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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美人吟-飛花弄影 作者:田靜等編


第二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她或許是一縷靈動的風,在他的指間不著痕跡地滑過,留下永生不滅的難忘;

她或許是一輪寧靜的月,照亮他無人能懂的夢境,卻在白晝到來后悄然隱遁;

她或許是一片來自塞外的雪,曾奔赴著降落到他身側(cè),最后又不得不回歸幽冷之處……

琵琶聲聲,大雁孤鳴,是生離亦是死別。

自此后,君王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

百花雖好,惟汝獨馨。

那一朵怒放的幽蘭,在一代代的歷史硝煙中,依然芳華不減。

「昭君」

我出生的那天,父親郊外出游得到了一株幽蘭。也許因為它是除父母外第一個迎接我來到世間的事物,我對蘭從小就有著莫名的偏愛。

行動舉止以蘭為榜樣,自是別有一番氣度雍容。

又因為與花一起共待得久了,身體發(fā)膚都沾染了蘭的芳香。

我的父母,亦愛我如掌中明珠。

就這樣在秭歸與蘭相伴了17年,在我盛裝離開的時刻,所有的蘭花都爭先恐后地開放了。香氣在方圓幾里的地方都可以聞得到,仿佛是在為我送行,人人都非常驚異。

那時,我是剛剛被新選上的良家子,美人王嬙。

同時也是眾人眼中一個著了魔的、不甘平凡的女子。

建昭元年,初春。

南郡秭歸縣里一片混亂,人心惶惶。有女孩的人家,紛紛搶著給女兒擇夫婚配。原本就已訂了婚約的,趕緊讓未婚夫用轎子接到夫家去;而那些平日非常挑剔沒來得及訂親的人家則急壞了,干脆派遣父兄族人頂著寒風在路上攔截年輕后生,硬拉回家招贅,演起了名副其實的“拉郎配”。有的怕白天辦婚事太過張揚,被人檢舉揭發(fā),就在半夜三更偷偷地把女兒嫁出去。

三天后,皇帝的選妃詔書到達。

此時,全縣剩下的未婚女孩兒已為數(shù)不多,均由家人陪同、里長鄉(xiāng)老帶領(lǐng)陸續(xù)來到縣衙,供欽差大人挑選。

我也是其中之一。

欽差選了半日,竟挑不出一個中意的。既然是給皇帝選妃,相貌平平的自然不予考慮。而其中幾個稍有中人之姿的,言談舉止粗俗不雅,令人難堪。這樣的人即使勉強選進宮去,也肯定得不到皇帝的寵幸。那么這趟差使也就算白來了,說不定還會以“辦事不力”的罪名斷送了前程。

失望的欽差大人嘆息著閉目不忍再看,越過我徑直走向最后一排。但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瞬間。

我想,一定是我身上特有的蘭香吸引了他。

他霍地轉(zhuǎn)身,視線在接觸到我的面容時,雙眸立即放光,整個臉都為之動容。然后是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終于可以交差了!”

然后他大手一揮,對其他人做了個遣散的手勢:“你們都可以回家去了,這位姑娘留下?!?/p>

待到所有人都走遠了,一旁的南郡太守立即滿臉諂媚地趨了上來,指著我對欽差大人道:“大人好眼力!這位王嬙姑娘在我們這里可以說是萬里難挑其一呀!”

“是?。±戏蜻@次能不能順利博得龍顏大悅就全賴她了喲!”欽差大人望著我,難掩內(nèi)心興奮。

而我,自始至終保持著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既沒有流露出即將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喜悅,也沒有哭哭啼啼作悲哀之態(tài)。

這次參選,我是唯一的例外,完全自愿的那一個。

此前幾天,看著別人家搶著送女兒出嫁,我的父母也曾心動過,幾乎答允了太守替兒子求親的請求。我的父母一直沒有為我定親,以前他們也曾暗中留意,想給我選一如意郎君,但訪遍四鄉(xiāng)八村,實難找出和我匹配的人。而我更不肯俯就,以致耽誤至今。

南郡太守的兒子看中了我,自以為出身名門,長得又風流瀟灑,一定會令我青睞有加。于是央求父親數(shù)次到我家提親,但每次都被我嚴詞拒絕。

那種紈绔子弟,連看他一眼我都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我的血液里,有一種深藏不露的不安分因子。我一直以為,值得我付出愛的男子,他必須有能讓我們的愛情逃脫平庸世俗和歲月侵襲的力量。

