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樹下的茅屋

水邊的修辭 作者:陸春祥 著


甲卷——你

桐樹下的茅屋

眼前甚好。異水奇山,獨絕天下。在桐樹下,結(jié)一座廬。

《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中有一段著名描述,說的是神農(nóng)嘗百草的故事。

這自然是一個傳說了,不過,合情合理:

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蚌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于是,神農(nóng)乃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這是作者劉安替我們設(shè)想的先人的生存環(huán)境。

在那種環(huán)境下,人類別無選擇。吃嫩草,喝生水,吃果子,吃螺肉,吃蚌肉,吃咬得動吞得下的各種軟體動物。如此不顧一切地吃,一日而遇七十毒就不奇怪了。其實,毒遠遠不止這些,七百種都有。果然,壞消息不斷傳來,這個部落的人中毒,那個部落的人生病,接二連三,有時竟然成片倒下。

神農(nóng)挺身而出。

神農(nóng)采取的方法,既治標,又治本。他嘗過百草,試過水質(zhì),他吃各樣食物,然后,將百姓召集起來,神情雖有些憔悴,但語態(tài)堅定而有力:這些,我已經(jīng)嘗過,大家可以放心吃。他又指著另外一堆東西,拱手作揖,大聲告誡:這一些,我也已經(jīng)嘗過,你們不能吃,不要去碰,會中毒的!

接下來的日子,他在廣闊的原野上奔波,尋找合適的土地,什么作物需要什么樣的土壤,一點也馬虎不得,干燥、濕潤,肥沃、貧瘠,都要一一注意。做完必需的準備工作,神農(nóng)開始教百姓種植可以吃的常見食物品種了:稻、粟、豆、麥、黍,當然,還有各種蔬菜。

神農(nóng)救民于水火中,他就是百姓眼中的神。他早已具備各種生活常識,對病理學(xué)也有相當研究。嘗百草,不僅是替人類找尋食物,也是在探索可以醫(yī)治人類疾病的途徑。

神農(nóng)嘗百草,其實不是一個人,他有小團隊,團隊中有個背著藥簍的小伙,父親給他取名為迷榖?!懊詷b”是傳說中一種特別的樹木,“其狀如榖而黑理”,花朵鮮艷透亮,戴上這種花,腦子會異常清醒。

迷榖能吃苦,人又聰明,常常會為一味藥的藥理藥性、一個病案的細微差異追根究底,神農(nóng)像教兒子一樣全方位教他。有一天,神農(nóng)對迷榖說:小子呀,你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和我差不多了,急需我們救助的百姓到處都是,現(xiàn)在,我命令你到南方去,那里偏僻蠻荒,那里毒蟲成群,那里的百姓缺醫(yī)少藥,你可以獨立去闖蕩了。

嗯,師父,我也正有心去南方,看一看那里五彩的世界。迷榖眼望神農(nóng),堅定地答道。

迷榖帶著師父的囑托,告別了神農(nóng),告別了父母,背著常用藥包,往南方而來,開始了千山萬水的艱難行程。

往南,再往南,行行復(fù)行行,迷榖一路行,一路醫(yī)。荏苒的時光,將他的須發(fā)染白,數(shù)十年救人命無數(shù),他也積累了更多的醫(yī)案。不過,人終究不是鐵打的,終要老去,當腳步日漸沉重之時,他覺得,應(yīng)該找一個地方停下來。

就是這里了,迷榖滿意地打量著眼前:一條清澈大江,綠波緩緩靜流,另一條斜地里殺出的支流將一座山緊緊圍繞。山不高,卻蔥郁,東邊山坳有一大片平地,桐樹茂盛,此山與一望無際的群山逶迤相連。這是一個秋日的午后,暖陽溫順。陽光灑在江面上浮起的金光,猶如夏日夜空燦爛的群星那般耀眼。迷榖轉(zhuǎn)身往山坳走去,他朝那棵傘蓋突出的桐樹走去。他要在桐樹下結(jié)一座廬,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他斷定。

大江邊,桐樹下,一座茅廬,一位白發(fā)白須者,開始了他新的傳奇。

茅屋不大,只有三間,左邊臥室兼作書房,右邊一間用來研藥、制藥,中間客堂診病。門前院子空曠,籬笆內(nèi)外均可栽藥。日光朗照,江風(fēng)輕拂,著名醫(yī)生迷榖,迅速扎根于此,如一朵花一樣燦爛地開在水邊。

桐樹下的茅屋,與桐樹上的鳴鳥一樣,很快就顯出無限的生動,百姓扶老攜病憂愁而來,千恩萬謝開心離去。迷榖診病,從不收錢,他的藥,取之于山,用之于民,他腦中時刻顯現(xiàn)神農(nóng)救萬民于困苦中之動人場景。當人們問他的姓名時,他總是笑笑,指著門前那棵桐樹說:我姓桐,桐樹的桐。白胡子老人于是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忙碌去了。解除了病痛的百姓一商量:我們就喊他桐君吧。對一個人稱君,那是最敬重的了,桐君,我們尊貴的朋友。

春水湯湯,桐葉清香,以下兩個場景,一定是桐樹下那幢茅屋中的日常。

其一,授徒。桐君覺得,一人之力,終究有限,他要教授更多的學(xué)徒,使他們像桐樹種子那樣,長滿此山彼山,福蔭人們。于是,他在采藥、治病、訪問村民的過程中,不斷物色機靈的小青年。于是,桐樹下常常聽到桐君授課、學(xué)徒們讀書聲瑯瑯。那種聲音整齊、清脆,伴著桐樹上的鳥聲,匯奏成一首美妙的曲子,在山間悠悠飄蕩。而每當一個特殊病案出現(xiàn)時,桐君也會有意識地給這些學(xué)徒講重點,如何識藥性,給病人更好地用藥。許多時候,他會帶著這些學(xué)徒,上山識藥采藥,并諄諄教導(dǎo):此草有毒,彼草微毒,眼前這株,無毒卻大補。

