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總論

陳柱講中國散文史 作者:陳柱著


駢文漸成時(shí)代之散文 兩漢三國

第一章 總論

漢繼秦反文之治而為崇文之國,雖漢高祖馬上得天下,薄儒生,溺儒冠,而大風(fēng)一歌,實(shí)為開國之至文。厥后楚元王學(xué)詩,惠帝除挾書之律,文帝使晁錯(cuò)受《尚書》,使博士作王制,又置《爾雅》《孝經(jīng)》《孟子》博士?!稘h書?藝文志》云:“迄于孝武,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shí)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惫首孕⑽湟詠恚姹虮蚨辔膶W(xué)之士矣。

漢之文學(xué)淵源于戰(zhàn)國者為最多,辭賦既原于屈宋荀卿,而京都一類,侈陳形勢,亦本于蘇秦張儀之游說。凡此韻文之屬,今姑勿論。若漢之散文,則莫盛于書疏。此亦本于戰(zhàn)國策之書說。姚姬傳《古文辭類纂》,于奏議類列楚莫敖子華《對(duì)威王》,張儀司馬錯(cuò)《議伐蜀》,蘇子《說齊閔王》,虞卿《議割六城與秦》,中旗《說秦昭王》,信陵君《諫與秦攻韓》,李斯《諫逐客書》諸篇,于賈山《至言》,賈誼《陳政事疏》之上;于書說類列陳軫《為齊說昭陽》,及蘇秦《蘇代淳于髡游說》諸篇,與范雎《獻(xiàn)書昭王》,樂毅《報(bào)惠王書》,汗明《說春申君》等篇,于鄒陽《諫吳王書》《獄中上梁王書》,枚叔《說吳王書》,司馬子長《報(bào)任安書》之上:可謂明文體之源流者矣。

漢人最重辭賦。班固《兩都賦序》曰:“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yīng)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jì)。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xiàn)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钻?、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shí)時(shí)閑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yáng),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秦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贝艘晕恼露謱V皋o賦而言,則漢人之重視辭賦可知矣?!冻o》源于三百篇,漢賦又源于《楚辭》,而漢人之散文,實(shí)皆多受辭賦化。柳宗元《西漢文類序》曰:“殷周以前,其文簡而野。魏晉以降,則蕩而靡。得其中者漢氏。漢氏之東,則既衰矣。當(dāng)文帝時(shí)始得賈生明儒術(shù),武帝尤好焉,而公孫弘董仲舒司馬遷相如之徒作,風(fēng)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于是宣于詔策,達(dá)于奏議,諷于辭賦。傳于歌謠。由高帝以訖于哀平王莽之誅,四方文章,蓋爛然矣?!贝搜晕鳚h文章之盛,而文質(zhì)得中也。其所以如此者,蓋不特辭賦為漢文之特色,為受《楚辭》之影響而已;即其《書疏》等散文,亦莫不漸受辭賦之影響,而日趨于富麗,如賈生司馬相如之徒之所為是也。故西漢之散文,為李兆洛《駢體文鈔》所選者,如漢景帝后六年《令二千石修職詔》,漢武帝元朔元年《議不舉孝廉者罪詔》,元狩二年《報(bào)李廣詔》、賈山《至言》、賈生《過秦論》、枚叔《上書諫吳王》、鄒陽《獄中上書吳王》《獄中上書自明》、司馬長卿《上書諫獵》《難蜀父老》《喻巴蜀檄》、晁錯(cuò)《對(duì)賢良文學(xué)策》、公孫宏《對(duì)賢良文學(xué)策》、司馬子長《報(bào)任安書》、劉子政《上災(zāi)異封事》《訟陳湯疏》、劉子駿《移太常博士》等篇,雖不能即謂為駢文,然而不能不謂為已將成駢文之體勢者也。由西漢而漸進(jìn)至東漢,由東漢而漸進(jìn)至于三國,若子桓子建兄弟,遂為六朝駢體之宗師矣。

西漢武帝時(shí)代之散文已有與駢文無異者,今錄鄒陽枚乘各一篇如下:

鄒陽《獄中上書》

臣聞忠無不報(bào),信無不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wèi)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昂,昭王疑之。夫精誠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愿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wèi)先生復(fù)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獻(xiàn)寶,楚王誅之;李斯極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今乃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憐焉!

