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殿堂中的天籟之聲

聽音樂會？咱們到教堂去吧！

澳門真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僅僅27平方公里的小城，居然有20座教堂，而且歷史都相當悠久。每次當我向來自海峽兩岸的媒體朋友們介紹的時候，都會自豪地補充一句：這些教堂都是“活的”，不僅每個周末堂堂都有彌撒，好多教堂還經(jīng)常舉辦免費音樂會呢！這注腳總是引得熱愛音樂的朋友垂涎三尺。

在北京做了10年演出經(jīng)紀人，安排了許多世界級的古典藝術(shù)演出，說來慚愧，真正靜心洗耳地欣賞音樂會，還是在我“淡出”北京文化圈、來到澳門之后。指揮家邵恩、鮑羅丁四重奏……只有在澳門、在澳門古老的建筑中，我才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他們的藝術(shù)。

在澳門的教堂欣賞音樂會，對于我這個“老演出人”來講是有趣的體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澳門有個不成文的條例，凡是在教堂舉行的音樂會，一律免費。為了體現(xiàn)公平原則，所有聽眾都要在教堂門口排隊等候“派票”，像我這樣的老樂迷，盡管在文化局有許多好朋友，也從來不敢要求留一張票，怕引起眾怒呢！每逢有我心儀的音樂會、我又能按時下班的話，我會早早地跑到教堂門口等著。站在碎石鋪成的人行道上，仰望教堂巍峨的鐘樓，捉摸外墻上漂亮的花紋，端詳莊嚴緊閉的大門，環(huán)顧街上熙熙攘攘、五顏六色的人流在大大小小的時髦店鋪中涌進涌出，一個來小時的排隊等候時間倒也好打發(fā)。

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員終于到了。派票啦！等候的人們都精神一振。一人一張票，不準加塞兒，不準代領(lǐng)，派票的過程又快又安靜。拿到票的我會直接沖到緊閉的教堂大門前，虔誠地等著開門。常常招得善良的菲律賓籍警衛(wèi)勸我：還有半個小時才開門呢！先吃點東西去吧，來得及！我總會認真地回答：不行，我要坐前邊的好位子，教堂音樂會不對號入座，就一定要第一個進去。

教堂的大門終于打開了。在警衛(wèi)略帶同情的目光下，我興沖沖地一路小跑，坐到第二排靠中間走道的位子上。每次，都仿佛找回了小時候在爸爸任教的大學操場上，提著小板凳，排隊等候看電影的感覺。年齡不一樣了，場地不一樣了，欣賞的藝術(shù)樣式不一樣了，但是，那份期待、那份欣喜卻仿佛從來沒有變過。

玫瑰堂中的紅玫瑰

在教堂聽音樂會，是真真正正的賞心，悅目，悅耳。感謝特區(qū)政府的精心保護，澳門每一所教堂都漂漂亮亮，窗明幾凈，地上纖塵不染，枝形吊燈閃閃發(fā)光，圣像、十字架、祭壇都是新簇簇的，嫩黃色的內(nèi)墻也總像剛剛粉刷過一樣。場地并不算大，加上教堂特有的建筑風格，音樂的直達聲效果好得出人意料。

有著419年歷史的玫瑰堂坐落在澳門最熱鬧的步行商業(yè)街中間。雖然四周店鋪林立，但是，碎石鋪就的街道，整條街上保持完好的一棟棟淡黃色、純白色的歐式樓房，使得富麗堂皇的教堂雖雄踞其間卻并不顯得突兀。曾經(jīng)看過旅居澳門27年之久的英國著名畫家喬治·錢納利(1774—1852)筆下玫瑰堂的素描，那是19世紀上半葉的作品了，一百六七十年的時間，教堂前供奉十字架的凄涼的小土丘早已成了人潮滾滾的街道，教堂邊大屋頂?shù)膸X南式民宅、草棚下的商鋪也被鋼筋水泥的樓房取代，但是，你只要看一眼那畫，就馬上能夠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就是玫瑰堂，因為不僅上下三層、門楣窗框都被精心裝飾過的華麗外觀沒有改變，連肅穆出世的教堂與熙熙攘攘世俗氛圍形成鮮明對照的感覺，都沒有變。