其二,寫作?!锻┚伤庝洝放c《黃帝內(nèi)經(jīng)》《神農(nóng)百草經(jīng)》一樣,皆為中國古代最早的醫(yī)藥學(xué)著作之一。桐君根據(jù)草木藥性,將其分類為上中下三品:無毒且能多服久服,強身健體的為上品;無毒或有毒須酌量使用,能治病補虛的為中品;多毒、不能長期服用,但能除寒熱邪氣、破積聚的為下品。桐君還創(chuàng)造了“君臣佐使”的藥物配伍格律,君即主藥,臣即輔藥,佐即佐藥,使即引藥。這種中藥方劑的基本原則,至今一直沿用。

你或許會質(zhì)疑:那時有文字嗎?桐君雖生在文字尚未形成的遠古時代,但我判斷那個時代已有獨特的結(jié)繩記事法,桐君的記錄經(jīng)人們口耳相傳,在文字誕生后,由后人托名著錄成《桐君采藥錄》而流傳。

后世,更多永久的紀念都指向了這位醫(yī)者:縣以桐名,瀟灑桐廬郡;山以人名,桐君山;塔以人名,桐君塔;江以桐名,桐廬段的富春江又叫桐江,江中有沙洲名桐洲,富春江支流分水江又叫桐溪;再后來,紀念桐君的名字則如桐樹籽一樣多,桐君街道、桐君廣場、桐君路、桐君堂,重慶還出現(xiàn)了著名的桐君閣制藥集團。

1993年夏日的一個上午,我上桐君山右側(cè)的山坳,桐君老人結(jié)廬隱居地的富春畫苑,拜訪著名畫家葉淺予先生。

一幢仿宋庭式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粉墻青瓦,半藏在樹林中。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適合老年人居住。房子兩側(cè),各有一個龍虎門,左側(cè)為“迎暉”,右側(cè)為“揖萃”,均為葉老親題。門口有空地,前方富春江,對岸洋洲,江岸邊有數(shù)排白色的房子,我們就坐在空地上聊天。

八十六歲的老人,大背頭上銀絲堅硬向后,濃眉,白須,身材魁梧,狀態(tài)極好。我們談他的《王先生》,談他的速寫,談他的人物舞蹈畫,談他的《富春山居新圖》。面對富春江,談山居新圖,話題就特別多。訪談前,我做過一些功課,看過他的自傳《細敘滄桑記流年》,還特地認真研究了《富春山居新圖》,十五米的長卷,以春夏秋冬為序,從杭州六和塔一直畫到建德梅城,富春山水,四季勝景,人間煙火,一一細描。如此長畫,并不是整卷相連,而是層次遞進突出,并巧用樹山雨雪分隔畫面。葉先生告訴我,他一直畫人物,這次卻花了大精力畫山水,他知道有點吃力不討好,但他顧不了這些,三年多時間,三易其稿,其間傾注的是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感情;還有,葉老笑笑,當然是平反后爆發(fā)出的工作激情,他補充道,畫一二稿時,他還沒平反,身份還是中央美院的雜工,只拿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費。

說《富春山居新圖》,自然會涉及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葉老大精力繪新圖,也是向黃公望致敬的一種方式。可惜的是,我那時對黃公望知之甚少,接不上幾句,心虛得很,草草轉(zhuǎn)移到眼前這條江。葉老指著那大江,聲音非常有力:富春江水白白流!我問:上游不是建了富春江水電站嗎?他笑笑,顯然是笑我的淺陋。事后想起來,他看似指江流的利用,實際上極有可能在感慨他的人生,光陰如水流,一去不復(fù)返,已經(jīng)八十六了,十年動亂,荒廢了許多寶貴的時間。

我正遲疑,富春江上有船突突往來,葉老又說:我年輕時,在上海的《時代畫報》做主編,沿富春江拍過很多照片。

我知道,許多畫家都喜歡攝影,這也是他們繪畫起步的必需。真是可惜,我那時也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攝影,正是為《富春江游覽志》配圖,功課沒做足,采訪就不會深入,我很后悔。

2017年,周華新兄找到我,說要重新出版《富春江游覽志》,還要我為重版寫個序言,這時,才接上了二十多年前那場采訪的話題。原來,《富春江游覽志》1934年6月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周天放編著,葉淺予攝影。周天放是周華新祖父的哥哥,大爺爺。我仔細閱讀原版書,特別細研葉先生的配圖,幾乎每張都看多遍,隨后,我寫下了《春水行舟,如坐天上》的長序言。桐君山上的那次采訪,只留下了一張合影,所以,我特意在這里多說幾句:

葉淺予曾拜攝影前輩郎靜山為師。專門為《富春江游覽志》攝影配圖,他約了畫友黃苗子、同事陸志庠共游桐廬,拍攝了大量的圖片,既有風(fēng)情地理,也有人文古跡。我甚至揣測,這是他日后創(chuàng)作《富春山居新圖》最早的一次完整采風(fēng),這一次,富春江兩岸的景色,像烙印一樣烙在他的心里。有周天放的文字,再加上葉淺予的四十五幅照片,整條富春江就生動無比了。

