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志摩一生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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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和林徽因相識,是在由美轉英剛入倫敦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那一年的歲末年初。
1920年9月,為了從羅素學習哲學,他不惜放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頭銜的引誘,與好友劉叔和一起買棹東下,漂過大西洋的驚濤駭浪,去跟20世紀的伏爾泰,認真讀一點書去。然而,讓徐志摩沒有想到的是,羅素被劍橋三一學院除名,已去中國講學。無奈之下只得入倫敦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拉斯基教授學習政治、社會學,攻讀博士學位。
徐志摩在《吊劉叔和》一文中說,在經(jīng)濟學院飯廳里,經(jīng)劉叔和介紹,認識了在該校就讀的江蘇籍學生陳源。又與陳源、傅斯年同住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汽油燈的斗室里,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圖與盧騷和斯賓塞的迷力”,他們經(jīng)常如一竄野火般論戰(zhàn),吵得不可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剪冷水,兩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那一剪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水的圣手”。
這個陳通伯原名陳源,1896年生于江蘇無錫姚家灣村,十四歲時從上海南洋公學附小畢業(yè),十六歲來英讀書,修完中學后入愛丁堡大學,之后又進倫敦大學讀博士。后來回國在北大任教時,因以西瀅為筆名與魯迅論戰(zhàn)而馳名文壇。
在倫敦,徐志摩通過章士釗和陳源,認識了英國著名小說家、歷史學家威爾斯,又經(jīng)威爾斯認識了大英博物館研究中國文學的魏雷和詩人卞因。他與魏雷時相過從,直到回國多年還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
在倫敦的中國人中,他又通過陳源,認識了政壇名人林長民和他的女兒林徽因。
林長民是福建閩侯人,1876年生,字宗孟,號雙栝廬主人。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政治和法律,回國后創(chuàng)辦并執(zhí)教福州法政學堂。辛亥革命后以福建省代表的身份參加南京各省都督府代表聯(lián)合會,不久被選為第一屆眾議員議員,任眾議院秘書長兼憲法起草委員,擁戴袁世凱為大總統(tǒng),后來又歷任北京政府國務院參議、法制局局長;1917年7月任段祺瑞內(nèi)閣司法總長,11月辭職,自謂“三月司寇”。后轉外交委員會任事務主任,1920年4月攜女赴歐,被推為中國首席代表,出席國際聯(lián)盟總會會議。
大約在這年10月,徐志摩在林長民寓所見到了他正在圣瑪麗(女子)學院讀書的十六歲的女兒林徽因。她風姿綽約,讓徐志摩如驚鴻照影,暈眩得不能自已。他不顧“使君有婦”,很快陷入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他常常假借去見林長民,拉上陳源同去林的寓所,實則去看林徽因。林長民雖屬長輩,但為人瀟灑風趣,思想前沿,他與徐志摩都曾學社會政治,有許多共同語言,因而一見如故,一老一少很快成為忘年交。
林長民也是“戀愛大家”,最愛閑談風月,比如他與有夫之婦仲昭、與有“鑒湖三杰”之稱的徐自華,以及“他一生的風流蹤跡”,差不多都與徐志摩談過。因而他對戀愛持開放態(tài)度。他與徐志摩還假扮已婚和未婚男女通信,玩談戀愛游戲。如果他是道學家人物,徐志摩一定不敢那么公開向他的女兒示愛。事實上,林長民也很欣賞徐志摩的才華,有時見志摩和徽因一起聊天和散步,還高興地說他們是一對璧人。
林徽因后來在《悼志摩》一文中說:“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相互引為知己?!?/p>
2
林徽因,原名徽音,典出《詩經(jīng)·大雅·思齊》,后為避免與上海一名男性作家林微音的名字相混淆,在堂弟林宣的建議下改名林徽因。她1904年6月10日生于杭州祖父林孝恂的寓所,早年由大姑母林澤民發(fā)蒙讀書,八歲隨祖父遷居上海,入老巴子路(今四川北路)公益坊愛國小學讀書,第二年又隨祖父遷往北京前王恭廠(今佟麟閣路光彩胡同),那里離她的父親林長民供職的參、眾兩院很近,不到三個月,祖父因膽石癥病逝,后又遷南河沿織女橋西街,延聘某大先生讀書。
