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片犁鏵
拖拉機牽引著的二十四片犁鏵宛如一組編鐘,遠遠行進的時候看上去卻像一只多腳的黑蜈蚣。它來到了處女地上,它的任務是把游牧者世世代代牧放畜群的草原犁為田畝,耕耘播種上鋪到天邊的麥子。
拖拉機以坦克那樣沉重、不容商量的樣子行進著,它的履帶的鋼齒碾過覆蓋了綠草鮮花的草原,像一個性欲強烈的蠻橫的男人在少女的胴體上留下的牙印。它是粗暴的、陰郁的,它在某種性欲表象之下執(zhí)行著一種冷漠的鋼鐵般的命令。它對草原的強暴里不含有一絲一毫的性成分,沒有一點一滴的熱情和沖動,更不含有玩弄和欣賞,它是嚴肅地、一絲不茍地強奸了草原,破壞了鞏乃斯草原與牧人之間保持了很久的青梅竹馬之情而后仍然保留著的貞操。
這是一次可怕的耕耘和播種,它所含有的性質里隱藏著不易被人意識到的破壞的恐怖。它比燒殺搶掠更陰險蠻橫,然而它完全不像燒殺搶掠那么容易判斷,它的罪惡感是極其隱秘的。這是一次在耕耘和勞動這種旗幟下的莊嚴的破壞。
二十四片犁鏵降下去了。
二十四片犁鏵深深地插入了草原,切割的聲響像某種疼痛的撕裂聲,尖銳、短促,被壓抑著;團團糾纏于土壤之下的草的根系,像散亂蔓延的濕潤長發(fā)似的,被切斷;犁鏵切斷每一根草的根須時,都發(fā)出一聲細微的、脆裂的聲響,就像斬斷一根神經(jīng)時那樣。
拖拉機猛地頓住了。它遇到了一種從前未曾遇到過的阻力,二十四片犁鏵在插進土地之后被緊緊夾住,所有的根系組成土壤里的網(wǎng)狀防御體系,抗拒著犁鏵的推進。
拖拉機喘息了一陣,重新調整了一下力量,發(fā)出猛獸的咆哮聲,向前拱動。它不相信有什么能夠阻擋住它。
二十四片犁鏵前進了。從每一片犁鏵傾斜的一側,升起一股噴泉般翻動的波浪,褐黑色的土壤的波浪。波浪均勻地從二十四片犁鏵的角隙間升起,組成一片整齊的舞蹈,起伏跳躍,訓練有素,如同正在表演的少女團體操。
看起來是非常優(yōu)美、非常歡快的呀!
拖拉機頃刻之間沉在草原里,變成了大海當中的一只舊駁船。它深陷著,緩緩移動著,有時候甚至給人以可能沉沒的感覺。在它身后,二十四片犁鏵拖拽著一個波浪跳躍的方陣……
草原被切割的聲音漸次變?yōu)橛幸?guī)律的呻吟,而且漸漸將這呻吟轉化為一種低聲部的合唱。處女地最初的痛苦、疼痛、尖叫和呻吟消失了,在這低聲部里,似乎漸漸有了一點舒暢或歡快。
二十四片犁鏵組成的墾殖器帶有明確的使土地懷孕的目的,在每一葉犁鏵切入的部位,都有一個鋼管向土壤注入了麥種。麥種是經(jīng)過挑選的,顆粒飽滿、圓潤,它們將準確地進入草原的褐色壤層,潛伏下來,在季節(jié)的旗語召喚下集體嘩變,奇跡般地改變草原的膚色!
二十四片犁鏵晝夜兼程,無所顧忌地前進。它們是由一股強大的力量所牽引的,二十四片犁鏵是二十四柄開刃的刀斧,鋒快而且有力,比任何劊子手都要無情,比歷史的車輪還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比軍隊執(zhí)行命令還要堅決。
對它們來說,一路上剖開大地的肌膚,切斷草的根系,有一種快感。對于天然鋒利堅硬的東西來說,切斷別的東西恰恰正是它的生存價值,是它的用途。正如對于斧斤來說,砍伐是它的使命,對利劍來說,刺殺是它的天性。
二十四片犁鏵在草原處女地的肌膚里切斷的遠遠不止于潮濕的土壤和花草的根須,在它們強有力的鋒刃前,掀翻了的是整整一厚層牧草掩護下的世界。這是真正淋漓盡致的大顛覆、大屠戮!