葉先生的照片,以魚和江系列居多。是的,這條母親河,滿目所及,都是賴她生存的兩岸子民的日常生活和勞作,葉先生只是擷取了一些瞬間的時光片斷??蠢衔檀贯瀳D。它被選作書的封面,應(yīng)該是葉比較得意的一張了。戴笠,穿蓑,長須,釣翁穩(wěn)坐船頭,遠山綻放著深藍的青色,陽光晴好,半避著光的臉,雖然滄桑,卻仍然顯出一臉的滿足。身邊還有一雙布鞋,顯然,他是赤腳盤腿而踞。老翁舉著漁竿,目視前方,靜心等候魚的到來。這不就是嚴光嗎?心目中的嚴光,就是這個模樣,心無旁騖,世事俗事,要遠離就索性徹底,眼前富春江,背后富春山,天上人間,唯我獨處。完全沒有擺拍的跡象,老翁對著葉的鏡頭,也只是露出了平常的微笑而已,雖然相機是個新鮮物,但他仍然只釣自己的魚。

葉老生前曾說:桐廬是我生命的根,身心歡樂的根,藝術(shù)源泉的根。

1995年5月,葉老逝世,骨灰就安放在他原來的舊居富春畫苑旁,富春山水永伴于他。

相比現(xiàn)在的孩子上一年級就開始急急忙忙地寫作文,陸地寫作算是很遲的了。1996年10月,陸地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不久,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他很興奮地問我:爸爸,老師說,我們要開始寫作文了,作文是個什么東西???作文難寫嗎?我笑笑:作文不是個東西,作文不難寫的,作文就像你平時說話,你怎么說話就怎么寫,你平時說話難嗎?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也是湊巧,那時,桐廬正舉辦新一屆的“華夏中藥節(jié)”。辦節(jié)嘛,活動總是很多,其中有一項是燈會,燈會恰好放在桐君山上舉行,五彩繽紛,我想一定可以讓陸地作文的。于是,燈會開始的那天,我就對他說:今天晚上爸爸帶你去寫作文!他一聽很激動:寫什么作文?。课艺f我們?nèi)タ礋魰?,看完后回來寫。我讓他準備一個小本子,還準備了一把手電筒,上山用。

一切準備就緒,帶著一個傻乎乎的、對作文充滿向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學(xué)三年級男生,向著我給他埋伏好的作文圈子出發(fā)了。

我一路交代著:看燈會都有些什么人?他們在什么景點前興奮?為什么會興奮?從山腳往上看是什么景色?從半山腰看下來是一種什么景色?在山頂朝下俯瞰又是一種什么景色?著名的桐君山處在兩江交匯處,可以說處處時時景色都不一樣的。還有,因為燈會的燈都是各式各樣的動物造型,所以,我就問他:這個大象和恐龍有多大(他最喜歡這兩種動物)?為什么會動呢?孔雀開屏和動物園里的真孔雀開屏有什么不一樣?燈的顏色是怎樣變幻的?我認為,人有了,事有了,景有了,這個作文應(yīng)該不難寫。

在桐君山頂,我領(lǐng)著陸地,先拜拜桐君,給他講結(jié)廬桐樹下的故事,然后到“四方藥局”買三個香囊。那時,重慶的桐君閣已經(jīng)尋到了桐君這位藥祖,他們隨后聯(lián)合杭州的胡慶余堂、第二中藥廠、民生藥廠,創(chuàng)辦了這個藥局。香囊的香氣在我們身上彌漫,站在四方亭中,觀對岸及東門碼頭的燈火,我轉(zhuǎn)身再看陸地,他的圓腦袋上淌著細汗,兩眼充滿好奇。我知道,今天的夜訪,還是有效果的。

回到家,陸地很謙虛地問:爸爸,我怎么來寫這個燈會呢?我答:你就按上山的順序一件件地記下來,明天交給我。

第二天晚上,他交給我一篇題為《桐君山逛燈記》的大作,我一看,不得了,洋洋一千三百多字。我問:作文難寫嗎?他說:不難寫,我就是按爸爸昨天晚上和我說的記下來的。細細一看,還真像回事,雖然很啰唆,連我沒讓他數(shù)的上山臺階他都留心數(shù)了,雖然很多錯字別字,我還是表揚了他:不錯不錯,蠻好蠻好。當然,我要當著他的面改病句,改錯別字,他很認真地“噢噢”。大概他認為這是件很新鮮的事吧。

還是湊巧,那時桐廬縣里剛好舉行中小學(xué)生寫作大賽,于是我就讓他將改好的文章寄給大賽組委會。結(jié)果是,他這篇處女作得了個優(yōu)秀獎。那天,陸地放學(xué)回家后洋洋得意地說:今天老師表揚我了,說我的作文得了縣里的優(yōu)秀獎。我說:嗯,不錯,但那是老師們鼓勵你的,不要太當真。

2020年5月27日下午,被“新冠”禁足數(shù)月后,我又到了桐君山,這回是在東麓臨江的古桐江山石坊處,桐君老人隱居施藥地的山腳,陽光明媚而熱烈,我來參加王樟松主編的《桐廬古詩詞大集》首發(fā)式。

煌煌三大冊,從南北朝至明清,一千九百余位詩人為桐廬留下了七千四百余首詩詞??梢院敛豢鋸埖卣f,桐廬的古詩詞,一定列全國諸縣首位,李白、孟浩然、王維、孟郊、白居易、羅隱、貫休、范仲淹、蘇軾、陸游、朱熹、楊萬里等,僅唐宋就有五百二十多位著名詩人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詩。詩人為什么來桐廬?壯游,隱逸,宦游,考察,神游,避亂,各色緣由皆有,他們奔著天下獨絕的奇山異水而來,他們也奔著在此隱逸的東漢名士嚴光而來。王樟松告訴我,他仔細統(tǒng)計過,大集中寫嚴光的詩,占三分之一以上,而寫嚴光,許多都會寫到桐君,詩人們清楚得很,嚴光選擇在富春江邊的富春山隱居,指引人就是桐君。