十二歲時,與三位表姐同入西城石駙馬大街路南(今新文化街路南40號,今已不存,1978年蓋成居民大樓)培華女中讀書。這是英國人創(chuàng)辦的一所教會學校,1914年創(chuàng)辦,日本侵華期間停辦,與貝滿中學齊名。學校占地面積約一千五百平方米,兩進二層建筑,雕梁畫棟,十分壯觀。因而引來許多達官貴人的女兒入讀,如同盟會會員、首屆眾議院議員陳家鼎(1876—1928)的女兒陳韻篁就曾在培華女中讀書,后考入國立北京女子大學文學系就讀。學生統(tǒng)一著裝,藍衣藍裙,讓路人十分照眼。1916年克勤郡王府改為太平湖飯店,就在它的對面,相隔一條馬路,住宿客人還能聽到她們上課的鈴聲,當時有一首《雁字歌》,常常從學校院落中飄出:
青天高,遠樹稀,
秋風起,雁南飛。
排成一字一行齊,
飛來飛去不分離。
宛似我姊妹兄弟,
相敬相愛手相攜……
林徽因和三位表姐在培華女中讀了四年,她中間到英國一年多不在,回來后又到培華女中復讀直到畢業(yè)。
1920年4月1日,林徽因隨講學的父親赴歐游歷,從上海啟程,登法國郵輪Pauliecat去倫敦,5月中旬抵達。先住在旅館,后在倫敦西區(qū)阿爾比恩門27號租寓居住。8月初,林徽因隨父到歐洲多國游覽,先后游法國、瑞士、德國、比利時等國,9月中旬再由巴黎返回倫敦。歐洲的秋天,綠肥紅瘦。林徽因踏著一路風光,且看且行,領略了歐陸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情形和社會生活。
9月下旬,林徽因考入圣瑪麗(女子)學院,那里離寓所不遠,穿過海德公園便是讀書的學校。
10月初,林長民又赴國聯(lián)開會,林徽因送父至維多利亞車站,獨自留在倫敦。那段日子,林徽因感受到有生以來最多的寂寞和痛苦,許多年后,她在給沈從文的信中說:
我獨自坐在一間頂大的書房里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國聯(lián)開會去,我能在樓上嗅到頂下層樓下廚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頂大的飯廳里(點著一盞頂暗的燈)獨自坐著(垂著兩條不著地的腿同剛剛垂肩的發(fā)辮),一個人吃飯一面咬著手指頭哭——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有點浪漫的發(fā)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
這是青春期少女愛情的萌動。然而,當徐志摩真正闖入她的生活時,驚悚、矛盾、不可思議,甚至成為她的負累,但為時不久,她就為徐志摩火一般的激情所感動。徐志摩每次來總是給她帶詩文圖書和雜志,漸漸地二人來往也熱絡起來,他們不僅談詩文和繪畫,還談英國著名作家和文壇奇聞逸事,讓林徽因的心和眼界開闊起來。
1921年四五月間,徐志摩在狄更生先生的幫助下,以特別生的資格進入劍橋大學皇家學院,他與妻子張幼儀從中國同學會搬到距劍橋大學六英里的沙士頓鄉(xiāng)下租屋居住。劍橋離倫敦百里之遙,來去還要乘火車往返。熱戀中的徐志摩,突然被張幼儀的到來阻隔了他與林徽因的交往,于是一份深刻的憂郁自然就占定了他。為了排遣這份憂郁,他只得靠時空通信對話,那樣還不夠,徐志摩為了排遣心中的愛火,從此在劍橋大學寫起詩和日記來。徐志摩后來在《猛虎集》序中說:
只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fā),不分方向地亂沖。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么郁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時期內(nèi)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面的。
“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除了愛情,恐怕不會去做其他更為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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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徐志摩最初寫的這些詩文和日記沒能完整地保存下來,直到2000年電視劇《人間四月天》播放,徐林之戀又引起了新一輪的爭論。孰是孰非,各執(zhí)一端,與后來人事變遷的諸多因素不無關系。徐志摩不是孟浪之人,有些事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原始資料的流失雖是一種遺憾,但現(xiàn)存史料并不是無跡可尋。論證還得以當事人的說法為依憑。
林徽因后來一直很珍惜與徐志摩的那段友誼。她在1927年2月15日致胡適的信中說:
請你告訴志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xiàn)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志摩我現(xiàn)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現(xiàn)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遠紀念著。
徐志摩去世后,在“八寶箱”事件中,她給胡適寫信說:
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面看來真不幸,精神方面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志摩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yǎng)的幫助,志摩in a way(從某一方面)不悔他有這一段苦痛歷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算一樁壞事……
林徽因與徐志摩相識相戀,固然是“造成志摩為詩人的原因”,但她不否認對自己“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yǎng)的幫助”。
徐志摩也曾說:“我這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
在劍橋,徐志摩遍交朋友,狄更生之外他又認識了瑞恰茲、歐格敦、吳雅各等人。當他們?nèi)撕献魍瓿伞痘A美學》一書時,特請志摩用中文題寫了“中庸”二字,放在書首以增光彩。后來瑞恰茲成了一位頗具權威的文學批評家。
20世紀20年代的劍橋,社會團體是很多的。這些團體每星期都有不少活動,而活動總會有不少名人來講演,還有會前會后正式或非正式的討論。志摩很熱心參加這些社團活動,對于靈性的熏陶和視野的開闊大有成效。他獲益最多的也在這些方面。劍橋大學的檔案記載:徐志摩在皇家學院后期,已由特別生轉為正式的研究生。學院給他的評語是:“持智守禮,放眼世界”,但沒有取得學位。
徐志摩是經(jīng)過政治、經(jīng)濟專業(yè)訓練的素人,并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到英后他當然關注英國和世界政治動態(tài),在認識羅素等人后,他的思想深受英國名人的影響。他又通過狄更生,認識了英格蘭布魯姆斯伯里文學團體里的英國新派畫家、評論家羅杰·弗萊(徐譯為傅來義)。這個團體號稱一群“無限靈感,無限激情,無限才華”的知識分子,有畫家、藝術家、作家、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他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還搞出許多花邊新聞。羅杰·弗萊(傅來義)、鄧肯·格蘭特、克萊爾·貝爾、倫納德·伍爾夫、G.L.狄更生、E.M.福斯特都是這個團體最早的成員。聚會場所先是在倫敦的戈登廣場伍爾夫處,后在范奈莎的查爾斯頓農(nóng)莊。而這個團體的核心是伍爾夫和她的姐姐畫家范奈莎·貝爾,范奈莎·貝爾就是羅杰·弗萊一生的情人。徐志摩不僅把這個團體的理念帶入中國,而且他和胡適等人創(chuàng)辦的聚餐會、新月社,就與英格蘭布魯姆斯伯里文學團體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徐志摩的繪畫興趣和知識,大多來自羅杰·弗萊。徐志摩回國后經(jīng)講學社蔡元培、梁啟超同意,就曾邀請狄更生和羅杰·弗萊來中國游歷和講學,不過因狄和羅生病所以未能成行,為此羅杰·弗萊非常遺憾。泰戈爾是之后被講學社邀請的訪問者。
1969年年末,香港傳記作家梁錫華做客劍橋大學,他曾訪問過羅杰·弗萊的女兒戴靄敏。她說徐志摩每到倫敦必訪她家,不止一次在她家做客。不是與她的父親談中國,就是談藝術。在她的記憶中,徐志摩是一個無拘無束、活潑風趣的年輕人。在訪問瑞恰茲時,瑞對梁錫華說:“徐志摩經(jīng)常穿著中國長袍飄然出入于眾學院之間,也經(jīng)常手夾中國書畫手卷,跟老師同學高談闊論。”又說“徐志摩的朋友滿劍橋,特別是在國王學院,他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這是徐志摩來劍橋后的讀書求知的活動情況追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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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5月,林長民在劍橋大學與徐志摩、郭虞裳“偶然相遇”,返倫敦后25日又致信二人,“日內(nèi)盼與振飛相見,請代轉此意,二兄如能同約一聚尤盼也”。因為他6月就要去瑞士國聯(lián)開會。
他找的振飛,即徐新六(1890—1938),字振飛,是清末民初《清稗類鈔》編者徐珂之子,1890年生于杭州,曾留學英國獲雙學士學位,回國之后任教北大經(jīng)濟系,后任國民政府財政部秘書、興業(yè)銀行總經(jīng)理,1938年受孔祥熙指派赴港借款,在返回途中被日機擊落身亡。