在玫瑰堂中，我欣賞過柴科夫斯基的弦樂重奏《佛羅倫薩的回憶》，澳門樂團的藝術(shù)家們把俄羅斯作曲家筆下濃墨重彩的意大利演繹得淋漓盡致，在這里，我也欣賞過法國浪漫派鋼琴家福雷、肖松的鋼琴弦樂重奏作品，出乎意料的蕩氣回腸，讓我在音樂會后很久還激動不已。

2005年10月的一個晚上，又是一個多小時的等待之后，我坐在玫瑰堂的長凳上，欣賞“乘愛飛翔”藝術(shù)歌曲演唱會。

藝術(shù)家上場了。次女高音茱莉·尼斯拉拉一襲曳地大紅長裙，明亮的吊燈照著她烏黑的卷發(fā)、圓潤的肩膀，會說話的大眼睛顧盼流芳，水晶項鏈、耳墜宛如清晨綻放的玫瑰花上的露珠。吉他演奏家丹尼爾·博爾舒瓦一身黑色正裝，舉手投足都流露出帥氣和瀟灑。

音樂比人更美。

歌唱家演唱了許多西班牙民謠，有古典的，也有現(xiàn)代的。在吉他幽幽的伴奏之下，曲調(diào)是那么那么的悠長，在高大寬敞的教堂里回旋、上升，久久不絕于耳。聽著聽著，藝術(shù)家身后淡黃色的高墻似乎變成了土黃色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山，吊燈投下的光影變成了燦爛的陽光。唱著那悠悠長調(diào)的，是安達盧西亞山區(qū)的牧羊女，還是祖國西北大山里送哥哥走西口的姑娘？從來沒有想過，受摩爾人影響的南歐民歌和我們西北地區(qū)的長調(diào)，竟有如此之多的相像，而讓人發(fā)現(xiàn)這相似之處的，竟然是在澳門古老的教堂中！

圓潤的女高音，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在給你講故事：大畫家戈雅情人的丈夫追蹤到了畫家的畫室，竟沒有發(fā)現(xiàn)畫布下露出的那雙大眼睛就是自己的老婆：“如果漫不經(jīng)心，最美的東西就在你身邊，你也看不見”，假托大畫家之口卻也道出了人間真情。你我何嘗不是這樣？經(jīng)常路過玫瑰堂的門口，每次都是步履匆匆。如果不是這音樂會，怎能體會到它和藝術(shù)天衣無縫的結(jié)合，怎能想象到，它能賦予藝術(shù)不同的意境？

隨著時光的流逝，那悠揚的旋律已經(jīng)漸漸淡去，但是，淡黃色包圍下露珠晶瑩的紅玫瑰，紅玫瑰旁邊的黑衣騎士，卻似一幅絢麗的油畫，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印在了我的心中。

穹頂下的和聲

一個晚春，愛唱歌的好朋友向我發(fā)出邀請：我們合唱團在三巴仔教堂演出，能賞光來聽聽嗎？對于欣欣然的我，為人一貫低調(diào)的朋友提醒：我們可是業(yè)余的，別期望太高！

僅僅是在三巴仔教堂演出就已經(jīng)夠吸引人了。三巴仔教堂是澳門教堂中我的最愛。不知道有多少次，我?guī)е鴣碜院{兩岸的朋友參觀，指著教堂前高高的臺階：看，多宏偉，有點兒南京中山陵的味道吧！多少次，環(huán)視著豪華的巴洛克風格的金黃兩色火炬形廊柱，面對著華麗的祭壇，仰望著十數(shù)米高的穹頂，我感嘆：如果我是個年輕姑娘，我會在這里結(jié)婚的！當然，我也不會忘記把朋友們拉到門口一塊小小的標牌前：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fā)的獎牌——結(jié)構(gòu)保護、建筑修復優(yōu)秀獎！

