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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草木光陰,扶疏意態(tài)

草木光陰 作者:沈勝衣 著


自序:草木光陰,扶疏意態(tài)

沈勝衣

《草木光陰》,原是一套《世界最偉大的植物圖譜珍藏》其中一本的名字([荷]斯奧道勒斯·克拉迪斯等繪,《花卉圖譜》編輯部編譯。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5月一版)。喜歡那里面的西方傳統(tǒng)草木畫頁,曾選了一些當(dāng)作花箋給友人寫信,又選了有花有果的幾幅裝上鏡框掛在辦公室(并跟隨我變換單位相伴至今);更喜歡“草木光陰”這四個字,配上該圖冊復(fù)古素樸、精致大氣的外封,可以擺在我的植物圖書專架上作為裝飾與標(biāo)記。到去年深秋,忽接林賢治先生來電,邀約出一本植物文集,隨即想到借來做書名。

對于賢治先生,我早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讀大學(xué)時,就傾倒于他寫蕭紅的詩、魯迅的傳記;后來再讀他的著述,矚目于那份激情與思想之外,還留意到他編的叢書很多都以植物為題:“野百合叢書”“曼陀羅文叢”“忍冬花詩叢”,等等。卻從沒想到,有一天接到的陌生來電竟會是他,而且談的就是我的植物寫作。承他的青睞美意,遂有了這本《草木光陰》;又承他代出主意,遂有了“新作加精選”的架構(gòu)。這架構(gòu),正好反映自己在時光變遷中,心思與文筆、趣味與水平的變化,草木中的光陰,從草木而見光陰。

上輯,精選十三篇,從我過往三本花書——《書房花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1月一版、2011年9月訂正重印),《行旅花木》(海豚出版社,2013年10月一版),《閑花》(中華書局,2014年10月一版)——采摘一些花束。當(dāng)中有幾篇是與原書不同的精簡版,有一個時期我為報刊寫專欄而將長文進行壓縮改寫,現(xiàn)在恰好用上,因它們出自的《行旅花木》和《閑花》,出版時間距今較近,這樣處理可給老讀者,也給本書一點新意(我在生命的本質(zhì)層面,長久地沉溺于舊我、盤桓在往昔、重復(fù)著自身;但對生活的具體細(xì)節(jié),又總是想要一些新面貌,希望有點創(chuàng)造性而不過于炒冷飯)。

輯名“舊花留痕”,源于一份手寫的《書上中大舊花痕》,那是我畢業(yè)多年后撰記的、在中山大學(xué)時購聚圖書的聚書錄,以此懷緬自己最絢爛的青春;那些歲月往事太長、那份憶舊心情太重,以致還未寫完便廢然而止,現(xiàn)將題目化用于此,作為關(guān)于紀(jì)念的紀(jì)念。而該輯選文篇目,就來自那段年華結(jié)交的知己友人,感謝故人代勞,借其眼光(其眼中的我之精華),略見漫長光陰流轉(zhuǎn)中的草木心痕。

出于同樣考慮,所收舊作略有對少許字詞修訂,但不作原則性的修改,不以新我完善舊我,不以新知充實舊文。包括文風(fēng)、用詞亦然,哪怕有的“少作”文藝氣稍濃,現(xiàn)在已不會那樣寫,但亦不改頭換面去自欺欺人地掩飾,反而正借此保留每一階段的本來面目,作為曾經(jīng)光陰的印記。

下輯,新作十一篇,卻仍有些與舊作屬于“前世今生”的糾纏關(guān)系(我是永遠(yuǎn)無法擺脫與從前的粘連了)。比如《雞蛋果的前世今生》,是原收于《閑花》的《西番蓮的前世今生》之增刪重寫版。又比如《莞草小札》,另有一個濃縮改寫版《莞草,滄桑中莞爾相安》收于《筆花硯草集》(中華書局,2017年9月一版)。后者是我最新的植物專集,因時間更加貼近,不宜旋即自我重復(fù),為尊重讀者(及出版社),不在當(dāng)中選文,但借這個題目不同的版本,可在二書沒有大沖突的前提下,讓我所有花木文集都在本書中得到呼應(yīng)。類似的舊作翻新還有個別篇章,具體見文中自述。但它們與上輯的幾篇同題精簡版還是有所區(qū)別的,仍能算是近年未結(jié)集之作,所以歸于此下輯。

該輯收入了一些關(guān)于嶺南,特別是我鄉(xiāng)邦的特色鄉(xiāng)土植物,又尤其是農(nóng)業(yè)作物的札記。此乃近幾年因工作和年紀(jì)的關(guān)系,興趣轉(zhuǎn)移的產(chǎn)物,也可以說是光陰推移的見證。其他的植物游記、草木書話,亦同樣屢見時光變幻中的心事。