草叢中有著不少的大雁、天鵝、叫天子、呱呱雞之類的各種禽鳥的窩巢,有待孵的鳥蛋和剛剛孵出的雛鳥,這些以后會飛但現(xiàn)在還不能移動的生命,遇到了不可躲避的劫難。二十四片犁鏵的鋒刃輕易地把它們一劈兩半。
還有蛇,它們的身體被腰斬成數(shù)段,在翻耕開的波浪中扭動著,痙攣著,每一段都妄圖找回另一截,接上。它們在這種欲望的驅使下掙扎、移動,尋找自己生命的另一部分。
還有田鼠的一窩肉紅色的后裔,還有蚯蚓的龐大家族,還有更多的甲蟲、昆蟲的逃難者隊伍,……它們全都面臨災難,如同人類不期而遇地撞上了戰(zhàn)爭,眼睜睜地看著那二十四片神秘可怖的犁鏵迎面碾壓過來,把它們苦心經(jīng)營的樂園一劈兩半!
二十四片犁鏵如同宿命一般降臨,毀滅性的打擊如此突然。無從躲避,無從防范,只有任其屠戮。這些小生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一個龐大的事物非常偶然地毀滅。深刻的悲劇還不在于此,而在于龐大的事物并不是專門為毀滅它們而降臨的。它們完全無辜,但是它們遭到了滅頂之災。
真正的悲劇正是這樣的。
被翻耕過的土壤陳列在犁鏵的后面,大塊大塊、大片大片,像是一整塊海面上的凝固的波浪。壤塊裸露出來,被切斷的根須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示著被宰割后的程序。土壤的秘密暴露無遺,它們躺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自身的強烈芬芳的新鮮氣味兒,無可奈何。
在這些翻耕過的土塊上,各種被切割的小生命,有的像戰(zhàn)爭后的傷兵那樣蠕動著,有的則成為尸體半掩在土塊里。
二十四片犁鏵繼續(xù)推進,它不管這些。但是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二十四片犁鏵的上空聚集了大批的鳥群。鳥群低低地盤旋、鳴叫,緊緊追隨圍繞著犁鏵,仿佛是海鳥追隨船尾組成的護送儀仗隊。
鳥群越集越多,烏鴉、大雁、鸛、天鵝,還有成群的白鷗和各種鳥雀,鳴叫并盤旋,飛起復落下。在它們的鳴叫聲和動作里,有著興奮焦急的情緒。
它們是來爭食那些翻耕出來的小動物的,也是來翻食那些剛播下的麥種的。翻耕過的土地成了一席擺給鳥群們的盛宴。
日日夜夜,它們飛去又飛來,不知疲倦地追隨著犁鏵,變得越來越大膽、越來越寡廉鮮恥,越來越不像鳥。尤其是那些外形高雅優(yōu)美的大鳥,它們穿著那樣潔白整齊的羽毛,卻啄起一條蛇飛向空中,或者兇相畢露地在壤塊間追殺一只傷殘的小田鼠。這時候,所有的鳥原形畢露,露出了一個生命兇殘貪婪的一面。
唉,生命就是生命,再美麗的生命也有丑陋的那一面。所有的生命在本質上是同等的,美具有欺騙性。
二十四片犁鏵依然晝夜兼程,在春天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它不停頓地推進,從草原的這一頭一直犁到了天的盡頭。它像一艘沉重緩慢的駁船,老也不停地行駛著,只有鳥群日日夜夜追隨著它。
遼闊的草原以及草原上的棲息者們承受了這一劃時代的災難,無聲無息。除了馬達從遠處傳出的低沉轟響以外,這里的一切都如過去那樣寧靜、寂寥。
直到有一天,拖拉機犁遍了周圍的草原,使一座哈薩克人的白氈房成為僅存于翻耕土地間的一塊礁石、一個孤島。兇猛的牧羊犬激烈地抗議著,圍繞在這只長了二十四只腳的陌生怪獸周圍跳躍、咆哮,牧犬的叫聲激憤而狂怒,同時含有恐懼。
一個哈薩克老婦人從氈房里出來,她一手拄杖,一手牽著小孫子,在離氈房兩米處站定。她一言不發(fā),面色冷峻,她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自始至終沉默著,沒說一句話。
草原上的風掀起她的白發(fā),露出她的額角上一道道蒼老的皺紋。她向二十四片犁鏵投過一道目光,那目光里凝縮了七十個冬天的寒冷!
那不是憤怒,而是藐視。
那樣一個眼神掃過之后,二十四片犁鏵突然不再閃閃發(fā)光,它們在一瞬間變得鐵銹斑駁了,好像一指頭就能彈碎。二十四片犁鏵可以剖開草原的肌膚,劈斬無數(shù)種生命,切斷草根、土地和頑石,但是它受不了這位老婦人沉默而又寒冷的目光,它受不了這種無言的、高貴的藐視。
游牧者的異樣的沉默間的一瞥,使二十四片犁鏵像二十四顆蒼老衰弱的牙齒一樣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