朋友的話沒有錯。合唱團的確是業(yè)余的，歌者有政府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教師、商業(yè)公司的職員、醫(yī)務(wù)工作者……不過，樂團剛剛唱出第一個樂句，我就知道朋友的確太謙虛了，唱得真好聽呀！

到男聲合唱了，男高音聲部的人們站在教堂后邊二樓唱詩班的位置，中低音聲部仍然站在祭壇前的小舞臺上。歌聲一起，我被震撼了，教堂高高的穹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混音器，我們面前、身后不同的聲部在穹頂之下碰撞，之雄渾、之激越，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我是在音箱之中、而不是在音箱前邊欣賞音樂！

玫瑰堂(約1890年)

又是一曲，身后教堂的門打開了，所有女歌者手捧樂譜，踏著歌聲，一步步走向祭壇。她們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女子，相貌平平，年齡不一，高矮胖瘦各異，可是，在動聽的歌聲中，在莊嚴的教堂里，她們的步伐是那么雍容，她們臉上的笑容是那么優(yōu)雅，倏然之間，她們每個人都變得那么圣潔，那么美麗！

崗頂劇院的鮑羅丁

在我為兩岸來訪的記者朋友精心設(shè)計的參觀路線中，崗頂劇院總是被列為一定要去的地方。

斑斑駁駁的樹影掩映之下，崗頂劇院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帶有白色鑲邊的淡綠色門廊、深綠色木護窗，深閨貴婦般的嫻靜優(yōu)雅。小小庭院，鋪地的碎石蒼苔泠泠，默默地述說著劇院146年的滄桑。不知有多少次，我小心翼翼地撩開布滿灰塵的幕布，蹦蹦跳跳地繞過地面上堆著的砂石，站在小巧的舞臺最前端，對著分散在樓上樓下觀眾席的朋友們，自豪地大聲說：瞧，這就是遠東的第一個西式劇院！別看它小，樂池、化妝間一樣不少，也有四道側(cè)幕呢！大家不要責怪這里沒有燈光設(shè)備的位置，劇院建成的時候，還沒有愛迪生呢！每次，我總會滿腔期盼地補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進來聽音樂會呀！

這一天真的來了。2005年10月，文化局特別計劃處的林處長高興地告訴我：崗頂劇院修繕完畢，鮑羅丁四重奏音樂會就要在那里舉行！

星期六下午，我特意提前到了，劇院一直緊閉的大門敞開著，提供服務(wù)的志愿者恭候在兩邊，原來寂靜的庭院今天充滿了生氣，靜止的油畫變成了動感的電影場景。

快步走進劇院，先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向重新妝扮完畢的老朋友問個好：吊燈的輝映之下，前廳地板干凈得發(fā)光，映在墻上拭去灰塵的大鏡子里的，是我自己興高采烈的臉。驀地，鏡子里的場景變了，衣環(huán)鬢影，粉妝玉琢，名媛淑女們，裙裾飄飄，在悠揚的音樂中，在身著燕尾服的優(yōu)雅紳士陪伴下，翩翩起舞……劇場前廳過去真的是澳門上流社會舉辦舞會的地方！

踱步到窗邊，悄悄撩起深紅色金色交織的厚重的窗簾，明凈的玻璃窗外，木質(zhì)護窗板擋住了午后的驕陽。舒適的扶手椅換上了深紅色的座套，據(jù)說這是一百多年前劇場初建時用的顏色。沒忘了坐在大廳一側(cè)咖啡廳的藤制沙發(fā)上，品一杯香濃的奶茶，也沒忘了去張望一眼四白落地的新式衛(wèi)生間。

曾在多少有些沒落之感的劇院里穿行，如今，煥然一新的一切真得讓人好開心！

開心之中，音樂會開始了。

小小的圓形劇場，音響效果真好，連樂章之間音樂家輕輕嗽一下喉嚨都能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