我要我們的愛,即使萬載千秋之后,依然永垂不朽。

我們之間的較量,也必須是棋逢對手。

在遇見這樣的一個人之前,我不會相信天下任何男子的誓言。

當聽聞皇帝新一輪的選妃詔書即將下達時,我的父母開始做著急了。

當今帝王好色不專盛名在外。

大家都在私下議論他的薄幸花心,據(jù)說他從不會寵幸任何一個后妃超過一個月。

而我,恰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作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自愿報名參選。

于是,那些平日追求不到我的人開始大放厥詞,嘲諷我為了貪戀權(quán)勢富貴,在所有人都惟恐避之不及的時候,竟主動湊上去。人人都以為我愛慕的是帝王家的虛名,連我爹娘也以為我一定中了心魔。

但我懶得跟他們解釋。

我的心意永遠不需要旁人明白。當我聽到那些關(guān)于帝王的傳聞時,剎那間仿佛心有靈犀,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隱約有些理解和同情那個從沒見面的帝王。我覺得,他那么頻繁地更換寵幸對象,一方面或許是他不夠自信,身居高位,害怕付出太多的愛在一個人身上,得到的卻是一番虛情假意;又或許,他也和我一樣,不想輕易地付出全部之后,卻抵擋不過時間的風沙,被慢慢湮滅無聞。

我直覺我們是同類人,我的存在和出現(xiàn),一定會使他變成另外一番模樣。

抱著這樣一個信念,我自信地參加了選拔。為了救贖一個男子,一個被身份地位束縛不堪寂寞的男子,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屬于我的人生道路。

那天的天空清澈到虛無。

負責護送我進宮的皇家侍衛(wèi)騎著雪白駿馬在前面開道,如釋重負的百姓在官道兩旁夾道歡呼。一時間好不熱鬧。

到了渡口,下了馬車換船。

我最后一次對父母行禮磕頭,此去經(jīng)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和他們再見。只是歷史的命輪中有屬于我的歷史宿命,這小小的地方,終究留不住我。

我登上雕花龍鳳官船,順香溪,入長江,逆漢水,過秦嶺,歷時三月之久,于同年初夏到達京城長安,為掖庭待詔。

“嬙兒,嬙兒呀……”

夢里,父母的呼喚聲越來越遠,漸漸地,只剩下漢宮里的更漏聲開始陪伴我度過長夜。

而帝王的模樣,對我來說卻遙遠如同迷樓之霧、云端之月。

終日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眼里耳里聽得最多的都是關(guān)于他的一切,甚至吃的穿的住的都來自于他,可是偏偏只他本人,隱在重重宮墻之后,不可企及。

「元帝」

我是大漢朝第八位皇帝劉奭。

我的身世非常獨特,我是第一位在民間出生的帝王。

我的父親,乃是本朝鼎鼎大名的“中興之主”漢宣帝。那時他還是待罪之身,而我的母親,則是宮廷監(jiān)獄典獄官的女兒。他們相逢于獄墻邊,在貧困中結(jié)交。正因為這樣,我的母親才幸運地成為史有明載以來得到了皇帝丈夫愛情的為數(shù)不多的后妃之一,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一段關(guān)于帝國皇帝和平民皇后的佳話。

我出生還不滿百日,命運便展示了它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魔力:我父親被霍光選中,成為大漢王朝的第十任皇帝。

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后,母親許皇后產(chǎn)后“血崩而亡”。

父親新立的皇后,是霍家之女霍成君。

但是事情遠非表面的那么簡單。

早在父親登位之初,就有大臣聯(lián)名上書,要求立霍家女為后。這時候,皇帝卻下了一道“故劍情深”的詔書,令群臣摸不著頭腦。

總算臣子中也有揣摩上意的好手,揣測出了父親的用意,上書要求立我母親許平君為大漢皇后。

然而,當這對同患難、共富貴的帝王夫妻站在高臺上接受百官朝賀,互送深情微笑的時候,他們不會知道,世上最陰險的詭計正在向他們撲過來。

立后第三年,當我母親在生下這個帝國的小公主的時候,霍家買通女醫(yī)淳于衍,用產(chǎn)婦忌服的虎狼藥斷送了母親的性命。羽翼未豐的父親只能接受這個“產(chǎn)后血崩”的事實,把母親葬在了自己的百年之地——杜陵的南園。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就這樣犧牲在政治的旋渦里。