至于輯名“新木扶疏”,可借此談?wù)勥@個與植物相關(guān)的好詞:扶疏。

二字本是形容草木茂盛,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第一首曰:“繞屋樹扶疏?!蹦酥参锼纳⒎植嫉暮镁?,也側(cè)面表達(dá)他在亂世退隱田園、耕種讀書、幽僻自處、俯仰宇宙的欣悅。又可形容文章,揚雄《解嘲》賦云:“顧默然而作《太玄》五千言,枝葉扶疏”,是借客人的嘲諷來自況:人逢盛世,身懷奇才,卻靜默不求聞達(dá)地去寫《太玄經(jīng)》這種不切實際的哲學(xué)著作,難怪官運不佳;然而,他甘于淡泊,最后仍自愿“默然獨守”那些扶疏枝葉的著述?!@兩個意思,草木與文事,我都喜歡,也期望自己的文字有這樣的氣質(zhì):既繁茂紛披,又自在清靜,于現(xiàn)世塵囂的一角安然展示高低錯落的綠蔭。

我理想中的植物文學(xué),亦要如扶疏草木般疏密有致:既扎實,又疏朗。扎實,是或有親歷見聞、獨到感悟,而非書齋空想;或有實實在在的文獻(xiàn)資料、干貨內(nèi)容,而非虛泛抒情。疏朗,則是題材與技法寬松閑散,不拘一格,甚至拓寬領(lǐng)域、跨界寫作。這個包含了舊作選輯的集子,便能見出自己在光陰邅遞中對此的不斷追求。比如,越來越不愿寫情調(diào)性的花草美文,但也寫不來知識性的科普指南;而是樂于學(xué)術(shù)性的名實考辨、文史性的讀書抄書(按自己慣例,本書對引用的植物書籍,以及雖非植物專著但有較大篇幅為植物內(nèi)容的圖書,一般會在首次出現(xiàn)處附注我撰文時參用的手頭版本資料,以供讀者索引,共約一百八十種)。又比如,多年來一直嘗試開拓突破,讓植物散文與其他范疇交匯,在書話、旅行、歌曲直至農(nóng)事中呈現(xiàn)花木的扶疏多姿。

就因為喜愛“扶疏”一詞,我曾借蘇軾《谷林堂》詩“深谷下窈窕,高林下扶疏”來形容尊敬的谷林先生;也曾想過用來做書名,但林賢治先生認(rèn)為,還是原擬的《草木光陰》好。

更要特別感謝賢治先生(以及鄒蔚昀、林菁等編輯)的,是可讓我在廣東出書。十多年來著、編書籍十種,均非家鄉(xiāng)嶺南出版,作為有本土情結(jié)的人,我對此是存了心愿的;但又從來不喜為出版奔走求告,至今才終于能在生長于斯的粵地出書,而且是名字本身就有植物寓意的花城出版社,這真是花開果熟般令人欣悅的快事。

寫到這里,想起還有更多識與不識者都曾關(guān)照、眷顧過我,也很足銘感。忽然興起,把搜集到的我?guī)妆净〞f集的數(shù)十篇書評重讀一遍,再領(lǐng)受一下各方的垂青與蔭庇(這兩個詞的字面亦隱含植物的元素)。其中發(fā)現(xiàn),原來很早以前云也退在《孤高清白之美》已說過這樣的話:讀《書房花木》,可“知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可以如何將關(guān)于光陰的思量化入花木審美之中,化得清雋婉轉(zhuǎn),既博且雅”。

謝謝他能讀出這一點用意。是的,從一開始,我的花木寫作就融入了“光陰的思量”。由不自覺到自覺地,光陰滋養(yǎng)了草木,草木也滋潤了光陰,共同成全著生命,這樣真好。也祝讀者們,能在草木中——或在我這本草木小書中——度過一段扶疏光陰。

2017年6月底、7月初,六月六曬書節(jié)前后初稿,時夏木清蔭、夏花清麗、夏果清新。

2017年8月下旬,處暑與七夕之間二稿,時草木炎靜清涼。

2017年12月下旬,冬至與圣誕之間三稿,時收獲吾邑碩儒楊寶霖老先生饋贈大堆菊花,乃其著述之余躬行農(nóng)事,在樓頂天臺自己培育栽種者,觀賞繽紛,泡飲香馥。老輩情誼深重,并附一詩箋,謹(jǐn)錄其作,以見此歲末花間意興:“樓頭藝菊仿陶家,碧葉緗枝白玉葩。一盞幽香深夜靜,助君情思筆生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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