宋元豐二年(1079)八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關(guān)入御史臺監(jiān)獄,他弟弟蘇轍看不下去,為哥哥請罪:愿用自己的官職為哥哥贖罪。宋神宗生氣了,蘇轍本來就因反對新法被貶,神宗不僅不準,還貶蘇轍為江西高安的鹽酒稅官,而且下了死命令,五年內(nèi)不準升調(diào)。五年后,蘇轍才被調(diào)為績溪縣令。次年四月一日,神宗去世,哲宗繼位。八月,舊黨執(zhí)政,召蘇轍為秘書省校書郎。蘇轍要回京,他本來擬定好的路線是,從宣城沿著長江走,但蘇軾給了他另外一個建議:弟弟不如過歙溪,泛富春江看風(fēng)光,再到錢塘,看看哥哥我在杭州的朋友。蘇轍想,這個建議太好了,于是一路行,一路看風(fēng)景。沿新安江直下,這就到了睦州地面,用不了多時,船就會到嚴陵灘,他準備上去,拜謁一下嚴子陵。不想,這船速度還挺快,過嚴陵灘時正好半夜,船工不敢喊他。清晨醒來一看,呀,前面已經(jīng)是桐廬縣城了,云霧縹緲中,桐君山上桐君寺隱約可見,甚是可愛,蘇轍對著船工大喊:慢一點,慢一點,我們往兩江口靠,我要上桐君山——

其一

扁舟匆草出山來,慚愧嚴公舊釣臺。

舟子未應(yīng)知此恨,夢中飛楫定誰催。

其二

嚴公釣瀨不容看,猶喜桐君有故山。

多病未須尋藥錄,從今學(xué)取衲僧閑。

(《舟過嚴陵灘將謁祠登臺舟人夜解及明已遠至桐盧望桐君山寺縹緲可愛遂以小舟游之二絕》,蘇轍《欒城集》卷十四)

蘇轍錯過嚴子陵隱居的富春山,是憾事,但也不后悔,他知道,身系官場的人,是不能和嚴子陵相比的,多少人和嚴光見面,都感覺到深深的慚愧。幸好,前方還有名山,錯過了釣臺,再不能錯過桐君山。蘇轍游山,過程一定不復(fù)雜,看山進祠拜桐君,他想的是這位懸壺濟世的老人,在此隱居,此地確實是個好地方。由桐君想到他自己,身歷宦海多年,浮浮沉沉,還拖著一身病痛,眼前這位著名的醫(yī)生,一定對自己有所幫助??粗┚先耍胫约阂院蟮娜兆?,唉,多留點時間給自己吧,你看看,那些僧人,居住在桐君老人隱居的地方,閑閑的神態(tài),真是令人羨慕呀!

幾乎每個上山的詩人,都會對桐君老人感嘆一番。然而,他們終究離不了俗世,蘇轍一到杭州,直奔上天竺,他要去見他哥哥的老朋友辯才和尚。不知是大師云游去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總之,蘇轍這一次沒見著辯才,只得遺憾地留下《寄龍井辯才法師三絕》,然后,急匆匆趕往官府驛站,他要去陪高麗國來的一位僧人游錢塘,這是朝廷的命令,不敢怠慢。

古人像蘇轍那樣直接上山拜謁桐君而留下的詩詞,我們至少能看到兩百多篇。

宋末元初的方回,雖然人品為人所譏,但他在嚴州做了七年知州,后來又繼續(xù)住了五年,與桐廬的關(guān)系緊密,他甚至將自己的詩文集命名為《桐江詩集》《桐江續(xù)集》。一個作家的寫作時間,有幾個十二年?方回以桐江來命名自己的作品集,可以想見他對桐廬的深厚感情。

方回也寫了多首關(guān)于桐君的詩,看他的《寄題桐君祠》:

問姓云何但指桐,桐孫終古與無窮。

遙知學(xué)出神農(nóng)氏,獨欠書傳太史公。

可用有名留世上,定應(yīng)不死在山中。

休官老守慚高致,政恐猶難立下風(fēng)。

在方回眼里,桐君是個神奇的傳說。雖然不知桐君姓名,但他的朋友孫潼發(fā)寫了《桐君山志》,雖不如司馬遷寫《史記》著名,但他和桐君一樣會流芳百代。名師出高徒,方回斷定,桐君一定是跟神農(nóng)學(xué)的醫(yī)術(shù),他留下的藥學(xué)原理造福于眾人。桐君的精神不死。我現(xiàn)在老了,和桐君的功績相比,沒什么建樹,真是有點愧對他。方回面對桐君,似乎有一種難言的羞愧,難怪他一直不肯拜一拜桐君,十二年來,“猶數(shù)往來桐君祠下。然未嘗一登所謂小金山致瓣香焉”(詩題自注)。他晚年往來于家鄉(xiāng)歙縣與杭州之間,賣文為生。公元1292年,方回替好朋友作序,寫下了上面這首詩。富春江水清澈,方回的心靈似乎得到了洗滌。

1931年的暮春三月,我的近鄰,富陽人郁達夫,去富春山拜謁嚴子陵。到桐廬時,已經(jīng)是燈火微明的傍晚,他在桐君山對面的碼頭附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次日再往嚴陵去,這天夜里,摸黑登了桐君山。