這個仇當然是要報的,幾年后,父親籌劃已畢,立即下旨抄了霍家,廢黜了霍皇后。

幾年的貧賤夫妻,數(shù)十年的隱忍不棄,父親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一段“帝國情傷”的真正愛情。

每每我回味那道“求微時故劍”的詔書時,無不為字里行間那一種凄美和執(zhí)著所感動!我的內(nèi)心強烈地渴望著也能夠得到父親那樣的愛情。

可是我知道,這世界所有的事物我都可以予取予求。但惟獨有一樣東西,我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

但我不甘放棄。

后來,我費盡心思想出了一道題目,用以試探和考察后宮中是否有能對我真心以待之人。

可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失望了。

心灰意懶之余,我又下達了新的選妃詔書。

人人都悄悄在背地里議論我與父親的性情大相背離,父親那么專一癡情,我卻花心濫情。

我悲涼地一笑,置若罔聞。

然后繼續(xù)我行我素。

對那些投懷送抱的后宮妃嬪,我來者不拒,卻從不付出真心。

估算著日期,新選的良家子應(yīng)該數(shù)日內(nèi)就會到了。我不敢抱太多的期望,因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只是在午睡時,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一只我從來沒見過的非常美麗的鳥兒,停在了我的宮殿門前,它轉(zhuǎn)動著骨碌碌的黑眼珠望著我,說不出的靈動可人。

待我要走近細看時,它卻撲拉著翅膀飛了起來,飛向了外面的天空,越來越遠,慢慢地消失不見……

從夢中醒來后,我還在思考著夢預(yù)示的內(nèi)容,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信步在宮殿內(nèi)四處游走。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一所廢棄的宮殿前。

很多宮人正在忙碌地打掃,看見我出現(xiàn),立即齊刷刷跪倒一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的話,我早已聽得耳朵起繭子了,但又不可避免地每天都要聽上數(shù)十遍。

這就是帝王的悲哀吧,越是想聽的話越聽不到,不想聽的話卻不得不聽。

我淡淡地一揮手,示意他們起來,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但有一人似乎不愿意就這么輕易地放過這個在帝王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機會,雙膝跪著又行了一個禮,討好地稟告道:“皇上,新選送的宮女說話就到了,奴才擔心宮殿不夠住,所以特地吩咐他們打掃一些舊宮殿出來,到時可以給那些新人住。請您的示下,奴才的安排妥當不?”

“哦?”我轉(zhuǎn)身看他一眼,眼光沒有絲毫喜怒哀樂,“你所慮極是。準了。”

并沒有表揚他也沒透露任何獎賞的意思,那宮人的臉色頓時就低沉了幾分。

我在心里冷笑,這宮內(nèi)人人都在討我的好,可是其中有幾人是真心實意地想為我著想的呢?

他們迎合我,不過是為了從我這里得到自己需求的東西罷了。功名利祿,他們夢寐以求的一切對我來說卻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看了看眼前的宮殿,覺得雖然有些陳舊,卻自有一股非凡的氣魄,似乎曾經(jīng)也是盛極一時過的。

于是隨意地問這是什么宮殿。

底下沉寂了半晌。

最后,一位白發(fā)老宮人顫巍巍地給出了答復(fù):“回陛下,這里是鉤弋宮?!?/p>

“鉤弋宮?”我略微沉吟了一下,這個名字很耳熟。

“陛下,這里還有一樣東西要請您過目?!崩蠈m人將一樣物事雙手舉著送到我面前,我接過來一看,竟是一支玄鐵鑄就的珠釵。

“你從哪里得來的?”珠釵的彼端雕刻著一種奇特的花,我看著看著,心緒變得不寧起來。

“回陛下,是奴才剛才在打掃時發(fā)現(xiàn)的?!?/p>

“哦?!蔽野淹嬷种械闹殁O,腦海中一些被塵封多年的記憶開始慢慢復(fù)蘇……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一次和宮人捉迷藏時曾躲在一個隱秘地方,無意中聽見兩個宮人講述了昭帝母與一個被毒啞的宮廷樂師之間的秘愛傳聞。

