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受不等于遺忘 作者:[美]埃米·尼特菲爾德


再過一個星期準公婆就要與母親見面了,我緊張地在客廳來回踱步,思忖著要不要事先給對方打個預防針?!拔矣貌挥孟却騻€電話?”我打電話咨詢了高中以來的人生導師安妮特。我反復祈禱,希望母親能體面地出現在親家面前,能在出門前洗個澡,能把車子停得遠一點兒,千萬別讓男方家長看到她的小貨車里堆滿了垃圾。我希望他們看到的是那個我曾深愛的母親,是那個我被寄養(yǎng)期間偷偷帶我去上人體素描課的母親,是那個在我住進托管治療中心時,書被輔導員沒收后帶我去圖書館學習的母親,是那個愿意開車載著我從明尼阿波利斯市開到華盛頓特區(qū),只為參觀一場攝影展的母親。

“你之前跟他們提到過你母親的情況嗎?”安妮特問我。

我咬著嘴唇,盯著窗外,紐約西區(qū)的街道兩旁種滿了銀杏樹?!拔乙恢备麄冋f自己上的是寄宿學校?!?/p>

“埃米,你還有一個月就要結婚了。”

“準確地說是七個星期?!笨墒羌幢闳绱耍艚o我準備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我本以為兩家人在婚禮彩排的晚宴上見個面,婚禮儀式后再其樂融融地拍張合影,以后便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了。我希望婆家以為我天生就是讀重點大學的料,我結婚的消息理應被刊登在《紐約時報》上。這些當然不是事實,當初準備申請大學時,我有幾天甚至找不到安身之所,到了晚上只能穿衣睡在車里。難道拜倫的父母感覺到了什么異樣?我們剛要敲定婚禮細節(jié),二老就買好機票說要來我老家看看。

“他們從來沒問過你家里的情況嗎?比如你小時候的生活經歷?”我能從安妮特的語氣中感到些許不滿,想象著電話那頭擁有白皙皮膚、深色秀發(fā)的她此刻正一臉嚴肅。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時代。

安妮特究竟指望我告訴婆家什么呢?跟他們說母親有積攢破爛的習慣嗎?還是說她以前總是無端地給我吃藥,目的是讓醫(yī)生相信她一切正常,而所有問題都是年少的我妄想出來的結果。我知道安妮特肯定會說,“你媽媽那是生病了,埃米”。多年來,我一直渴望長大后能擁有正常的生活,擁有理想的精神世界,可這一切對于當初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奢望。電話那頭的安妮特沒好氣地繼續(xù)說:“你不要再翻舊賬了?!碑斎?,婆家對我的家庭狀況還一無所知。

“我就是想讓他們直接見面,”我說,“他們怎樣看待母親,那是他們的事,我也沒辦法?!?/p>

“不!你千萬不要那么做,你現在就給拜倫的母親打電話,讓他們有些心理準備?!?/p>

安妮特或許說得沒錯,萬一婆家以為即將見面的親家是一位普通家庭的正常母親,結果卻大跌眼鏡,那問題豈不是更嚴重?

我掛了電話,一動不動地坐在摩洛哥地毯上,盤算著有沒有什么理由不打這通電話。我總覺得,不管我跟他們說什么,仿佛都是對母親的背叛。小時候我住在明尼蘇達,母親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我倆一致認為,當地除了幾位醫(yī)生,其他人都是沒見過世面的白癡。之前,我每次提到家人,都會說同母異父的哥哥雖然沒上過大學,但腦子非常聰明,還有我媽媽,差一點兒就被斯坦福大學錄取了,若不是造化弄人,她的人生不會像現在這樣。母親一直對我很有信心,認為我一定能考上常青藤大學,我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信心。婆家要是能看到那時的母親該有多好??!

公婆一定要知道實情嗎?一定要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母親,我這輩子就不會知道什么叫絕望嗎?我希望自己忘記所有不堪的過去,包括我曾經住過的各種奇怪的地方,那時候,根本沒人知道我的下落,沒人知道我心中的悲涼。我希望小時候的生活就是每天刻苦學習,而事實不是這樣。身處窘境的人有時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要想得到幫助,就得表現得毫無瑕疵,讓人家覺得你有被幫助的價值,就連你受到的傷害都得恰到好處,絕對不能引起人家的不適??杉幢闳绱耍笕藗円琅f非常吝嗇。不管是心理醫(yī)生還是大學招生辦的老師,他們對我們這種弱勢孩子的態(tài)度只有一個:只要我們意志堅定,哪怕是被無視、被虐待,我們也能克服困難,成就更好的自己?,F在的我痛恨裝出一副“堅韌不拔”的模樣,對于過去,我寧可保持沉默。