2021年5月27日傍晚,我從杭州回桐廬,也在富春江邊的一家旅店住下,大江對面就是桐君山,我是特意找的,為的是隨達夫先生夜登桐君山。

游宏和趙華豐兄陪我登山。

九十年前的碼頭,今日依舊,不過,碼頭與桐君山之間,早就修了一座懸索橋。微茫的夜幕中,渡口不見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而是停著兩艘游輪。走上橋一看,橋兩邊插著不少漁竿,夜釣者或坐或站,邊上放著桶,手上大多捏著煙,眼睛死死地盯著江面。這里是分水江與富春江的交匯處,應(yīng)該有魚。我們停下來看。一人捏滅煙頭,將垂下的線慢慢收回,再高舉釣竿,屏氣凝神,朝高空外用力拋去。他是在鉤魚,這樣的方式,我在運河邊也常見到,但幾乎沒見到過有人鉤上來。這里不一樣,若干年前,我就經(jīng)常在富春江一橋那邊看到,有人從江里鉤出大魚,大的有十幾斤重。鉤魚要碰運氣,但也要看江中的魚多不多,魚正在行進中,鉤砸下來,一砸一個準。

我們在橋上幾乎是踱步,走幾步,看看此釣者,再走幾步,看看彼釣者,我主要想看看他們桶中的魚。接近索橋的終點,我們朝橋的左下方看,有一排房子,依舊有人住著,邊上有一條溝坎,通往江中。游宏說,這里原來是桐廬造船廠,那溝就是船下水時的通道,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造船廠規(guī)模還挺大,他以前經(jīng)常來。我問為什么,他答,瓊蓮的奶奶就住在這里。瓊蓮是他的夫人。難怪,他對這里這么熟悉。索橋的右下方,也有一幢房子,不過已經(jīng)破舊,房子通往江面,有石級小道。游宏說,那里應(yīng)該是郁達夫渡船到達上岸的地方。

仿佛看到一個瘦削的布衫身影,從小舟中跳上岸,往山上來。剛走幾步,一個踉蹌,黑影被一塊石頭絆倒了。此時,小舟中又跳出一個人,緊走幾步,將一盒火柴遞給了黑影。黑影沒有說感謝的話,他想,或許是剛剛給的兩角渡錢起的作用,因為平時渡船只要兩三枚銅子而已。那黑影開始登山,走幾步,劃一根火柴,上得半山,新月掛在天上,夜空也開朗了許多,路也規(guī)整了,朦朧中如一痕銀線一樣。整座山,一個黑影,在微月下慢慢移動。

我們也開始登山,今晚路燈為什么不亮?我正在問,游宏已經(jīng)打開了手機的電筒,我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登山。桐君山海拔只有八十七米,沒登多少臺階,轉(zhuǎn)過幾個彎,就到達了“仙廬古跡”的圓洞門,桐君祠就在前面的院子里。走進院子,左邊那排墻壁上,鑲嵌著十塊記有唐朝至清朝桐廬、分水有關(guān)歷史的老碑石。沒有燈,借著手機光,摸一摸,就算看過了。桐君祠大門緊閉,看不出什么,不過,我知道,里面有桐君老人的塑像,還有中國美院師生雕塑的長二十五米、高四米多的歷代名醫(yī)群體全身塑像。這些名醫(yī)身處山崖溪壑間,身旁有羚羊、松鶴、仙鹿、神猿陪伴,場景生動活潑。轉(zhuǎn)到白塔處,忽然透亮,白塔上有燈光設(shè)置,它的亮光,江對面也能遠遠看得見。

桐君塔南側(cè),是四方亭,我們坐在亭子里,看對岸五彩璀璨的燈光,看山下碼頭輝煌閃耀的燈火,說達夫先生那夜登山的事。江水泛著亮影,流光溢彩。

看,達夫先生上到山頂了。

黑影走到女墻外,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進了柵門,再走到道觀外(桐君祠那時應(yīng)該改成了道觀)。兩扇大門緊閉,里面的老道士早已睡下,他站了一會,再坐到道觀前的石凳上,默默地看桐江和對岸的風(fēng)景??粗W爍的光,黑影的內(nèi)心翻滾,坐在山上看江景,這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一次有別樣,他甚至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在這個地方結(jié)屋讀書吧,頤養(yǎng)天年,什么高官厚祿、浮名虛譽,都讓它們滾江里去吧!

說到達夫先生的這個想法,游宏和華豐兄也都開心,桐廬確實是閑居的好地方,桐君、嚴子陵及數(shù)千年來追隨他們而來的無數(shù)隱逸者,都想在富春江的山水間安放自己的心靈,“望峰息心”,息掉那顆名利之心,做一些讓內(nèi)心踏實的事,簡單生活。

達夫先生下山走得很快,我們也很快,一會就到了山腳。再過索橋,夜釣者更多了,橋頭停著兩輛旅游大巴,正在等候夜游的旅人。桐廬,這座美麗桐樹下的房子,現(xiàn)在來此慕桐君嚴子陵觀山水的,每年已經(jīng)超過兩千萬人次,其中有數(shù)百萬來自海外。

次日清早,我從旅店下樓,跨過濱江路,沿江晨練。

兩江口闊大的江面上,鷗鷺上下翻飛,江邊晨練者已來來往往。站在親水平臺前,江風(fēng)輕拂我的臉,看對面桐君山,蔥郁的山頂上,桐君塔在晨陽中潔白顯眼。盯住眼前的山和水,目光凝視,足足一刻鐘,廬桐,在桐樹下結(jié)一座茅屋,我想讓這極短的片刻,連接起桐君時代的古老時光。