此前,我一直很疑惑為什么武帝在立昭帝為太子前要無端毒殺帝母,聽到這個傳聞后突然有所頓悟。

也許武帝察覺出了那個女人并不愛他,所以,雖然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卻殘忍地在自己離開人世前送她到黃泉路上去等他。

而接下來即位的昭帝無子,我父親正是托他的福,才得以重返宮廷。

我突然有點羨慕那個啞了的樂師,最少,他得到的愛情是真的。一個寧愿不愛帝王也要和他廝守的女人,即使死了,他們的愛卻不會隨軀體的消亡而毀滅。

而我呢?即使高高在上,終日享受著眾人的膜拜,坐擁三宮六院,卻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漢代的掖廷令“晝漏不盡八刻,白錄所記推當御見者”,在夜晚來到之前,就會有專門負責帝王寢居的官吏前來面見我,詢問當日誰侍御寢。

“陛下,今晚還由溫昭儀侍奉您嗎?”手拿紙筆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詢問。

溫昭儀是我最近寵幸的妃子,可我清晰地記得,昨晚已到了我規(guī)定期限的最后一晚,她卻并沒有給我滿意的答案。

也就是說,她將成為又一個被我遺棄的嬪妃。

顯然她暗中用重金收買了眼前這名宦官,所以他簡直是在不顧性命地再次詢問我:“陛下,溫昭儀性情溫柔和順,您是不是……格外開恩呢?”

“你也知道這是格外開恩嗎?!”我冷冷地反問,聲音透著一股肅殺之氣,“沒有人可以例外!”

“陛下……”宦官惶恐地磕頭,許久都不敢再抬頭。

“朕不會跟任何一位女子交心,君無戲言。”我冷冷地拂袖而出。

走到漢白玉雕就的臺階邊,我聽見身后傳來貼身衛(wèi)士的吩咐:“既然陛下不會再去昭儀那里,按例要把那一宮的雙鳳宮燈收回?!?/p>

“是。奴才這就去辦。”接著就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

我嘆口氣,這世間從此又多了一個失望之人。又有一個如花美人要永遠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

這樣的情景我不知道還要重復(fù)多少次。

「夜哭」

入宮不知不覺已數(shù)月有余,我卻始終沒有見到皇帝的影子。

雖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也沒有輕易灰心。如果就這么放棄了的話那也太不符合我的個性。

我知道有些事情如果太過急迫,只會適得其反。

于是在閑暇中,我開始嘗試著種花。宮內(nèi)百花嬌艷,但惟獨沒有我最喜愛的那一種。

經(jīng)過鍥而不舍的努力,終于有數(shù)株蘭花的種子發(fā)芽了,我雀躍萬分。

也許等到花開之日,就是我和他相見之時。

盡管這只是一個猜想,卻依然給我多日來沉悶的深宮生活帶來了一絲滿足的愜意。

這晚,我正在經(jīng)過自己一番打理后已經(jīng)嶄然換新貌的花園中散步,突然聽到另外一側(cè)的宮殿里隱約傳來了哭聲和叫罵聲。

剛進宮的時候,宮內(nèi)的主事女吏就再三地叮囑我們,在皇宮之中,最忌諱的就是有好奇之心。不該打聽的千萬不要打聽,即使聽見了也要當做沒聽見;能裝聾作啞的時候就盡量別出聲,知道也說不知道,這才是安身保命之道。

可是如果只是為了安身保命,我根本就不會踏進這皇宮一步。

我毫不猶豫地朝著哭聲來源處走去。

據(jù)我平日的觀察,這里分明是一處閑置多年的冷宮,平時并沒有人居住。一到晚上,除了偶爾刮過一陣呼呼的風聲,基本上寂靜得令人不敢靠近。

怎么今天晚上突然就改變了呢?

隨著距離的接近,剛才的哭喊聲變得越發(fā)清晰起來:“那個答案到底是什么?我錯了嗎?我錯了嗎?”

