大兒子,我的大哥,人們談?wù)撈饡r也能豎起大拇指,那才是母親真正的福哩??上藗兛偸怯幸鉄o意地避開有關(guān)大哥的話題,偶爾無意間談起,大多也只是搖搖頭,笑笑而已。所以母親是沒有福氣的,她離開故土跟我南下實屬萬不得已。如果大哥對母親多一點憐憫之心,盡一點人子之孝,戀家的母親,又何至于跟著我千里迢迢到廣東呢?

實際上,母親的一生是非常悲苦的。這悲和苦,與兩個男人密切相關(guān),前者是我的父親,后者便是大哥。

我不知怎樣來描述我的父親,提起他我心里總是五味雜陳,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隱痛。父親的形象時而高大偉岸,時而如塵埃一樣渺小,他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常常給我亦真亦幻的錯覺。

父親是個罪人。這話是母親說的。母親不懂法,是個文盲,卻給父親定了一條罪。父親除了賭,沒有別的愛好。他平時不在賭場里,就在趕往賭場的路上,年輕時曾創(chuàng)下連續(xù)豪賭四十多個小時的驚人紀錄。他從不過問柴米油鹽,家里的重擔全由母親一人承擔。我不止一次地看著父親拿著鈔票決絕地離開家門,奔赴賭場,我聽到母親在后面跳起腳來歇斯底里地詛咒和叫罵。我知道,母親的詛咒和叫罵都是認真的、由衷的、全心全意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母親的咒罵變成現(xiàn)實,果真這樣,我們這個家也就可以獲得安寧了。

父親其實是個質(zhì)樸的農(nóng)民,可是他天性好賭,平時省吃儉用的他一到賭桌上就好像換了一個人,讓人完全認不得。有一年他把我們兄妹的學雜費輸光了,回家后喝得酩酊大醉。母親哭喊著要和他拼命,揪住他的領(lǐng)口問他學雜費沒了,孩子們怎么辦。父親早已訓練有素,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他把母親一掌推到地上,警告母親,別把他逼急了,他也不是好惹的。

父親對我的漠不關(guān)心讓我終生難忘。我上小學五年級時,班里要照一張畢業(yè)合影,要求學生統(tǒng)一著裝,上穿白汗衫,下著藍短褲,上下我都沒有,我跟父親要錢買衣服,他驚訝地問我,你都上五年級了?事實上,從我上學那天起,父親就沒為我買過一支鉛筆,沒教我做過一道題,他不知道我上幾年級,也就不足為奇了。我的名字,是父親按家里男孩子的出生順序取的,我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于是名字中有個“三”(后改為山)。有時我在想,真有這樣的父親嗎?連兒子的名字都不愿花半點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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