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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官司開庭日近,江彪做律師的弟弟江悍急火火趕來。進(jìn)門一邊脫鞋一邊嚷嚷:“哥,協(xié)議書!”
江彪一愣:“克明告訴你了?”
“咋不在民政局離?她怕留案底?”江悍連珠炮一樣,“簽之前為啥不跟我溝通?怕我干涉你內(nèi)政?”
江悍接過協(xié)議書,剛看完核心段落,就把那兩張紙往茶幾上重重一扣:“這他媽什么協(xié)議書,比《馬關(guān)條約》還狠哪!你呀你,傻死了!”
江彪不說話。
“你信這鬼話?”江悍敲打那兩張紙,“她寫了這么多珠寶,加在一起有100萬,你親眼見過沒?”
“沒,女人的玩意兒?!?/p>
江悍說:“前幾天我趁著去房管局跑案子,順道查了她。她名下有個獨立產(chǎn)權(quán)的房子,去年10月買的,在西三環(huán)。這房子你不知道吧?”
江彪吃了一驚。
“她背著你,用你們十幾年的積蓄買了西三環(huán)這套房?,F(xiàn)在眼看著離婚分家產(chǎn),錢的缺口太大沒法跟你交差,就編出一堆珠寶糊弄你。死女人早就打算好了!她寫的你們兩年前開始分居,是真的嗎?”
江彪點點頭。
江悍捶腿咋舌:“哥,你虧大了,跟她耗兩年!她外面有人了吧?”
江彪苦笑一下:“不至于吧?她一直罵我,說我不干不凈呢?!?/p>
“我見得多了,出軌的人都是賊、是毒蛇,最愛反咬一口!哥,你搜集好證據(jù),我讓她半點便宜占不到!她不是告你嗎?反訴!把房子弄回來。”
江彪嘆了口氣,搖搖頭:“又不是沒地兒住。給她吧?!?/p>
“虧你說得出!那是個小玩具?”江悍氣得直拍茶幾,“你家的錢基本都是你掙的,腦力勞動的血汗錢。你得為以后考慮一下吧?你才37,不可能一直旱著?!?/p>
“我們爺兒倆過挺好?!?/p>
“行,你打算守節(jié)不攔你。我再問一遍啊,想不想把財產(chǎn)爭回來?”
“算了?!苯霙]半點猶豫,“不管咋說,她為生克明差點把命搭上?!?/p>
江悍還是不甘心:“這事兒交給我,費不了你多少心思?!?/p>
江彪文不對題地坐在對面點點頭,微笑里帶著靦腆。江悍太熟悉這個表情了。他哥一犯犟就這樣笑著不說話,心里卻拴著一百頭牛。當(dāng)事人無動于衷,做律師的有啥轍?
江悍臨走還恨鐵不成鋼地絮叨著:“哥,你房子票子不爭取,反倒死命要孩子,我看你這再婚是夠嗆了!”
“老二,”江彪跟在后面送他,試探著,“最近,沒情況?”
江悍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沒。我且得閑一陣兒呢?!?/p>
“怪哥沒給你開好頭?!苯胱晕医獬暗匦χ拔覀儗W(xué)校有幾個年輕老師真不錯,跟你年歲相當(dāng)?shù)摹?/p>
江悍噗嗤樂了:“你可別害我了,就沖咱媽,啥老師我都不要。前半輩子讓少年宮老師管著,后半輩子讓高中老師管著,我還活不活了?”
離婚案開庭當(dāng)天,江克明睡到7點半也沒醒,江彪做好早餐叫他,他順從地起來吃了。吃完,江彪說今天去外面開會,不定啥時回來。
“去法院吧?”克明冷眼瞟他,幽幽地冒出一句。
這話一下把江彪劈了,板著臉:“好好上課,別管這亂七八糟的。”
“我當(dāng)然不管,管得著嗎我?”克明斜眼瞪他。
法庭上,江彪對財產(chǎn)分割沒爭議,分歧很快落在孩子的歸屬上。
即將離婚的夫妻唇槍舌戰(zhàn)起來,活像兩只搶奪要命口糧的雞。
法官讓他們肅靜。倆人剛停下來喘氣,就聽后排傳來一聲:“我跟我媽!”
江彪一驚??嗣饕膊恢稌r出現(xiàn)的,一個人坐在后排,正冷眼看他們走程序。
劉美美前一秒還在怒視江彪,一聽“我跟我媽”,表情僵在那兒。跟他爹是鐵板釘釘?shù)氖?,咋說變就變,還翻盤在法庭上?
“開玩笑要分場合?!苯肟聪騼鹤?。
法官示意二人別說話,問克明:“你想好了?”
