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語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我信我確然是癡……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fēng)雨后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選自《徐志摩選集》,1936年4月初版,上海萬象書屋)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fā)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fā)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yōu)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么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于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zhuǎn)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fēng)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qū)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里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愿!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diào)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diào)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里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fā),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qū)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wǎng)羅與紐結(jié),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jīng)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chǎn)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回,
更有那漁船與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nèi)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xiàn)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選自《志摩的詩》,1925年,中華書局版)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說,圓滿或殘缺。
園里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愛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陰里有一只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啊,為什么傷悲,凋謝,殘缺?
(原載1925年12月10日《晨報副刊》)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回味曾經(jīng)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p>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里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zé)你負,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原載1925年10月29日《晨報副刊》第1298號)
鯉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說:“我抱你過去”,你說:“不”;
“那我總得攙你”,你又說:“不”。
“你先過去,”你說,“這水多麗!”
“我愿意做一尾魚,一支草。
在風(fēng)光里長,在風(fēng)光里睡,
收拾起煩惱,再不用流淚:
現(xiàn)在看!我這錦鯉似的跳!”
一閃光艷,你已縱過了水;
腳點地時那輕,一身的笑,
像柳絲,腰哪在俏麗的搖;
水波里滿是鯉鱗的霞綺!
七月九日
(原載1931年1月10日《新月》第3卷10期)
再休怪我的臉沉
不要著惱,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臉繃得直長,
我的臉繃得是長,
可不是對你,對戀愛生厭。
不要憑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個大坑,
這里面坑得死人;
你聽我講,乖,用不著煩惱。
你,我的戀愛,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變成一身,
呼吸,命運,靈魂——
再沒有力量把你我分離。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葉,
露水合著嘴唇吃,
經(jīng)脈膠成同命絲,
單等春風(fēng)到開一個滿艷。
誰能懷疑他自創(chuàng)的戀愛?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壓不倒青春,
任憑海有時枯,石有時爛!
不是的,乖,不是對愛生厭!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樣兒是太難,
反正我得對你深深道歉。
不錯,我惱,惱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夠高;
河對水私下嘮叨。)
恨我自己為甚這不爭氣。
我的心(我信)比似個淺洼:
跳動著幾條泥鰍,
積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著彩霞;
又比是個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見白云繚繞,
擁護著山遠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廢中沉默。
也不是不認識上天威力:
他何嘗甘愿絕望,
空對著光陰悵惘——
你到深夜里來聽他悲泣!
就說愛,我雖則有了你,愛,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還想往上攀!
戀愛,我要更光明的實現(xiàn):
草堆里一個螢火,
企慕著天頂星羅:
我要你我的愛高比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