然而,我很難會對安妮特說“不”。我倆認識已經有十年了,她對當時身處困境的我提供了太多幫助。如今,我已經二十五歲,雖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小女孩,卻依然保持著取悅身邊人的習慣,畢竟那是我從小到大的生存技能。

于是,我撥通了電話。

“喂,你好?”準婆婆的聲音干凈利落,嚇得我差點兒尿褲子。

“嗨,克里斯蒂?!蔽翌H有腔調地回應,想著先閑聊兩句再進入正題。我們東拉西扯了半天,說到她跑步的日常,提到周末的音樂會,還約好一起去大都會歌劇院看演出。

“我想,嗯……我想跟您說說我媽媽的情況?!蔽业皖^看了一眼便利貼,安妮特已經幫我總結好了該說的內容,“我媽媽有強迫癥,她會一直買東西、囤東西,這一點嚴重影響了我和她的關系,導致我十四歲時就離開家,住到了別處?!?/p>

說到這里,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有問題:我已經跟她的兒子在一起整整四年,跟他們共度了四個感恩節(jié),我們四次圣誕節(jié)都約在阿斯彭滑雪,四個新年都聚在一起品嘗魚子醬,他們竟然對我的母親沒有一丁點兒了解。其實,不止婆家,就連我大學的朋友也對我的母親一無所知,工作上的同事甚至以為我家境殷實,保不齊還住在坐擁湖景的豪宅里。拜倫是我打算共度余生的愛人,可就連他對我母親的了解也只是一點兒皮毛。

我竭盡所能地讓自己擺脫過去的生活:我搬去了曼哈頓,找了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每天都一絲不茍地涂抹醫(yī)藥化妝品以消除滄桑在我臉上留下的皺紋,我甚至在雙頰注射了玻尿酸,不僅讓整張臉看上去更加緊致,也讓我一直緊咬的兩腮放松了下來。我堅持每星期至少健身兩次,終于練出了馬甲線。我每天都堅持早起,周末也不例外。表面上看,我健康積極,做事高效,但事實是因為我不想讓思緒回到過去,不想觸景傷懷,所以才把日程安排得連一點兒休息時間也沒有。

一星期后,我們先后來到明尼阿波利斯市。我給母親打了電話,她四十五分鐘后趕到了飯店。見到她的一瞬間,我緊緊抓住了拜倫的手?!班耍H愛的!”她跟我打招呼時眼里閃著光。她應該多少還是捯飭了一下,頭發(fā)雖然很油,但有剛剛梳理過的痕跡。她褲子口袋里塞著一個皮夾子,支棱著,非常明顯,把本來挺寬松的褲腰撐得緊緊繃繃。褲腿依然肥大,垂在腳面,我注意到她腳上穿著一雙男士的網球鞋。她湊近我,給了我一個擁抱,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潮乎乎的味道,“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就放在車里?!?/p>

沒過多久,拜倫的父母也出現在飯店門口,比我們約好的時間提早了十五分鐘。我的準婆婆穿著一件襯衣,涂著口紅,戴著珍珠耳釘,打扮得非常精致,大概是想給親家留下一個好印象。我之前已經在電話里告訴了她我母親的心理問題,她不僅沒有嫌棄,還向我打聽了母親的喜好。能嫁入這樣善解人意的家庭,真是我的福氣。

母親伸出手,握手時一切正常,我提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如果不是近身擁抱,應該聞不到她身上的怪味。我們走進飯店,找到位置一一落座,我心里再次不安起來:不知道母親會給婆家人留下什么印象,讓人厭惡還是招人喜歡?我記得小時候,母親憑借自身魅力迷住了附近好幾個醫(yī)生。

我們點了餐,母親拿起酒杯,湊近鼻子聞了聞,“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很隨意地問拜倫的父親。

“我是軟件工程師?!睂Ψ揭恢泵鎺⑿?,解釋說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都是工程師。

母親贊許地點點頭,“哇,一家子都是聰明人啊,說明你們家基因好?!彼瓤谒^續(xù)說,“我之前是一位犯罪現場攝影師,那份工作我整整做了三十一年,也許有人會覺得那工作很痛苦,但我做沒多久就習慣了,其實人死的樣子都大同小異?!?/p>