一疊聲的問話不知是對誰而發(fā)。

錯了?什么錯了?我完全沒弄明白。

于是選準了籠罩在樹影下的一個背光處快速躲藏起來,想一探究竟。

才剛剛藏好,就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等雙眼適應(yīng)黑暗之后,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面對著一個窗口,剛好可以窺視到房間里面發(fā)生的一切。

屋子因為久沒沾染人氣而散發(fā)出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地上散亂地鋪著些干草,連僅有的幾張桌椅都殘破不堪。

“娘娘,您不要想不開呀。多少喝點粥吧。”有些老邁的宮女雙手捧著一碗粥,恭敬地遞到另外一位身形苗條的女子跟前。

嘭——

沒想到那女子猛地用手一揮,那碗飛出丈余跌到墻角,摔了個粉碎。

“呸!賤人!這樣的東西也是拿來給我吃的嗎?”被稱為娘娘的女人顯然還不明白自己眼下的處境,雖然已經(jīng)置身在破屋之中,卻依然拿腔作勢。

“可是娘娘,連這碗粥都是老奴冒著危險偷偷私自給您留下的啊?!崩蠈m女嘆息著看著地上還微微冒著熱氣的粥,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來到冷宮中的人,能夠吃到?jīng)]有老鼠屎和發(fā)霉的米飯,已經(jīng)很不錯了呀?!?/p>

那位年輕的娘娘卻全然沒聽到她的話,口中喃喃著:“我錯在哪里?到底錯在哪里?”

“您沒有錯,錯的是命?!崩蠈m女試圖安慰她,又被她一把推開,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看向我這面,哈哈大笑起來,“對!我沒錯!是他錯了!他錯了!他對不起我!!”

我差點嚇了一跳,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我,可是借著房間內(nèi)宮燈的光,我發(fā)現(xiàn)她的神態(tài)分明極不正常,披頭散發(fā),齜牙咧嘴,已然狀似癲狂。

她接下來的破口大罵證實了我的猜測——

“如果我回答錯了,之前的其他人也都錯了嗎?這根本就是他花心的借口!他是沒有心的人!我對他那么好,他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要拋棄我?為什么?!為什么啊——”她這最后一聲拖得極長,也極凄厲!

一陣冷風刮過,我也跟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戰(zhàn)栗。

“娘娘,您自己多保重……”

老宮女收拾好被摔碎的碗,又哀戚地勸說了一陣那位娘娘,無奈地退出了房間。

她走出去時還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低聲念叨:“這已經(jīng)是第二十一位希望破滅的可憐人了,誰會是倒霉的第二十二個呢?宮中這么多人,誰都想成為被留下的那個幸運兒,可是皇帝要的答案只有一個。他也只有一顆心,被分成那么多塊,肯定就不完整了……”

我在暗處聽到她番話,一時竟然呆了。

原來那些被皇帝遺棄的女人全部都是因為回答不出他的問題而被打入冷宮的嗎?

那個問題是什么呢?

為什么這么多人里面都沒有一個讓皇帝滿意?

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傳來異樣的響動,似乎有人來了。

糟糕,如果被發(fā)現(xiàn)肯定會吃不了兜著走!我連忙用雙手遮住臉,然后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就跑。

一口氣跑回自己的住所,心怦怦地跳得比打鼓還響!渾身癱軟地躺回床上,才驚覺后背已經(jīng)一片潮濕。

「珠釵」

有時我也會覺得自己殘忍。

我不該奢望得到父皇和母后那般的愛情。這么多年過去了,竟沒有一人能說出我期待的那個答案。

于是那些人都去了相同的地方——冷宮。

我實在沒有辦法忍受,看到她們只會提醒我的失敗。

其實,我又何嘗不比她們更失???更失意?

今晚,我失去了去臨幸任何一宮的興趣。一個人拿著今天從鉤弋宮意外得到的那支珠釵對月細看。

撫摩著那上面精致的花紋,我猜想它也許曾經(jīng)見證過那位樂師的愛情。

這應(yīng)該是一件不錯的愛情信物,可惜的是,在這偌大的皇宮內(nèi),我根本找不到可以給予的對象。

難道,我的一生真的就要這樣在遺憾中過去了么?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寵幸后又放棄的妃子,我其實很清楚,她們各有目的。有的是為了家族的榮華富貴;有的是為了獲取尊貴的頭銜;有的是想成為特別的一個,打破那個我定下的記錄。

開始的時候,我給她們機會,可是到最后,我還是對她們失望了。她們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一味討好地逢迎?