我停下了腳步,想象一時激蕩而澎湃。

黃昏過釣臺

你是什么人?兩千年后讀著我的故事。

我從富春山連綿的花樹叢中摘一朵鮮花送你。

我從富春江釣臺邊的云彩錦里擷一片金影送你。

噢,煩請你一一收好。

壹 我是莊光

我是莊光,今年已經(jīng)兩千多歲了。以往,都是別人寫我,贊我,叫我嚴光,我其實姓莊。兩千多年來,我首次開口,大家別吃驚。

我的故事,如我在富春江釣臺邊釣魚簍子里的魚一樣,多得裝不下。

我主要回答你們?nèi)齻€問題。

我為什么姓莊。

我叫莊光,字子陵,莊子陵。我的前輩,前輩的前輩,都生活在春秋時期的楚國,原來姓羋,后來姓莊,那個莊周,道家的知名祖宗之一,就是我家祖宗。

本來我是可以一直姓莊的,可是,東漢皇帝劉秀的四兒子,就是那陰麗華的兒子,劉莊,他接了劉秀的班,這下麻煩了,后來的歷史學(xué)家全部將我的莊姓改了“嚴”姓。為什么姓嚴?《論語·為政篇》集注里有:“莊,嚴也?!薄扒f嚴”原來就是一體。我姓嚴也就算了,連那么大的名人莊子,也要叫嚴子,這老子莊子,就成了老嚴。人家是皇帝,我又不在人世了,能有什么辦法?

要是我活著,你們看看我對皇帝劉秀的態(tài)度,你們就知道,我還是有辦法的。

我和劉秀的關(guān)系。

公元前39年,我出生了?!队嘁h志》載:嚴子陵出生于橫河堰境內(nèi)的陳山。那時的余姚,屬于會稽郡,漢武帝時,我的高高祖莊助,做過會稽的太守,官不小了吧,他就將家遷到余姚。高高祖和淮南王劉安私交不錯,不幸的是,他后來卷入劉安的政治旋渦中被殺。

我爹爹莊邁,做過南陽郡新野縣的縣令,我從小就隨爹爹生活。我也沒有多大的本事,就是喜歡讀書和思考,《尚書》是我的專攻。我雖博學(xué),但依然要各處游歷,這樣書才會讀活。長安,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要去看看。我雖看不上王莽的新朝,不過,他對教育的空前重視,讓我對他有了好感,聽說他在京城為學(xué)者大蓋專家樓,達萬余座,還成立了不少古典文獻專業(yè)研究所。最讓天下學(xué)子開心的是,太學(xué)的招生量年年擴大,學(xué)生已經(jīng)達萬人規(guī)模了,這是世界上最早的萬人大學(xué)啊,我必須去。

也就是在長安太學(xué),我認識了劉秀,劉文叔。我倆志趣相同,一起研讀《尚書》,雖然我比他大三十四歲,雖然我的學(xué)問超過他,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們稱兄道弟。劉文叔是劉邦的第九世孫,不過,那會兒他們家道老早就中落了,他爹只不過是一個小縣令,和我爹一樣。

劉文叔顯然比我命苦,九歲就成了孤兒,被叔父收養(yǎng),成了一個十足的平民。一個平民,后來將整個天下都收歸自己的囊中,這得有多大的力量、智慧、胸懷?自然,我也是十分佩服小弟劉文叔的。

有一次,我和劉文叔一起同游霸陵。驛站旁有個八角亭,亭中有塊漢白玉碑,我們看那碑正面,是“故李將軍止宿處”,下有“新鄉(xiāng)王莽敬題”字樣,碑的背面,還有王莽寫的一篇頌辭。劉文叔讀后,大發(fā)感慨:這個王莽,依靠裙帶關(guān)系爬上高位,找個小孩子做皇帝,明擺著是想篡權(quán)。唉,我們劉家王朝還能中興嗎?我見他話里有話,立即循循善誘:眼前漢家局勢岌岌可危,兄要有雄心壯志,以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為己任。

果然,我沒有看錯他。

但劉文叔要請我做官,我不愿意。

不是咱莊光吹牛,先前,王莽沒做皇帝前也來請我去做官,不是請一次,是兩次;他做皇帝后,又來請我做官,我依然拒絕。為啥?

這就是第三個問題,我為什么不做官。

我那高高祖莊助,死于劉安的政治旋渦,我們家是嚇怕了,當官風(fēng)險真大,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伴君,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不過,只因這樣我不做官,顯然是沒有風(fēng)度和氣度,我還有別的多個原因。

先前,我去長安,其實也是有理想的,王莽政權(quán),大興教育,廣納人才,我不是沒動心過。但幸虧沒做官,看看王莽的結(jié)局,被劉文叔像殺一只雞一樣處理了,就夠心冷的,官場的險惡和復(fù)雜,略見一斑。還有,劉文叔起先封的是郭皇后,后來廢郭后升陰麗華為皇后,原因就是,郭色衰,陰美麗,連對原配妻子都這樣無情,更不要說他的臣子了。

劉文叔三番五次來找我,我也去了。有一晚,我故意將腳擱在他的肚皮上,就引起了那么大的天文事件,“客星犯帝座”,帝受得了,我卻受不了,我受不了那些嘀嘀咕咕的人,這還沒做諫議大夫呢,若真做了,還不知要遭遇怎樣的口水呢,我怕被口水淹死。

所有這一切,想想都寒心。

還有,還有,我們的莊周前輩,雖然是個“漆園吏”,算不上官,但他內(nèi)心堅定,清凈無為,一直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他的精神指導(dǎo)老師——老子的“我有三寶”,我是當作座右銘的:“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睏l條都對著我而講,我持有它,一輩子可以過得安寧。

