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是我的陌生人

為什么我們不能像電影上的母女那樣相處，每當(dāng)我看到影片或電視劇里親情流露的鏡頭，我就會流淚……我不明白，媽媽，難道你只是我的陌生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很重的心理疾病。那時日子，我仿佛是在晨光熹微的森林里跋涉、摸索，有微涼的陽光撫觸我的心，可我的眼睛卻迷茫，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十七歲的芷兒睜著有些迷離的眼睛望著我，她很安靜，從眼神到姿態(tài)，她是那種喜歡在月光下，就著橘色的燈光啜茗讀書的女孩。但凡這樣柔靜似水的女孩，都有一顆不安寧的心，猶如暗流涌動的冰河。

芷兒囁嚅著嘴唇，尋找合適的詞語表達(dá)她內(nèi)心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微妙，語言幾乎難以承載它的內(nèi)容。我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有過心亂如麻的年齡。

芷兒說：“我有一點同性戀，我癡迷地‘愛’上了我的女老師……”

其實，芷兒有一個對她照顧無微不至的母親。母親把芷兒當(dāng)作全部的生命寄托，她曾經(jīng)深情地注視著芷兒，說：“要我為你做任何事都可以，芷兒?！笨赡菚r，芷兒一點都沒有感動。假如那時，媽媽是摟抱著芷兒說這句話的，哪怕只是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芷兒都會淚水漣漣的。

母親的摟抱，在芷兒的記憶里，早已是朦朧而遙遠(yuǎn)的事情了?；秀敝?，芷兒仿佛記得那樣的場景，是在她兩歲的時候吧，母親帶著她在綠草如茵的大草坪上戲耍，芷兒跑著跑著，不小心絆了一跤，母親急急地跑過來，扶起她，將她抱在胸前，一邊輕輕地拍她身上的灰，一邊將手按在胸口，說：“芷兒，我的小寶貝！”芷兒的臉埋在母親溫潤的懷里，聽得見母親親切的心跳和喘息，她被那軟軟的身子抱著，心里是那樣的安全和踏實……

自從有了清晰的記憶，芷兒便不再有被母親擁抱的體驗了。所有的東西，母親都把最好的給芷兒，母親的同事也對芷兒說：“你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避苾耗樕吓ΜF(xiàn)出幸福，心里卻輕顫了一下，有一句話，她無法說出口，她不能說自己和母親還隱約地隔了一層，在心靈深處，母親就像她的“陌生人”。陌生感并不是在新的環(huán)境里才會有，即使在熟稔的人面前，在熟稔的環(huán)境里，陌生感也會像風(fēng)一樣乘虛而入。

芷兒知道中國人的感情很內(nèi)斂，有的人到死都不會對所愛的人，尤其對子女或?qū)Ω改刚f上一句：“我愛你?！彼龔膩頉]有對她的母親說出自己的需要，因為她羞于啟口。她只是越來越熱衷于看外國電影，看電影上六十多歲的體態(tài)臃腫的母親和她的兒女緊緊擁抱。

芷兒企盼著感動，那種感動是和庸常的生活不一樣的。芷兒迷惘著這種感動是不是只有影片中才有，生活中遍尋不著。這時候，只要有人能給予她情感上的安慰和滿足，芷兒都會感激涕零的。

十多歲的芷兒就像飽含汁液的葉片，張開皮膚上所有的毛孔，渴望著撫摸，渴望著情感的浸染。她在黑暗中，縮在被子里，想象這是一個溫柔的懷抱，她甚至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輕輕地呼喊一個假想的名字，那是一個成年女人的名字，她會直白地表露對芷兒的感情，會將芷兒摟在懷里，摟得她喘不過氣。

芷兒不知道自己的需要是不是正常，更不知道別的女孩是否也有相似的心情，直到有一天，芷兒終于找到了情感寄托的對象，她飄忽的心才安靜地泊下來。那個人是她的語文老師，和她的母親年齡相仿。語文老師叫紫玲，很美的名字。芷兒從心里對紫玲老師有一種契合，開學(xué)第一天，當(dāng)紫玲老師穿著碎花的長裙走上講臺，用水波一樣的眼神望著大家的時候，芷兒就喜歡上她了。

那個下午，芷兒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紫玲老師在背后叫住她，走上來和她同行了很長一段路。老師用磁性的聲音問這問那，分手的時候，她用手輕輕撫在芷兒肩上，很親熱地摸了她一下。在這一瞬間，芷兒有了一種電流般的震顫，望著紫玲老師遠(yuǎn)去的背影，芷兒幾乎要哭出聲來。

芷兒就是從那時“愛”上紫玲老師的。每天每天，她用耳朵捕捉紫玲老師的聲音，用目光搜尋老師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與老師單獨邂逅。有好幾次，芷兒特意徘徊在紫玲老師家附近，久久地凝望那個垂掛著紫色窗簾的陽臺；有好些晚上，芷兒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回憶紫玲老師在白天的一顰一笑，想象著自己可能和老師發(fā)生的故事。芷兒有了一個帶鎖的本子，上面畫了玫瑰夢幻圖案，里面所有的文字都是關(guān)于紫玲老師的，都是芷兒藏在心里不能對人言說的悄悄話。

“當(dāng)別人都在為黎明郭富城神魂顛倒的時候，我為什么偏偏喜歡上我的女老師？我這是怎么了？”芷兒抬起蒼白的小臉，望著我。

不用芷兒多解釋，我早已體味了她的心情。

人其實是最脆弱的動物，因為人有情感，許多成年后軟弱的人，大半是由于從小精神上營養(yǎng)不良。一個人慢慢長大的時候，可以逐漸拋掉童年時所依賴的細(xì)致照顧，最不能擺脫的是情感的滋潤。嬰兒需要撫觸，成年后的人，一樣需要有一只手在他脆弱的時候撫摸他安慰他。更何況正處于心理和生理成長期的芷兒呢？

芷兒的母親一定是深切地愛著她的女兒的，可是越喜愛的人往往越容易羞于或者說認(rèn)為不需要直露地表達(dá)愛意。也許她的心里充滿深刻的愛意，但她實在不明白，自己親近的女兒時刻等待著她張開雙臂，抱抱她，對她說一聲：“媽媽需要你，媽媽愛你……”

在心理教科書里有這樣一個實驗，將剛出生的小猴子與母猴隔離開來，給它兩個人造的母猴，一個是冷冰冰的金屬猴，身上放著供小猴取食用的奶瓶；另一個是溫暖的布猴。小猴只是在餓了時才爬到金屬猴身上，其余時間都抱著布猴，貼它在懷里，尋找安慰。我對芷兒說，你一點也沒什么不正常，對溫暖懷抱的需求是“物”同此心，心同此理。你的母親只是不知道你的需求，或者她還不習(xí)慣這樣表達(dá)。為什么不告訴她呢？為什么不讓心靈和情感舒展開放，像躺在春天的草坪上一樣，讓心情曬曬太陽？只有把心窗打開了，讓清新的空氣自由流動，你會發(fā)現(xiàn)陽光能照到你心里陰影的一角，陰影淡去，明媚便會爬上你的心墻。

當(dāng)寒冷的時刻到來，我們需要足夠的手套和圍巾，我們需要媽媽給我們披上擋風(fēng)的圍巾，那我們自己是否也能做一雙小小的手套，牽住媽媽冰冷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