使出各種手段的媚惑?

或者故作清高地吊我的胃口?

那都不是我要的。

只是我不確定,我期待的那個人,會出現(xiàn)嗎?

真心真意地愛我的人。不把我作為帝王來愛,可以平等地對話,走進我內(nèi)心的人。

會出現(xiàn)嗎?!

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

這是一個牢固的怪圈,連我也無力看破。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心血來潮要去冷宮。

也許是午睡時的夢還在糾纏著我;

也許是手中的珠釵鼓惑了我;

又或許,是父皇的血液里遺留給我的部分情感因子在作怪。驅(qū)使我應(yīng)該去看看自己的一個決定是如何讓一個人從天堂直接掉入了地獄。

還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我就聽到了嗚嗚咽咽的悲嚎,還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咒罵。

雖然內(nèi)容模糊不清,但我知道一定是在罵我。

我雖然一方面很無情,但對于那些在冷宮里對我破口大罵的嬪妃卻非常寬容。往往聽到了也只是冷冷一笑,從不砍她們的腦袋。

我命令跟隨的侍衛(wèi)在拐角處留下,然后獨自一人緩緩走過去。

并不想驚動任何人,我站在一處陰影里等待那位年老的宮人離開后才走到門口。里面失去了常態(tài)的女人還在一句接一句地罵著……

我靜靜凝視著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溫柔和順的溫昭儀啊,你竟然也這么不堪一擊么?

我分明記得昨晚,你還儀態(tài)萬千、滿臉笑容地陪著我在殿中賞著月色喝酒,口中說著永生永世是皇家的人,對月盟誓,愿和我做比翼鳥,連理枝。

可是這么快,你就立刻翻臉罵人了。

我沒有生氣。

因為我覺得,也許她罵得對,我是沒有心,至少,我的心沒有給過她,和她們中的任何一位。

正在沉思的時候,手中握著的珠釵突然發(fā)出極強的紫色光芒!

我驚異地抬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的。

一個雙手掩著面容的女人,從黑暗的樹影里沖出來,飛快地朝著離我較遠的一側(cè)出口飄然離去。

雖然只是短短的數(shù)秒接觸,留給我的印象卻是驚人的!

在這宮里面,還從來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奔跑,這樣的行為非常失態(tài)和放肆。

我看出她的身姿極為修長,奔跑的姿勢靈動跳躍,恍惚地讓我想起了夢中的那只鳥兒。

她是誰?

為什么會在這樣的夜晚出現(xiàn)在冷宮之中?

我拿著珠釵的手漸漸握緊:看來,接下來我又有事情可做了。

「暗影」

第二天晚上,月亮瘦瘦的一彎隱在云層背后。

我彈完一支曲子,帶上一些食物,準備去看昨晚那個冷宮內(nèi)的妃子。

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同情那位失寵的妃子,還是隱隱為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憂慮。自從昨晚親眼看到冷宮里的慘狀之后,我對自己進宮的目的產(chǎn)生些許懷疑。

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真的是如我想象中的那樣么?

也許一切只是我的臆測。他根本不稀罕任何人的真情,他享受的就是這樣喜新厭舊的過程。

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我沿著昨晚的路徑前行。

可是當我到達的時候,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有人比我先一步到了。

荒蕪的庭院中,隱隱有風聲,那人背對月光而立,衣袂飄揚。

背影高大俊挺,分明是個男子。

我雖然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能感覺到他身體周圍非常強大的氣場。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

莫非是看守冷宮的侍衛(wèi)?以防止失寵的嬪妃逃跑或者做出其他有辱皇家體面的事情?

我屏住呼吸,想等那個人離開。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不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倒自言自語起來:“看似至尊至貴,實則至冷至疏?!?/p>

看似至尊至貴,實則至冷至疏?

一瞬間,我被他語氣里的悲涼和滄桑感染。

看他正抬頭看著天上,于是順理成章地以為他感嘆的就是頭頂那彎月亮。

我情不自禁地輕輕接話:“至尊至貴,不過是人們的想象和寄托而已,也許月亮并不希望人把它當做至尊至貴;至冷至疏,月光看起來很冷,但在有情有心的人眼里,卻極美極柔,只要你愿意,它甚至可以是觸手可及的?!?/p>

“是嗎?”