“我早想好了?!笨嗣鬣嵵仄涫?、拿腔作調(diào)地唱起來,從后排走到江彪和劉美美中間,“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他還想繼續(xù)唱,被法官揮手打斷。
“原告,孩子未滿十八歲,你要負(fù)責(zé)他生活起居,并配合非撫養(yǎng)一方探視?!?/p>
劉美美毫無預(yù)兆地哭起來,嗚嗚咽咽傷心至極。被法官勸止后,抹去了眼角最后一滴淚:“法官,我……我是個偉大而堅強的母親,孩子永遠(yuǎn)是我的生命,我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他。但我現(xiàn)在沒房子,住在單位宿舍里。我還經(jīng)常去外地出差,沒法照顧孩子……”
“媽,我不怕擠?!笨嗣鞑坏确ü僬f話,立刻笑盈盈地表明心跡,“我自己能照顧自己?!?/p>
“你別搗亂。”劉美美淚漣漣看向兒子。
法官的臉沉下來:“原告,看來你并沒做好要孩子的準(zhǔn)備?!?/p>
劉美美把沾滿淚水的紙巾捂在鼻子上擤了一把,繼續(xù)飲泣:“我堅決要孩子……可我又怕委屈了孩子,孩子的幸福重于一切?!?/p>
“媽,您這是怎么說的!跟親媽在一起哪能叫委屈?”克明故意拖著長腔。
江彪咳了一聲,他本意是看不過去了,讓克明停止對自己媽的耍弄。但在劉美美聽來,這是挑釁的咳嗽、勝利者的咳嗽、幸災(zāi)樂禍的咳嗽。
法官被這家人弄蒙了,問克明:“你到底想跟誰?”
“跟我爸?!笨嗣麝幊林槨Ko了劉美美好看,自認(rèn)可以收場了。
劉美美憋了一肚子氣,一出法院大門就扯住江彪。
“你們倆狼狽為奸,早商量好看我笑話!”
江彪目視前方,不說話。
“笑話?笑話多著呢?!笨嗣麝庩柟謿?。
“啥意思?”劉美美警覺起來。
克明想把他記憶深刻的這十年從頭細(xì)說。他恨他們吵架,甚至想過他們死,盼過自己死。算了,不說了,說也說不完……不行,必須說,不說出不了十年的惡氣;不說,他們還以為他是啥也不知道的小傻子。于是他揀著最狠毒的來了:
“當(dāng)初,奉子成婚的是你們;現(xiàn)在,奉子離婚的還是你們。我是誰?你們當(dāng)我是誰?。俊?/p>
話剛出口,怒火上竄,他一腳踹向路邊的垃圾桶,把呆頭呆腦的大家伙踹翻在地,里面的臟東西嘔吐物一樣冒出來。江彪趕緊彎腰收拾,把垃圾桶扶起來。
“以為我永遠(yuǎn)3歲是吧?你們2000年10月6號結(jié)的婚,我2001年4月1號生出來……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你們也配當(dāng)父母?”
他剛才還不想多說,甚至盼著趕快離去,留給他們一個高傲矜持的背影??稍捳f到這兒,情緒成了脫韁野馬,勒也勒不住。他歇斯底里沖到劉美美面前:“你假惺惺要我,做給誰看呢?你都后悔生我!早干嗎去了?那年頭醫(yī)院不能人工流產(chǎn)?! ”
江彪看著眼前咆哮的活牲口,氣得渾身發(fā)抖。
“江彪,你聾了?咋不抽他!”劉美美嘶啞著嗓子在旁邊煽風(fēng)點火。
江彪猛得高高抬起右手??嗣餍睦铩翱┼狻币幌?。從小到大,當(dāng)?shù)囊晃洞葠蹧]對他動過手,這一巴掌打下來肯定很疼,他該咋應(yīng)付?能跟他對打不?他懷疑自己的慌亂已被江彪看在眼里,但他不能示弱,特別是在此刻聲討他們的時候。于是他挺起胸膛吶喊:“你抽?。 ?/p>
“啪”一聲脆響,克明沒覺得疼,定睛看,江彪的臉向左微傾,牙關(guān)緊咬。
劉美美翻個鄙夷的白眼轉(zhuǎn)身走了,剩下父子倆呆在原地。
剛才那聲脆響炸裂在克明心頭,連血帶肉碎成片。怎么有個這么窩囊的爹?。∏八从械奈黄鹩可蟻?,他往馬路牙子上一坐,“哇”一聲哭出來。他寧愿這一下打的是他——可惜不是,不是??!
江彪紅著臉,默不作聲站在一邊,活像隨侍關(guān)公的周倉。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見多識廣的首都人民沒有圍觀,克明卻覺得每雙眼睛都像看人裸奔一樣,看著他們丟人現(xiàn)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