接下來,我要去歸隱了。

貳 富春山隱

富春江畔富春山,古往今來皆文章。

富春山并不險峻,卻極有特色,樹石相依,是那種天生為畫而生的褶皺山。這一處叫釣臺,有東西兩臺之分,其實就是山上的兩根大石筍。寒武紀的造山運動,留下了這一自然杰作,不大,但精致。藍天下,富春江水潺湲流動,這富春山上的石筍,顯得特別合時宜,如果沒有它,富春山就會陰柔許多。

東臺石筍上方有一塊大石坪,上可坐百余人,突兀伸懸江岸。幾乎所有的人上山,都會登此臺,俯瞰一下江和山,繼而再感喟一番。

現(xiàn)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我和白發(fā)漁翁莊光,就坐在東臺上閑聊。

我知道有群星同他說話,他會與銀白色的月亮做游戲,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蒙蒙的云和彩虹來娛悅他。(泰戈爾《新月集》)

我的疑問,直接拋給了莊光先生:聽說,劉文叔曾經(jīng)給您寫過一封信,《與子陵書》,有這事嗎?

嗯,有的。莊光捋捋白須,抬起雙眼,望了一眼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飛鳥,慢悠悠地說著,文叔這封信,也沒講什么,只是表達了一些無奈和遺憾罷了。

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yè),若涉春冰,辟之瘡痏,須杖而行。若綺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fēng),非朕之所敢望。

文叔心中門兒清:我是不敢強求莊子陵兄來替我做事的,但是,我目前在做的是大事業(yè),碰到了許多困難,大大的困難,有的時候,我都像老人拄著杖一樣行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奈何莊子陵,他喜歡山水,他不喜歡官場,不過,我真是有點不甘心呀!

莊光說這封信的時候,除了有些歉意外,臉上并沒顯露什么表情,十分淡定,人各有志嘛。

您為什么會選擇富春山隱呢?我直接問了關(guān)鍵的問題。

莊光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桐江這山水,人見人愛呀。喏,往東方向,那分水江和富春江的兩江口,那座小山上,黃帝時期的桐君老人,就結(jié)廬于桐,指桐為姓,花草滿地,星月滿天,跟隨智者的腳步,不會有錯。

莊光指著眼前這片天地,加強了語氣:對我來說,任何地方,都沒有這里來得清凈,讓人心安。

不過——莊光說到這里,用了一個轉(zhuǎn)折,我今天在這里安貧守道,還要感謝我的岳父梅福的指引,我喊他梅老師。當時,我在長安研學(xué),梅老師已經(jīng)是經(jīng)學(xué)大家了,他研究《尚書》《穀梁春秋》富有成果,晚年還致力于道學(xué)、醫(yī)學(xué),探索仙術(shù),梅老師也被人稱為“梅仙”。梅老師欣賞我,將他的女兒梅李佗嫁我為妻,他是我的守道引路人。

據(jù)《會稽典錄》記載,莊光將臭腳擱在劉文叔肚皮上引發(fā)的事件,應(yīng)該是在建武五年(29)。莊光(后面我就稱他為嚴光了)離開洛陽后,就到富春江畔隱居了起來。

《嚴氏宗譜》記載,嚴子陵先后有兩位夫人,原配梅夫人,生子嚴慶如,他的后裔就是姚江嚴氏支系,這一支還有人由余姚遷移到福建漳州和陜西的鄠縣(今西安市鄠邑區(qū))。隱居富春山時,續(xù)配范氏,生子嚴倫、嚴儒,他們的后裔,就是今天的桐江嚴氏支系,包括由桐廬遷到淳安、開化、東陽,江西南昌、分宜、寧都、黎川等地,還有福建的福州、莆田、龍巖、永定、三明,甚至遠至印度尼西亞、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地區(qū)的。

到現(xiàn)在為止,嚴氏子孫,已經(jīng)傳至七十代左右。

我當年在畢浦中學(xué)當老師時的同事,嚴興華,數(shù)學(xué)教師,學(xué)校的黨支部書記,為人正直,辦事公正。陸地同學(xué)剛出生時,我還住在學(xué)校的單身宿舍,學(xué)校有十二套樓房,基本都是老教師及成家的教師居住著,剛好有老師調(diào)走,空房騰出,但我才教了幾年書,資歷似乎不夠。嚴興華力排眾議,認為我是高中骨干教師,還算優(yōu)秀,符合住套房條件。我挺感謝他的。家里有個小孩,還有老人,帶衛(wèi)生間的套房,真是方便許多。后來,我得到訊息,他就是嚴光的后裔。桐廬分陽《嚴氏宗譜》記載:嚴子陵后裔三十三世孫嚴邦倫,曾為工部員外郎,他仰慕先祖之高風(fēng),辭官歸隱于分水南邑五管之夏塘,子孫分別繁衍于夏塘、嚴村、潘村、和村、朱邊畈、歌舞嶺等地。嚴興華說,他們家的始祖就是遷到夏塘村的嚴子陵后裔。

2016年4月1日,在金華的澧浦,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詩意的名字——瑣園村。

抬頭就是一條深深的古街,幽遠深邃,街頭有幾叢玫瑰在調(diào)皮地笑著,我忍不住和古街合影?,崍@村人,大部分是嚴光的后裔。

讀古典筆記多了,總覺得這個名字和筆記有關(guān)。急問導(dǎo)游:為什么叫瑣園呢?原來是“鎖”,一把鎖的鎖。嚴氏先輩認為,“鎖”字不利于向外發(fā)展,將自己鎖住,就是閉關(guān)自守,所以改成“瑣”,王字旁,就是玉,玉也象征人的品格、做人的操守,瑣園就這么誕生了。