上菜了,母親又開始講她為海外兒童郵寄愛心包裹的事,“去年,我們送出了七百多雙鞋子,不過還沒送完,現在還有三車庫存!”拜倫的父母開始一直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不過后來我注意到他們有點兒心不在焉了,茫然地盯著餐廳的墻壁。圣誕兒童行動是一個慈善項目,活動初衷是教育美國兒童學會助人為樂、慷慨解囊,但母親把這一義舉說得像工廠生產似的,詳細解釋了她購進捐贈物資的成本,還說就算自己很會砍價,“一把剪子被我講到了五毛錢!”還是架不住東西太多,她已經把大部分養(yǎng)老金和社會保險都用在了慈善上。我一直緊緊抓著拜倫的手,他終于忍受不住疼痛,掙脫了出來。

“哇,您簡直太了不起了!”未婚夫拜倫開了口。他滔滔不絕、侃侃而談,似乎徹底打斷了母親的思路,我看到她終于吃了一小口東西。

可是沒想到,趁著拜倫停下來吃東西的工夫,母親再次打開了話匣子。這次她換了個話題,除了購物,能讓她滔滔不絕的還有我?!拔业挠浶蕴貏e好,簡直是過目不忘,”服務員在一旁把她的漢堡裝進盒子,母親繼續(xù)道,“埃米也很聰明,這一點你們肯定都察覺到了,不過她也有犯糊涂的時候,申請大學時,竟然把自己的出生體重記錯了!”我把手拿下餐桌,在桌子底下尋找拜倫的手,我必須抓住點什么,否則真怕自己摟不住火。

我想大聲制止她,但知道不能這樣做,畢竟旁邊坐著未來的公婆。再說了,就算我發(fā)了脾氣,母親也不會當回事,只會覺得我是因為快來月經了,所以情緒才不穩(wěn)定。于是,我依舊保持笑容,全程把嘴閉得嚴嚴的,最后只擠出了一句,“記錯了又能怎樣?”

母親把臉轉向拜倫的父母,繼續(xù)道:“你可以問問你的老母親??!對吧?我當時就在你身邊??!”

她經常說這種話,仿佛外人都該相信她的話,不該只聽我的一面之詞。對此,我不想與她爭辯。如果她想毀了我的人設,那簡直是分分鐘的事,雖然她并非出于惡意,但是是她的無心之失。她總喜歡講述我不安分的少年時代,我想她是想借此證明自己是個稱職的母親吧??捎谖叶裕粌H是在踐踏我的隱私,而且還在歪曲事實。只是我不想生出事端,只好繼續(xù)保持沉默。

…………

與婆家人告別后,我和拜倫把母親送到停車場。我忍不住地回頭張望,希望準公婆沒有朝我們這邊打探。母親向拜倫抱怨警察一直找她麻煩,說她車里的東西太多,坐在駕駛位根本看不到后擋風玻璃?!安皇沁€有后視鏡嗎!”她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從里面飄出一股爛香蕉的味道。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來明尼阿波利斯辦婚禮,”母親一邊說一邊在一堆東西中間翻找,有塑料購物袋、愛心鞋子,還有她認為能給兵荒馬亂中的兒童帶去快樂的寵物玩具,“你倆為什么不在哈佛大學俱樂部辦婚禮呢?拜倫,你祖父不是那兒的會員嗎?”

“嗯,他是?!卑輦悜?。我再次默默握緊拳頭,拜倫低聲對我說,“不管她給你什么,你都拿著,不喜歡的話,我們之后扔掉就是了?!?/p>

令我糾結的并不是她即將給我的東西,而是她已經給我的人生。太多次,我站在母親車外,等著她把車后座清理干凈,等著她把我從臨時照看人那兒接走。每次,她都會拿什么東西給我——七個香體走珠、四個調色板、一盒壓碎了的代餐餅干……仿佛這樣可以掩蓋她只能給我一車破爛的事實似的。

“我們真得走了,”我開口道,“婚禮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

拜倫見狀又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母親轉過身,眼里泛起了淚光,“你是我的驕傲。”她突然對我說。

我必須馬上離開,不想讓她看到我落淚或是發(fā)飆。

我跑回我和拜倫租來的車子那兒,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兩家人見了面,婚禮如期舉行,我又一次相安無事地結束了與母親的重聚。等到婚禮結束,我又可以飛回紐約,在那里繼續(xù)自己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可是,這所謂的安寧真的來之不易,雖然我已經功成名就,但內心依舊無比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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