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困惑

王貴徹底變了。端午節(jié)那天，王貴在金發(fā)財家吃槲葉粽子時，舉起酒杯，泛著光氣的口水飛揚著，信誓旦旦地對金發(fā)財說：“你放心，只要兩個兒子都能考上大學，你要多少錢也給貸，抵押都不要。兩個娃那是國家未來的棟梁之才，還抵不過幾萬元的貸款？”王貴將滿滿一杯西鳳酒仰脖一灌，口中發(fā)出脆生生的“吱吱”聲，夾一塊黃亮亮的雞蛋放在口中又對他說：“要是你個人貸款，別說三五萬，就是三五百，那……那也得有相應物件做抵押。孩子上學不用抵押，一是國家有政策，二是那上了大學的孩子，本身就是國家的人?。∫f抵押嘛，那就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不抵押，看一眼就行。”

當時，金發(fā)財信了王貴的話，又讓老婆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好酒，還往小方桌上加了兩道菜。

當他和大兒子大平風風火火地趕到山外鎮(zhèn)上的信用社時，王貴一分錢也沒有貸給他。王貴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還告訴他說，全縣信用社都在清理整頓，誰也不敢放錢呀。

王貴的話他信，許多信用社都出了事，還有幾個信用社主任被關進了監(jiān)獄。整頓的消息，他從本地的電視新聞中看到過不止一次。

回家的路上，兒子大平騎著摩托車，他堅持要載著父親。

沒有貸到錢，金發(fā)財從信用社出來時，臉上不住地往下淌汗。脖子上的汗，被從街西頭投過來的夕陽一照，像在脖子上套了個項圈。兒子理解父親的難處，也心疼父親。他想，以父親的個性，再讓他騎車載自己，說不定連人帶車都會掉到溝里去。

其實，從信用社出來時，兒子心中也空了。背過父親，他擦了眼淚，當父親說要找信用社主任再求求時，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上大學的夢想成了泡影。

兒子一口氣將車騎出十里地，到了山口船石邊。他怕父親看到自己的眼淚，兒子停下來，撲到小河里用水洗了臉。

父親坐在車上，已經(jīng)聽到兒子放出的幾個響屁。他知道，那是氣呀，兒子肚子里憋了口難順的氣呀。本來他還想和兒子說說，讓老大去上學留下老二出去打工。但他知道，依老大的性子，肯定不會順從自己的想法。那幾個壯實的屁，已經(jīng)告訴了他想法。

兩個兒子，從小他就偏愛大兒子。大兒子不但長得塊頭大，且懂事，在學校學習好，回到家總能擠出時間幫父母擔水、劈柴、清理豬圈、倒大糞。

兩個兒子年齡相差一歲半，因那年大兒子被蛇咬后，耽誤了上學，后來再上初中時，便和二兒子編在了一個班。在金發(fā)財心中，大兒子不像他的兒子，倒像弟弟一樣，什么事兒都有主見，什么臟活累活都能干，不但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還能時不時地想辦法掙錢回來。

二兒子就不行，在學校學習成績比大兒子差，回到家整天抱著書本，好像離開書就活不了似的。讓他干個活兒，不是喊頭疼就是說腿麻，要不就是上廁所。金發(fā)財常罵二兒子，懶牛懶馬屎尿多。

在骨子里，大兒子總是看不上二兒子，但大兒子從不在嘴上說。用金發(fā)財老婆的話說，大兒子和他父親是一路神氣，兩個人都是有屁不放，全是窩在肚子里的貨色。

也是，一家四口性格分兩類：老大隨父，老二隨母。金發(fā)財總對大兒子說：“老二隨母也不對，你媽多勤勞呀?？衫隙?，眼里哪有活呀，純粹是個書呆子，好像離了書就活不下去了?！?/p>

“只要他愛學就讓他學吧，他愛學總比不學好”。大兒子經(jīng)常用此話慰藉父親。

父子倆在船石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不知不覺間，夜幕為山野披上了晚禮服。一群群蝙蝠從船石對面的風火窯里，像有人趕似的“撲棱棱”飛出來，在他們頭上盤旋之后又飛走了。它們是夜的靈魂，它們的盲目飛舞，證明夜還活著，這條空曠的山溝還活著。

風火窯里有許多傳說。在大平小的時候，父親拉著他的小手走過許多次。父親也不止一次地將那個傳說講給兒子聽。兒子問他：“那風火窯，會不會像座山雕住的山洞，里面大得很？”父親說：“沒人知道，也沒有人進去過。那年鬧革命，聽說有人進去了。后來，再有人進去看的時候，只發(fā)現(xiàn)里面有許多死人的骨頭?！眱鹤釉賳柛赣H，那里面是不是有許多寶貝？父親說：“后來呀，再沒有人敢進去過?！?/p>

看父親不說話，大平問父親：“你不是說，那風火窯里有寶貝嗎，要不，咱明天進去看看?！?/p>

父親“嚯”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臉色變得黑青說：“走，快走，你媽在家擔心哩?！?/p>

兒子知道，自己的話，使父親想起了往事。

三十年前，正是那些進了風火窯的人，后來都死在里面。夜里，人們從石窯門口經(jīng)過，總能聽到石洞里傳出救命的聲音。有人說聽到過一個聲音，在石洞里呼喚那些死者的名字。

風火窯是個神奇的傳說，那些不信傳說的尋寶人進去后，全死在了里面卻是千真萬確的。

風火窯的山頂上，是奶頭山，山上也有傳說。

神奇的奶頭山，像是一個裸體女人，面朝南躺在那里。東寨子是她的頭，女人的兩個乳房直挺挺地摩擦云霄。張御史的金頭，埋在山上女人的小腹上。小腹下面是一潭清泉，人們叫它櫻桃池，池周圍槐樹盈盈，每年春至，白花艷艷，蝶飛鶯鳴，美麗至極。

兒子問父親：“那個御史的金頭還在嗎？”

父親說：“快點走，一會兒看不見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