嚴光學(xué)問很深,卻沒有什么作品留傳下來。不過,嚴氏的家譜上卻赫然印著《子陵公省身十則》和《子陵公遺訓(xùn)》。

《子陵公省身十則》極其簡單,但要踐行得好,每一則都難:

敬君親,立綱常,尊耆德,篤倫理,親賢良,勤自身,遠奸佞,寡嗜欲,信賞罰,慎言辭。

《子陵公遺訓(xùn)》,內(nèi)容比較多,這里摘錄幾條:

廣置田園,不如教子為善;

顏子簞瓢,人如其貧,誰知其富,此簞瓢中萬事皆足;

不貪則百祥來集,貪則眾禍生;

道無大小,何處非道,當于日用中求之;

賢者干事謹終如始,一事未畢,彼事不為,彼事雖功倍亦不顧,十百千萬皆本于一;

凡有家者當行七事:好善,平直,謹虛,容物,長厚,質(zhì)樸,儉約。此可以成身,可以成家,而道在其中。

果然,在瑣園村,嚴氏的后人,將嚴光的品德當作他們傳承的精神。懷德堂,中間是嚴光的像,左右的對聯(lián),我們熟知,范仲淹所寫: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

祠堂里有一塊匾,上有瑣園村嚴氏后裔家規(guī)家訓(xùn)選登,摘錄幾條:

良田百畝,不如薄技隨身?!獓姥酌?/p>

耕讀為本,不可不務(wù)?!獓烙略?/p>

一頭白發(fā)催將去,萬兩黃金買不回?!獓厘a文

每事寬一分即積一分之福?!獓绹?/p>

施恩無念,受恩莫忘?!獓雷谌?/p>

儉以養(yǎng)廉?!獓啦?/p>

嚴光后人,將“山高水長”當作他們的精神標桿,他們無論行事修身,都以技能、耕讀、惜時、寬容、報恩、勤儉等為標準,自覺踐行。

小家,大國,原理其實相通,單薄的家訓(xùn),卻可以匯聚成強大的精神洪流。

叁 春水潺湲

嚴光隱居富春山,他自己萬萬沒有想到,富春江山水,近兩千年來,一切都因他而靈動活潑起來了。這里,成了中國(乃至東南亞)隱逸文化的重要起源點,也成了歷代文人雅士的精神圣地。

謝靈運,奔著他心中的偶像嚴光來了。

謝靈運對山水的喜愛,愛在了骨子里。他甚至組織人馬,從他家的別墅始寧山莊開始,一路伐木開徑到臨海,為的就是要看剡溪兩岸的景色。他為登山創(chuàng)制的鞋子“謝公屐”,李太白一路穿著,夢游天姥山。自然,謝靈運是不會放過富春山水的,那里隱居過的嚴光,同是會稽人,他必須去。而且,他去永嘉做太守,這富春江,也是必經(jīng)之路。這一下,就寫了四首詩,而且,主要是寫富春江,寫嚴子陵釣臺。

《富春渚》《夜發(fā)石關(guān)亭》《初往新安至桐廬口》《七里瀨》,這四首詩中,后兩首全部寫桐廬境內(nèi)的人文風(fēng)光。

現(xiàn)在我們來看他的名篇《七里瀨》:

羈心積秋晨,晨積展游眺。

孤客傷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紛沃若,哀禽相叫嘯。

遭物悼遷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豈屑末代誚。

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

誰謂古今殊,異世可同調(diào)。

“瀨”的本義是沙石上流過的急水。七里瀨,又稱嚴陵瀨、子陵瀨、嚴灘,就是嚴光隱居地的這一段江,現(xiàn)被人稱為“富春江小三峽”,上至建德的梅城,下到桐廬的蘆茨埠,是百里富春江最優(yōu)美靈秀的江段。

謝靈運,顯然是心事重重,昨晚沒睡好。不過,雖是貶謫,還是要趕路去赴任的。小船逆流慢行,秋天的早晨,這富春江的景色確實怡人,看著那滿山紅了的楓葉、急流的江水、陡峭的江岸,還有,荒山野外,落葉紛紛,秋日里的禽鳥,叫聲就開始凄涼起來了。也有好心情,傍晚,船過江流平緩地段,清流中石頭都看得很清晰,水流得也緩慢,那太陽落下去的柔光,照得滿山生輝。貶謫的游子,觸景傷懷,不過,我已經(jīng)悟出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微妙道理,我根本不在乎別人如何看我。這嚴子陵,那任公子(《莊子·外物篇》中的人物,任國公子執(zhí)大繩大鉤,用五十頭牛當釣餌在東海釣大魚,釣了一年才釣得一條極大的魚,夠很多人食用),都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只要有安定的內(nèi)心,就可以志存高遠,這個道理,古今都一樣。

“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曜”,這“潺湲”,用得多妙呀,弄得后來的詩人留戀不已,不怕惹上抄襲嫌疑,頻頻援用,實在有點反常。

唐武宗會昌六年(846)秋天,江南丘陵連綿,翠綠的山道兩旁,秋果碩碩,楓葉紅了,四十四歲的杜牧,從池州刺史任上調(diào)任睦州刺史。睦州是偏僻小郡,“萬山環(huán)合,才千余家。夜有哭鳥,晝有毒霧。病無與醫(yī),饑不兼食”(杜牧《祭周相公文》)。偏僻而落后,環(huán)境與生活條件都差,且離長安越來越遠,杜刺史的心情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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