1921年夏天,林徽因和父親租住的寓所將要到期,但距離英赴法登船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8月24日,林長民給女兒林徽因?qū)懶耪f:回國的“波羅加”號輪船又延期到10月14日始行,“如是則行李亦可少緩。汝若覺得海濱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與柏烈特一家人同歸。此間租屋,(九月)十四日滿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發(fā)出為便,想汝歸來后,結束余件當無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與說及,我何適,尚未定,但欲一身輕快隨便游行,用費亦可較省”,“將屆開船時,還是到倫敦與汝一起赴法”。
徐志摩與林徽因的分別是纏綿的。許多年后,林徽因以尺棰為筆名寫詩《那一晚》,表達了與徐志摩告別時的情景: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
詩為心聲,但又不是紀實作品,它是靠意象和意境表達心靈世界的,從這些意象中不難讀出這一對戀人的離別情形。
英倫時期徐林的相識相戀,以林徽因隨父回國暫告一段落。
5
還是在沙士頓鄉(xiāng)下的時候,徐志摩的妻子張幼儀便發(fā)現(xiàn)了徐志摩的秘密。張幼儀在《小腳與西服》一書中對她的侄女張邦梅這樣說道:
后來住在沙士頓的時候,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飯就趕著出門理發(fā),而且那么熱心地告訴我,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猜到他這么早離家,一定和那女朋友有關系。
幾年以后,我才從郭君那兒知曉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的確是因為要和住在倫敦的女朋友聯(lián)絡。他們用理發(fā)店對街的雜貨鋪當他的地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他們信里寫的是英文,目的就是預防我碰巧發(fā)現(xiàn)那些信件,不過我從沒發(fā)現(xiàn)過就是了。
張幼儀是1920年冬天,與西班牙領事館劉子鍇攜家人一同從法國馬賽港下船,由徐志摩接往倫敦的。
張幼儀清楚地記得,徐志摩那天“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他接上張幼儀,先是乘火車到巴黎,為她買了幾件衣服,還照了幾張相。然后乘飛機飛往倫敦。那是一架小型飛機,只能乘坐二十來人。氣流沖擊很容易顛簸。幾個上下張幼儀就嘔吐起來。徐志摩把頭撇過去,還說:“你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睕]過多久,他也吐了,張幼儀回敬說:“我看你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p>
徐志摩到劍橋后,他們才搬到沙士頓鄉(xiāng)下居住。后來徐志摩又讓中國留學生郭虞裳過來同住。
郭虞裳(1891—1971),上海人,1914年赴日留學,1919年畢業(yè)回國,1919年11月到英國,后又轉柏林留學,1924年學成歸國,1927年后入商界,1949年到臺灣。
1921年8月,張幼儀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告訴了徐志摩。有一天下午張幼儀又跟徐志摩說了此事,徐聽后立刻說:“把孩子打掉?!睆堈f:“打胎會死人?。 毙炖淅涞卣f:“還有人因為坐火車肇事死掉,難道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這期間,一個愛丁堡大學的留學生來徐志摩家吃飯,張幼儀清楚地記得她身穿海軍藍套裙和皮鞋里那雙小腳, 她忘記了這位小姐的名字,張邦梅在書中以明小姐代替。張幼儀誤認為這位明小姐就是徐志摩的戀人,說“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diào)”。
徐志摩聽了張幼儀對這位中國女留學生的看法,突然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p>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徐志摩離家出走了。郭虞裳好像看出其中的蹊蹺,有一天早晨也提著箱子離開了。
一天早上,張幼儀被敲門聲嚇了一跳。來人是黃子美,他說從倫敦帶來徐志摩的口信。他說:“我是來問你,你愿意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張幼儀說:“這話什么意思?我不懂?!?/p>
黃子美說:“如果你愿意這么做,那就好辦了?!庇终f,“徐志摩不要你了?!?/p>