沒提防那人竟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這樣一來,我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我努力地睜大眼睛,極力想看清楚他的模樣??上镜牡胤胶芮稍诎堤?,我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

無言的寂靜持續(xù)了一會,他低聲問我:“你是哪宮的宮女?”聲音里隱約有壓抑不住的顫抖。

我有些遲疑,作為皇帝的待選嬪妃,我的身份實在不方便向他透露。

同時也想到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如果他真是宮內(nèi)的侍衛(wèi),侍衛(wèi)和嬪妃在冷宮前夜會萬一傳了出去,我和他肯定都性命堪憂。

打定主意后我決定這樣回答他:“我是誰并不重要。我們今晚不過偶然碰面,事過之后能當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對彼此來說都最好。”

“你剛才說的話,可都當真?”他沒有理會我的暗示,自顧自轉(zhuǎn)移了話題。

“什么?”我略微怔了怔才明白他指的是我前面安慰他說的那些話,于是點點頭,“當然是真的啊。不信的話,我還可以帶你去抓月亮玩呢?!痹捯怀隹诰陀X得自己最后的那句話似乎有些輕佻了。

就在我試圖補救著說點什么的時候,他卻猛地傾身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往身前一帶!

“……”我本能地掙扎,張口欲呼,然而嘴巴很快也被他捂住了!

他想干什么?

我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驚喜」

珠釵一直在掌心發(fā)熱。

這晚,我依然沒有去任何宮殿留宿,一個人鬼使神差地又來到了那座冷宮前。

我的內(nèi)心有個蠢蠢欲動的念頭,想要再見到那個君前失儀的女人。

相比昨晚的歇斯底里,溫昭儀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逐漸明白在這里的任何舉動都只是白費力氣而已??摁[過一陣之后就安靜下來了。

新選進宮的嬪妃在初夏就已進宮,不知不覺已是深秋了。

可我迄今還一個都未曾召見她們。我非常清楚我是在逃避什么,因為我實在沒有把握在這些人里面就有我等待著的那個人。

也許就讓她們做個普通的宮女也強過被皇帝寵幸后又遺棄的妃子吧。至少這樣她們不用忍受從云端跌下的痛苦。沒有經(jīng)歷過最頂端的輝煌,就不會有墜入谷底的絕望。

到時找個時間再把她們放出宮去,也許還可以配一個好人家。想著想著我不禁啞然失笑,我什么時候也學著悲天憫人大發(fā)慈悲起來了?

“看似至尊至貴,實則至冷至疏?!?/p>

打量著那輪孤單地掛在夜幕上的殘月,一句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話脫口而出。

我想到自己和月亮的處境其實何其相似!我的身份在人間尊貴至極,月亮則始終高高地掛在天上,但實際上,我們卻都有相同的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然而,就在我正傷懷的時候,一把清亮自信的嗓音在我身后響起,并且不急不徐地說出了一番大大出乎我意料的話!

是她么?

是她么?我直覺地聯(lián)想到昨晚那個掩面跑走的女人。

如果是她,那她就已經(jīng)連續(xù)給我兩個驚喜了!

剛才那樣一番有獨特見地的話,越發(fā)讓我覺得這一定是個不簡單的女人!

我驚訝而感動地轉(zhuǎn)身,看到了月光下迎風而立、風姿綽約的身影,我驚呆了。但我知道,內(nèi)心的激動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絕世姿容,更多是興奮是為自己似乎等到了一直期待的那個人而興奮。

然而更讓我意外的事情在后面,當我聽到她說要去抓月亮,我怔住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提出這樣的請求……

她,果然夠特別呢!

她已經(jīng)越來越引起我的好奇和興趣了!

只是這時遠處突然出現(xiàn)宮燈,我皺了皺眉頭,這些人來得真不是時候。然后想也沒想猛地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旁的陰影里藏著。

兩個人很近,可以清晰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以及心跳。

待那些人走遠,我正想著該怎么和她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但冷不防她一下用力掙脫我的手,跳起來跑了。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我微微有些懊喪,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但轉(zhuǎn)念一想,又情不自禁地微揚嘴角:無論她是誰,我都一定會找到她的!

哪怕要翻遍這宮墻內(nèi)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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