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齊、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國而死兩君者,行合于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于天下,而為燕尾生;白圭戰(zhàn)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于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白圭顯于中山,人惡之于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于浮詞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折脅折齒于魏,卒為應(yīng)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dú)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fù)石入海,不容身于世,義不茍取比周于朝以移人主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于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患于朝,借譽(yù)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堅(jiān)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于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dú)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計(jì)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qiáng)威、宣。此二國豈拘于俗,牽于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并觀,垂明當(dāng)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比矣。

是以圣主覺悟,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后,修孕婦之墓,故功業(yè)覆于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而強(qiáng)霸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于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qiáng)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霸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bào)之意,披心腹,見情素,隳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dá),無愛于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quán),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沉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隋珠和璧,只結(jié)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德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shù),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zé)o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于當(dāng)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dú)化于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fā);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拘攣之語,馳域外之議,獨(dú)觀于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沉諂諛之詞,牽帷墻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于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砥礪名號(hào)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hào)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于威重之權(quán),脅于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有伏死掘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枚乘《諫吳王書》

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無立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戶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百里,上不絕三光之明,下不傷百姓之心者,有王術(shù)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惻怛之心于臣乘言。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縣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系方絕又重鎮(zhèn)之。系絕于天不可復(fù)結(jié),墜入深淵難以復(fù)出。其出不出間不容發(fā),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必若所欲為,危于累卵,難于上天;變所欲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以為大王惑也。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跡者,卻背而走,跡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景滅跡絕。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欲湯之滄,一人炊之,百人揚(yáng)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不絕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猶抱薪而救火也。養(yǎng)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楊葉百步,百發(fā)百中,楊葉之大,加百中焉,可謂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內(nèi)耳。此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禍生有胎,納其基,絕其胎,禍何自來?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斷干。水非石之鉆,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經(jīng)而寡失。夫十圍之木,始生如蘗,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拔,據(jù)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礱底厲,不見其捐,有時(shí)而盡;種樹畜養(yǎng),不見其益,有時(shí)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shí)而用;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shí)而亡。臣愿大王熟計(jì)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此二篇比物連類,雖后世極麗之駢文,何以過之?故曰:兩漢之世為駢文漸成之時(shí)代也。至于三國,遂幾于駢文時(shí)代文。

第二章 由學(xué)術(shù)時(shí)代而漸變?yōu)槲膶W(xué)時(shí)代之散文 兩漢

第一節(jié) 總論

自《春秋》以上之諸史,皆為治化而為文;周秦諸子,則皆為學(xué)術(shù)而為文,無專以文為事者。屈平宋玉為韻文專家,似專以文為事矣;而實(shí)亦本于憂時(shí)怨生而作,亦不能謂專以文為事者也;蓋其不欲以文見者其素志也;其不得不專以文名者其不幸也。至漢之賈誼,擅長奏疏,而不得行其志,始為賦以吊屈原,又自傷壽不得長,為《鵩鳥賦》,是為漢代辭賦開山之大家:然揣其始志,亦未嘗欲以賦家名于世也;不得已而為勞者之自歌耳。故《太史公書》以誼與屈原同傳,均不幸而以辭賦名者也。至枚乘司馬相如之徒出,始專以辭賦為務(wù)。承其流者有枚皋、王褒、揚(yáng)雄之徒,刻意摹擬,均專欲以文爭勝。太史公作司馬相如列傳,盡錄其《子虛》《上林》諸賦;班孟堅(jiān)作《揚(yáng)雄傳》,盡錄其《羽獵》《反離騷》等文;蓋即后世《文苑傳》之所自仿,而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離而為二之所由起也。又太史公傳《儒林》,嘗以文學(xué)與儒者同稱。及班固《兩都賦序》,乃專以文章屬辭賦。且班氏所稱諸家如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今諸人之賦,皆多殘亡,唯司馬相如、劉向之賦,尚有存者,劉向之《九嘆》,亦不為世所重。疑此輩皆多以經(jīng)術(shù)家追逐時(shí)好而作辭賦,諒非其長,故不能工,而不能傳于后世。唯司馬相如史不稱其精湛他學(xué),唯以辭賦見稱,實(shí)為文學(xué)家與學(xué)術(shù)家分家之始祖。自是而后,漢之學(xué)者,乃有專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者矣。