黃子美走后,張幼儀才明白過來。她給在巴黎的二哥張君勱寫了封求救信,把黃子美的話一一向二哥做了轉述,并問他該怎么辦。
幾天后二哥從巴黎來信:“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又囑咐妹妹,“萬勿打胎,兄愿收養(yǎng)。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張君勱那時還未結婚,不知道如何照顧妹妹,于是和留學的劉文島夫婦商議,讓妹妹在鄉(xiāng)下居住,并請劉的夫人給予照顧。
大約過了三個月,張幼儀的七弟來到法國,便到鄉(xiāng)下來看她,然后和七弟一起去了柏林。1922年2月24日,在德國醫(yī)院生下一個男孩,張幼儀給他取名德生。大約過了一周,張幼儀帶孩子回到七弟住處。一到家就接到吳經(jīng)熊送來徐志摩的一封信,張幼儀當即便給吳經(jīng)熊打電話,第二天便去吳經(jīng)熊家見徐志摩。后來有文字記載,在德國由金岳霖和吳經(jīng)熊做證,張幼儀與徐志摩簽了那個離婚文書。其實做證的不只金、吳二人,還有二人參與其事,只是沒記住姓名。
那時候,留學生鬧離婚成為一種時尚,聽說誰要與太太離婚,便拉幫結伙去“幫忙”。徐志摩便是離婚的先鋒者。后來張奚若、吳宓、傅斯年、郁達夫都與原配離了婚,只是不像徐志摩那樣被人津津樂道。
稍后趙元任、楊步偉夫婦來到歐洲,這幫“助離”者就也打上了趙元任的主意。有一天羅家倫來到趙家,說有人看見趙元任和他的母親在街上走。楊步偉比丈夫大三歲,一聽便知道羅家倫的來意。她當即笑罵說:“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shù),人人知道的?!?/p>
羅家倫只好掃興而歸。
6
1922年3月,徐志摩在德國簽完離婚文書后,又回到劍橋讀書。
在劍橋,他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轉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這是徐志摩寫在《吸煙與文化》一文中的話。7月的一天,他去拜訪了英國著名小說家曼殊斐兒。曼氏患著嚴重的肺病,第二年1月9日就去世了。后來徐志摩撰文懷念那是“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曼氏,今譯曼斯菲爾德,1888年生于新西蘭惠靈頓,十五歲到英國求學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1918年同英國詩人、評論家麥雷結婚。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幸?!贰痘▓@酒會》等,死時才三十五歲。
8月,徐志摩也許感到有什么不祥之兆,他毅然決定回國,結果與即將到手的皇家學院的博士頭銜又失之交臂。這不難猜到,他忘不了的還是與林徽因的愛情。他離開劍橋時寫了一首詩,叫《康橋再會吧》,透露了他心靈的信息。全詩較長,這里引其中段落: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明月,當照見我的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流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嘆
……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jié),當復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xiàn)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
“星明有福,素愿竟酬”,“來春花香時節(jié),當復西航”,則是這次徐志摩回國實現(xiàn)與林徽因結合的“夢”的全部。
1922年9月14日,徐志摩到法國馬賽乘日本三島丸貨輪起航,在漫長的航行等待中,他只有用寫詩來消解心中的焦慮。10月15日天將晚時,三島丸到了上海碼頭。徐志摩在《西湖記》中記下了他父親接站的情景:
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望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后,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后來在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隔絕了五年,也只有兩行熱淚迎接她唯一的不孝的嬌兒。
回硤石前徐志摩隨祖母去普陀(區(qū))大鐘路西“佛地”燒香。重陽節(jié),“又因?qū)W事與父親同去南京”,聽了歐陽竟無先生講唯識論,乘便又拜訪了他的老師——在南京講學的梁啟超。11月下旬,梁啟超因飲酒過度生病,被張君勱勸說到上海休養(yǎng)。
徐志摩在《西湖記》中說:“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蘆荻”,“我寫給徽(林徽因)那篇《月照與湖》(英文的)就是紀念那難得的機會的”。為什么用英文寫,大概也有避諱父親之意吧。
