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四季帖
氣息
送孩子上學,霧氣很重。雖有點冷,但不再刺骨。路邊草一番枯意,再仔細看,草隙里已然綠葉叢生,圓形的葉,米粒一樣匍匐,躲在草中間,像裹著裘,嬌嫩又調皮,像在說: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一個冷嗎?
哪怕下場小雨,磚縫間的苔蘚就會綠得生機盎然,無論春夏秋冬。在四季面前,沒有什么能強過苔蘚的生命力,踩不倒,渴不死,只一點雨水,又是一派深碧,與某些女性相若,頑強,不爭,順應。
感覺到了一種氣息,春天的氣息,最先在水槽里。黃心烏吃了整個冬天,每天都洗一籃子。有一天,一層一層地剝,近心處,忽然起了微小的花苞,軟弱的,不見光的白。
植物搶在節(jié)氣前,給我們報告了春天的氣息。
離“立春”尚有一星期呢。
這幾天,站在陽臺遠遠地看垂柳,已不再肅穆安詳,偶爾風動,柳枝輕快地漾,蕩得什么似的,仿佛一個姑娘拿手指在發(fā)里爬梳,不經(jīng)意的樣子,格外惹人注目,是謂風情。
單位北門有幾叢連翹,下午上班,發(fā)現(xiàn)它們竟冒芽了,紫紫的,一小撮一小撮。植物真是,這么忍不住,說出芽就出芽,連聲招呼都不打,讓人猝不及防。是一夜間的急速,昨天黃昏臨下班時,還特意望了一眼,它們跟整個冬天一樣,不過是一叢蔫不拉嘰的光桿司令一樣的綠棍子,今天是誰吹了一聲哨子,把芽全喚出來了。
春天永遠這么激烈,像一次夜襲,驚喜又驚艷。
目力所及處,冬天臨走時,最先開花的是連翹,黃澄澄的一大蓬,像一個精瘦女子跑起來把一襲泡泡裙拎著,遠遠地看她背影,仙氣得很;接著立春了,紅梅、綠萼一定開在春天,與春梅同時綻放的還有海棠——貼梗海棠先開,天氣還陰瑟瑟的冷,等氣溫漸穩(wěn),則是垂絲海棠的舞臺了,金鐘一樣地倒掛而下,紅的深紅,粉的淺粉,妝容不一,離萬紫千紅略近一點。海棠都是小角色,真正的大拿是櫻花,在樹枝間高開低走,呵氣成風,到了緊要處,簡直怒火中燒地綻放。櫻花開得女性,像美貌,唯一經(jīng)不起時間的錘煉。
世間事,均如此,越美麗的,越不經(jīng)留。不比紫葉李,從初春一直開到暮春,白煞煞的,不惹眼,也沒多少人真心熱愛吧,但,它勝在花期長,孜孜不倦,奮斗不息——世間一切美,都抗不過活得長,不比櫻花,雖才氣逼人,卻躲不過短命。
等晚櫻開敗,春天也沉迷得差不多了。人總是懶洋洋的,什么也不想做,那接下來,可有什么看的了?
還有茶梅,一大朵一大朵舉在枝頭。每次看見茶梅,都替它受累,花朵過分碩大,致萎謝墜地時,摔得慘。大紅花從蕊里先爛起來,漸次鐵銹黃、枯黑?;瓯皇裁唇o收走了,便不在乎妝容失色了。
春天里,就是這樣的春天里,每一年的春天里,幻想著買一棵蘭回來,高聳的紫砂盆,襯它低垂的小黃花隱在葉間默默吐芳,也許整個一面墻都會因它而變得明亮起來,宛如一件平凡小事被一顆慧心描摹而成一段傳奇。
一年年的春天里,僅僅止于幻想,那樣孤高獨標的一棵棵蘭,依然停駐在花市的溫室里。某一天,心血來潮,前去看望,拿鼻子去嗅那一股幽香,而遠方正掛著一棵棵豬籠草,滴水觀音蓄勢待發(fā)地綠著,有轟然之聲。在春天,綠是可以發(fā)聲的,有交響樂的豪邁和不可一世,把人心里忽略不計的繁瑣重新發(fā)掘,然后又一把泯滅掉,然后指導你朝壯闊的地方去。
比如,春天里,人走在柳樹下就非常好看,不論是孩子還是大人,蹣跚而行抑或閑閑散步,只要是人在柳下,只要是春天,就好看得很。怎么個好看法,我也講不出來。
春天就是屬于眼睛的,你覺得好看就好看,無須講出一二三來。
春天是很無理的,又驕傲,又憨厚。
這幾天算是冬春交接吧,黃昏都顯出不同來,是真的不一樣了,不像冬天,夕陽急吼吼地說落就落,五點三十分不到,整個天全黑下來,既黑且寒,人心灰敗頹唐。春天的夕陽就不這樣小氣,它遲疑著,舍不得似的,一點點地往西天滑——終于又能領略落日的余暉。整個西天被晚霞覆蓋,紅黃交疊印染,壯麗一片。這幾天騎著車迎向夕陽一路明亮地回家,心里回蕩的是朗費羅的詩——《長日將盡》。
難道,春天里,人不該抒情么?
春天把人的每一根毛發(fā)都調動起來。我們呼吸吐納,將僵硬蜷縮了一冬的身體,晾在春天的氣息里,或者做夢,或者飄浮。人在冬天是下沉的,收斂的,只有等到春天來臨,才會慢慢浮起,打開每一個酣睡的毛孔,讓大風吹醒。
灰喜鵲開始喳喳叫了,麻雀們更加歡實,它們在空地上跳躍,像是熱身,為接下來的東沖西突。
然而,這些花呀鳥啊的,都比不上嬰孩的至樂,他們終于可以脫單,小屁股一歪一扭地,奔跑在草地,在落日的余暉里……看著這些,感到了天地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