《后漢書?文苑傳》,自杜篤王烈凡二十二人,皆專以文學(xué)名者。范蔚宗贊之曰:“情志既動(dòng),篇章為貴;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言觀麗則,永監(jiān)淫費(fèi)?!鄙w彼等皆純粹之文士矣。

第二節(jié) 辭賦家之散文

漢代辭賦家可謂至眾,不可殫述,茲擇最著者二人以略見一斑焉:曰賈誼、曰司馬相如。其他如揚(yáng)雄、班固、張衡之倫,其所為散文,亦莫不受辭賦影響,不能具論焉?!妒酚?賈生列傳》云:“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dòng)诳ぶ小峭⑽緸楹幽鲜?,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xué)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是時(shí)賈生年二十余,最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duì),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乃自以為不能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至太中大夫。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dāng)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佐。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xué),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云云。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云云。”賈生實(shí)為漢代最早之賦家。其辭賦作品,可謂追蹤屈宋,縮長篇為短章,雖祖述屈宋而不蹈襲屈宋。漢之賦家如司馬楊班雖以富麗勝,而論氣格則未能或之先也。然賈生之散文亦為漢代之冠。張溥輯一百三家有《賈長沙集》一卷。今選錄其《過秦論》上篇如下:

過秦論

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dāng)是時(shí),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huì)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dāng)此之時(shí),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齊、楚、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邵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jìn)。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fèi),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qiáng)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bào)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秦王既沒,余威震于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倚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而轉(zhuǎn)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鋤耰棘矜,非铦于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深謀遠(yuǎn)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shí)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quán),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此文排比敷張,實(shí)有辭賦色采,自“且夫天下非小弱也”至末即為班固《東都賦》末一段所本。其文云:

且夫僻界西戎,險(xiǎn)阻四塞,修其防御,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dá)萬方輻湊,秦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岳,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tái)明堂?統(tǒng)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jì)濟(jì)也。子徒習(xí)阿房之造天,而不睹京洛之有制也;識(shí)函谷之可關(guān),而不知王者之無外也。

陳石遺先生云:“論辨一類,古今以賈誼《過秦論》為稱首。其名為過秦,始見于《新書》,太史引作《秦始皇本紀(jì)論贊》,本只一篇,后人分作三篇。首篇《過秦始皇》,次篇《過二世》,三篇《過子?jì)搿贰F鋵?shí)如此巨制無他妙巧,不外開合擒縱而已??v之愈遠(yuǎn),擒之愈見有力也。首篇首言秦之?dāng)?shù)世,種種強(qiáng)盛,次言六國之謀臣策士,合從并力而無如秦何。又次言秦盛,六國益復(fù)種種強(qiáng)盛,天下益無如之何矣。皆開也,縱也。而陳涉以匹夫亡之,然僅此一合一擒,未免過于簡單。故又用且夫一段推開,將陳涉與六國層層比較,山之峰巒迴抱,水之港汊溁洄矣?!?/p>

賈生之奏議,有《陳政事疏》,為漢人奏議中第一長篇文字,實(shí)為后世萬言書之祖。其文亦最多排偶,今以文長不錄。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shí)好讀書,學(xué)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xué),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huì)景帝不好辭賦,是時(shí)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庇衷疲骸笆袢藯畹靡鉃楣繁O(jiān)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dú)不得與斯人同時(shí)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上許令上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笔菫闈h賦第一篇富麗之作,實(shí)亦原本宋玉之《高唐》也?!兑话偃壹酚小端抉R文園集》一卷。相如既為辭賦大家,故擅長辭令,雍容嫻雅,茲錄其《諭巴蜀檄》如下:

諭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shí)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詘膝請和。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怠墮。延頸舉踵,喁喁然皆爭歸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yuǎn),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遣中郎將往賓之,發(fā)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幣帛。衛(wèi)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zhàn)斗之患。今聞其乃發(fā)軍興制,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zhuǎn)粟運(yùn)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dāng)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jié)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jì)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bào)私讎。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jì)深慮遠(yuǎn),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hào)于后世,傳土地于子孫。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

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yuǎn)哉!然此非獨(dú)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jǐn),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喻百娃,以發(fā)卒之事,因數(shù)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shí),重?zé)┌傩?,己親見近縣,恐遠(yuǎn)所溪谷山澤之民,不偏聞。檄到,亟下縣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其文亦甚多排偶,賈生以氣勝,長卿以韻勝也?!妒z室論文》云:“《史記?陸賈傳》載賈說南越王趙佗說,司馬相如本之以為《諭巴蜀檄》。檄之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屈膝請和云云,即陸賈之鞭笞天下,劫略諸侯云云也。檄之?dāng)z弓而馳,荷戈而走,人懷怒心,如報(bào)私讎云云,即陸賈之將欲移兵云云也。檄之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若此,即陸賈之天子憐百姓云云也。檄之發(fā)軍興制,驚懼子弟云云,即陸賈之以新造未成之越屈強(qiáng)于此云云也。檄之身死無名謚為至愚云云,即陸賈之掘燒先人冢夷滅宗族云云也。但陸說尤質(zhì)直耳?!睅熣f可謂深悉文章嬗變之跡。今錄《史記?陸賈傳》賈說南越王佗原文如下,俾得參照。

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及高祖時(shí),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jié),箕倨見陸生。陸生因進(jìn)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zāi)乖谡娑?。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qū)區(qū)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杰并起,唯漢王先入關(guān),據(jù)咸陽。項(xiàng)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qiáng)。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誅項(xiàng)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nèi)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廼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qiáng)于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庇谑俏舅麖i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币騿栮懮唬骸拔沂肱c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睆?fù)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強(qiáng)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皇之業(yè),統(tǒng)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jì),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輿,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shù)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廼比于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廼大說陸生,留與飲數(shù)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他為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bào),高祖大悅。

第三節(jié) 經(jīng)世家之散文

漢人《書疏》,傳于今者幾盡為經(jīng)世之學(xué)。就中文之尤工者為賈誼、晁錯(cuò)、趙充國、賈讓、劉向之徒。賈文前已論及,劉文容后言之。今略論晁趙二家焉。

《漢書?晁錯(cuò)傳》曰:“晁錯(cuò),潁川人也,學(xué)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錯(cuò)為人峭直刻深??嘉臅r(shí)天下亡治《尚書》者,獨(dú)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征。廼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cuò)受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拜為太子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hào)曰智囊,是時(shí)匈奴強(qiáng)盛,數(shù)寇邊,上發(fā)兵以御之,錯(cuò)上言兵事?!逼濅浧湮娜缦拢?/p>

上言兵事書

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shù)入邊境,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高后持再入隴西,攻城屠邑,驅(qū)略畜產(chǎn);其后復(fù)入隴西,殺吏卒,大寇盜。竊聞戰(zhàn)勝之威,民氣百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fù)。自高后以來,隴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今之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率,底厲其節(jié),起破傷之民,以當(dāng)乘勝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大有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廼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繇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于良將,不可不擇也。

臣又聞?dòng)帽R戰(zhàn)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xí),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jīng)川邱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dāng)一。土山邱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步兵十不當(dāng)一。平陵相遠(yuǎn),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dāng)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后,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dāng)一。雚葦竹蕭,草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戟二不當(dāng)一。曲道相伏,險(xiǎn)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dāng)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xí),起居不精,動(dòng)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后解,與金鼓之音相失,此不習(xí)勒卒之過也,百不當(dāng)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jiān)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yuǎn),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入,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dāng)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予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予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予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臣又聞大小異形,強(qiáng)弱異勢,險(xiǎn)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qiáng),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xiǎn)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fēng)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yuǎn),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jiān)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五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dāng)也;材官騶發(fā),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簿,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shù)十萬之眾,以誅數(shù)萬之匈奴,眾寡之計(jì)以十擊一之術(sh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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