1922年12月1日,徐志摩在家(包括與父親同去南京)不足一個半月,即赴北京看望林徽因。到北京后,他先住在東板橋妞妞房瞿菊農(nóng)處,幾天后又搬到陳博生處。
陳博生(1891—1957),福建閩侯人,早年赴日早稻田大學經(jīng)濟系讀書,辛亥革命后到國會眾議院林長民手下任秘書,1918年到北平《晨報》任總編輯,1921年元旦郭虞裳與陳博生同到倫敦與徐相識;1937年后任中央社總編輯、中央日報社長,1949年去了臺灣。
從陳博生的經(jīng)歷看,他不僅是林長民的同鄉(xiāng)、后來的學友,民國初年一度還是林長民的下屬。
徐志摩到北京的第一天,即收到林長民的信。信中說:
志摩足下:
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無絲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之。敬頌文安
弟長民頓首 十二月一日
徽音附候
此信無年限,只有月日。《志摩的信》收入時注明日期是1921年,不少論者(包括我自己)也把此信放在此年。這樣不僅年度出現(xiàn)偏差,寫信的國度也就不同了。影響到對此信的正確理解和解讀。臺灣作家林賢次從信中“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這句話中看出了破綻,經(jīng)查萬年歷得到確證,1921年和1923年星期日都不是12月3日,只有1922年12月3日才是星期日。因此他在2008年第2期《新文學史料》上撰文提出年度的錯訛。這樣一幅清晰的歷史畫面就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林長民信中所述“長函”何以“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呢?徐志摩這封信手跡印影見于《志摩的信》一書中,合理的解釋是志摩到北京后聽到了梁、林兩家基本談定林徽因的婚事,后面不長時間公布的結果也是證明。因而徐志摩眼睜睜看到自己與林徽因培植起來的感情將被“半途奪愛”,他怎么能不激動,甚至動怒呢?
林長民當然知道徽、摩在英國的這段戀情,他的應對之策是在家設宴請客滅火。于是才有了這封“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的回函。林徽因在信的末尾還親筆寫了“徽音附候”四個字。
徐志摩接信后即刻回復,林長民12月2日再致信志摩:
得昨夕手書,循誦再三,感佩無已。感公精誠,佩公瑩絜也。明日午餐,所約戚好,皆是可人,咸遲嘉賓,一沾文采,務乞惠臨。雖云小聚,從此友誼當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復
志摩足下。
長民頓首 十二月二日
徐志摩當然不會得罪這位“忘年之交”,因為他還“有夢”寄托。徐志摩就這樣被“從此友誼當益加厚”之言安撫下來。
比林長民官場經(jīng)驗更為豐富的梁啟超大約此時更著急,他時刻注意著志摩北行的動態(tài),在下榻的上海滄州旅館則用另一副面孔寫信來教訓這位“弟子”,1923年1月2日寫信說:
今聞弟歸后尚通信不絕,且屢屢稱譽,然則何故有疇昔之舉?真神秘不可思議矣……然以吾與弟之交,有兩事不能不為弟忠告者:其一,人類恃有同情心以自貴于萬物,義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以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shù)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圣為今之少年最樂道,吾于茲義固不反對,然吾以為天下神圣之事亦多矣,以茲事為唯一之神圣,非吾之所敢聞,且茲事盡可遇而不可求,非可謂吾欲云云即云云也。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圣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若爾爾者?
此時志摩已洞悉梁啟超為兒選媳的消息,但他對這場仕宦聯(lián)姻之事回天乏術。然對于梁啟超這樣的訓教,他覺得不僅無說服力,而且顯得十分自私,即使是老師,他也不買這個賬(這是徐志摩唯一一篇這樣動怒的文字)。第一,他當然不承認他是用別人的痛苦來換取自己的快樂。他反駁說: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xiàn)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認是可遇而不可求,但他不能不追求。他說:
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相信理想是可以培養(yǎng)出來的。但對梁啟超的用心提出疑問:
嗟夫吾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幾亦微矣!
徐志摩的反駁自有其合理成分,但梁啟超在利益面前是不會讓步的。徐志摩畢竟是一位書生,在與兩位政客的博弈中注定失敗。
梁啟超在收到徐志摩這封信后不過五天,即1923年1月7日,他便向在馬尼拉的大女兒思順去信告白說:
思成和徽音(因)已有成言[我告思成和徽音(因)須彼此學成后乃定婚約,婚約定后不久便結婚。]林家欲即行訂婚,朋友中也多說該如此……
不巧的是,梁思成開小汽車看五七國恥日學生示威游行,在南長街口被大汽車橫沖過來,右腿被撞斷需住院治療,因此二人當年赴美留學事暫時告吹,只好等下一年再說。梁啟超在給思順的另一封信中得意地說:
徽音(因)我也很愛她,我常和你媽媽說,又得一個可愛的女兒。但要我愛她和愛你一樣,終究是不可能的。我對于你們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后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錯罷?;找簦ㄒ颍┯质俏业诙氐某晒Α?/p>
在后一封信里,梁啟超終于說出梁、林婚配的真相,可以說梁啟超為兒擇偶早有屬意,當然也有林長民和他的幾個姐妹的價值取向,終以梁啟超全身心地介入而初戰(zhàn)告捷,盡管并不是一帆風順。而這一年的冬天,給徐志摩帶來的只能是“希望的埋葬”和慘淡的悲鳴,如同拿破侖從滑鐵盧敗下陣來。他在1月22日寫的詩作《北方的冬天是冬天》,終于感到人生的凄涼: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滿眼黃沙漠漠的地與天;
赤膊的樹枝,硬攪著北風先——
一隊隊敢死的健兒,傲立在戰(zhàn)陣前!
不留半片殘青,沒有一絲粘戀,
只拼著精光的筋骨;凝斂著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與雪拳與風劍,
直耐到春陽征服了消殺與枯寂與兇慘,
直耐到春陽打開了生命的牢監(jiān),放出一瓣的樹頭鮮!
直耐到忍耐的奮斗功效見,健兒克敵回家酣笑顏!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滿眼黃沙茫茫的地與天;
田里一只呆頓的黃牛,
西天邊畫出幾線的悲鳴雁。
詩寫的是北方的冬天,也是他心靈的冬天?!俺嗖驳臉渲?,硬攪著北風先”“不留半片殘青”,他“拼著精光的筋骨;凝斂著生命的精液”,一種孤單、無助的情緒將他裹挾其中,只能多次用“耐”“忍耐”,抵御“滿眼黃沙茫茫的地與天”,他無奈地看著心愛的人“名花有主”,如一張琴碎在風中,親身感到“北方的冬天”給他帶來心靈的真切寒冷。
不久,徐志摩從陳博生處搬到北新橋鍋燒胡同蔣百里寓所。他是志摩姑丈的族弟,一個不遠的親戚。在蔣的幫助下,徐志摩在松坡圖書館和講學社當起了英文秘書,這是他回國后的第一份工作。他先住在前門西邊的松樹胡同,后搬到西單石虎胡同7號落腳。這兒是講學社總部,亦是松坡圖書館專藏西文圖書的二館所在地。他的表叔蔣百里是講學社總干事、松坡圖書館圖書部主任,主辦《改造》雜志,便讓他先處理圖書館和講學社的英文信件。梁啟超對徐志摩不放心,擔心他留在北京與林徽因舊情復萌,于是便以“關心”為名,把他支開,介紹他去上?!稌r事新報》編《學燈》副刊,徐志摩對老師的“關心”沒有從命,婉言謝絕了。于是徐志摩便在北京逗留下來。
7
1923年3月21日,上?!稌r事新報·學燈》副刊發(fā)表了徐志摩的長詩《康橋再會吧》,這首詩排版發(fā)表后一錯再錯。然而,讓徐志摩沒有想到的是,編者的道歉和聲明以及三次重發(fā),卻讓他名聲大噪,真是“洛陽紙貴”了一回。之前在《努力周刊》《晨報》副刊等處發(fā)表的詩、小說和散文,都沒有達到這種效果。
徐志摩的聲名鵲起,給他招來了一輪講演熱,引來許多崇拜者。先是清華來請,他的講演題目是《藝術與人生》,用的是牛津方式,照本宣科但沒有取得應有效果。接著來請的是北京高師附中的文學社團“曦社”,他給這群小朋友講的題目是《詩人與詩》,被后來成為詩人的朱大枬整理成文,在《新民意報·朝花》副刊發(fā)表,就“算學與詩人”引發(fā)了爭論,有反對的就有支持的,徐志摩沒有介入其事,不久便自生自滅。暑期到來的時候,梁啟超看到這位弟子頭露崢嶸,便也湊上來讓他去天津南開大學講課兩周,結束后還到北戴河避暑。不巧的是,徐志摩的祖母病危,他18日接電,22日抵硤石,27日祖母病逝,他眼含熱淚守在床頭,葬后又一直守孝到年底。他留下9月7日至10月28日《西湖記》日記一冊。
這期間他有杭州、上海、常州之行,與胡適等一班朋友西湖游、海寧觀潮,他還寫了以天寧寺為題材的詩,譯了曼殊斐兒的作品。8月31日,林長民有信問候“重親之喪”,又言“不久將南來杭州”。
這次南歸,他與在杭州煙霞洞療養(yǎng)的胡適真正結識并數(shù)次去看望,一起游山、游湖和看潮。胡適6月間來杭,在杭有讀書的表妹曹誠英相陪,二人關系不凡,《西湖記》為此留下斑斑墨跡。
曹誠英,字佩聲,在杭州讀書時與汪靜之相戀,因?qū)俟弥蛾P系被阻,后與胡適同父異母的哥哥胡寇英結婚,不久因曹與汪靜之那個心結離婚。
那時,徐志摩還未走出失戀的陰影,8月15日,他在與胡適游湖賞月后這樣記道:
滿天堆緊了烏云,密層層的,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時很動了感興——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我心酸得比哭更難過。一天的烏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這顯然是寫他年初與林徽因不歡的遺緒。
10月11日午間,張東蓀借張君勱處請客,有適之、菊農(nóng)等,飯后臥草坪讀《詩論》和哈代的詩。午后適之拉志摩去滄州別墅閑談,胡適對他也不回避,拿出《煙霞雜詩》讓志摩看。徐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
胡適赧然說:“有,然未敢宣。”
胡適也問志摩:“有‘冒險’事嗎(指徐與林徽因)?”
志摩沒有回答,很機智地反問胡適:“云得自可恃來源,大約夢也?!?/p>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胡適)所說的“冒險”事的“來源”,大約是張慰慈夫人孟碌說的吧。不是夢或夢想之意。
張慰慈(1890—1976),江蘇吳江人,早年留學美國,獲哲學博士,1917年與胡適結伴回國,同入北大任教。1931年后棄學從政,在鐵道、經(jīng)濟等部門做事,1949年后任上海文史館館員直到去世。夫人孫令瀾,字孟碌,也是吳江人,出身名門望族,留美時專攻美術。后與張大千、徐志摩、陸小曼等時相過從。
志摩回南方期間,另一件有成績的事是與張君勱、瞿菊農(nóng)10月3日到常州天寧寺云游,他回來寫了詩《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這首詩26日再稿后,11月11日發(fā)表在《晨報·文學旬刊》,氣勢恢宏,如驚濤駭浪,直追惠特曼詩風,受到讀者稱譽。詩寫道: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
雜亂的叢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
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
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
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
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
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
樂聲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
無數(shù)現(xiàn)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
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
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shù)世紀的因果……
胡適讀后,在日記中寫道:這首詩“我讀了很高興”,“志摩對詩的見解甚高,學力也好,但他一年來的作品與他天才學力殊不相稱”,“此次天寧寺一詩,是因為我贊嘆《灰色的人生》(同一月寫的)他才有這種自由奔放的載體與音節(jié)。此詩成績更勝于《灰色的人生》,志摩真被我‘逼上梁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