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根問底

何凡偉不是劍眉星目、英俊瀟灑的男人，確切地說是一個五官平常，微胖，身材中等，擁有國字形臉龐的普通警察，是一個平凡得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人。平凡的面貌和普通的身影，讓他在老百姓中間有著更好的人緣。只不過，因為當警察的時間長，又喜歡讀一點書，人有一點兒氣勢罷了。

另外他干凈，又是一身制服，佩戴的是三級警督警銜。如果不穿制服，這種人在人群中是非常普通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很難被人注意。仔細辨認，可以看出他眼角標志著閱歷的魚尾紋在淺淺地延伸，夠滄桑的了，掛在嘴角的笑容，顯得有些靦腆、溫厚而且天真。我對這個意外的感覺從心里叫好。我想，挑選這類的警察參加重大行動，我是選對人了。我喜歡這類外表平凡，做的事卻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人。

我主動說：“希望你老婆能生一個大胖小子，小何?！?/p>

他笑了笑，說：“說白啦，所長，你不要再稱呼我為小何了，我已經(jīng)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叫我老何，或者直接叫何凡偉。說白啦，生男生女都一樣，有一個后代，人就活得有點意思，有點精氣神，有點理由和盼頭?！?/p>

我鼓勵他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小伙子呢，沒想到一晃多年就過去了，小何變成了老何。反正，我以后就叫你何凡偉好吧！你好好努力吧，如果能夠生一對龍鳳胎就更好了！”

“你說的話，我或許能夠理解。說白啦，絕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有后代，警察也不例外，這不是什么落后的思想。這是人的本能，拋棄類似自我的東西和盼頭，人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說白啦，在人生某一個時期，總得有一個自己追求的東西，這樣也是有意義的。是這樣的吧，所長？”

當然是的。然而，就我而言，大概僅僅意味著在尋找出工作意義上存在的東西曠日持久了，一門心思想著偵查呀，破案呀，不關(guān)心同事的家庭生活，而且，可能把自己或者同伴也拉進了那條徒勞的彎路。

“上了年紀可怕嗎？”我自己問自己，也問何凡偉。

“說白啦，所長，你害怕上年紀嗎？說白啦，我還沒有那樣的切身感受。三十多接近四十的男人這么說也許聽起來有些發(fā)傻，但我總覺得人生好像剛剛才開始，有一堆的事情等著我去做?！焙畏矀ノ⑽⒁恍?，接著說：“我絕不是發(fā)傻，說白啦，有可能如你所說，所長，你自己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呢?！?/p>

在基層干警察之后，我開始了解到我們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一個善惡涇渭分明的二元世界。我不再簡單地判斷一個人的黑與白或者事情是對還是錯，非此即彼變成了或此或彼。

在我閱讀一些犯罪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尤其是在閱讀偵查學(xué)原理之后，我逐漸明白，在從事警察工作之前我眼中的世界是那樣單純且天真，是那么不深刻和膚淺。更重要的是這些橫蠻、簡單、粗暴的世界觀和邏輯思維之中隱藏著瘋狂的我個人盲目的熱情，也隱藏著許多的不幸與災(zāi)禍。

無論是什么人，煩惱總是如影隨形，如同何凡偉一樣。人的心是煩惱的根源，亦是快樂的根源，我們雖然經(jīng)常跟社會的陰暗面打交道，但是，我們的臉總是向著陽光的。我們都是平凡的人，我們同樣擁有明亮的一面，也有無法向別人展示的一面，或者說，能夠展示給別人看的內(nèi)心的東西并不多。

我想，只要心明凈了，就會有一份屬于我們自己的快樂。

雨停了，我覷一眼手表，差不多是接收市公安局的情報信息的時候了。

在樓頂?shù)奶炫锔畏矀シ质忠院?，我回到辦公室，用專用對講機詢問了一下值班室的值班員，看看指揮部的調(diào)度情況。值班員回答說所有參加行動的民警繼續(xù)原地待命，原計劃不變。

我轉(zhuǎn)身到備勤室，順手收拾一下鋪蓋，接著又把備勤室的窗扇大敞四開，置換了房間里沉甸甸滯留的潮濕的空氣。隨后，我抬頭看看窗戶外面，天空仍然是淡淡的灰色，半明半暗的云頭在西邊翻滾。無風(fēng)。

在這枯燥的待命時間里，我只好一個人待在備勤室去寫我喜歡寫的一些豆腐塊文章。

我的同事方效一進備勤室，眼睛就盯住書桌上我的那個舊筆記本。那天，我為了換一下心情，正在備勤室的書桌上寫一篇自認為很有新意的文章。具體寫了什么，如今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一定是亂七八糟的情啊愛的，不是什么上檔次的貨色。

方效在一旁一邊整理著自己身上的槍套和彈夾，一邊看著我，有點凝視我的意味。

他是從上往下看我的。

他斜著眼睛往書桌上打量，目光一閃一閃的。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他的眼光刮得有些生痛。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是對我的業(yè)余寫作感興趣，搞不清他把銳利的視線投射在書桌上到底興趣何在。而我的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扔著許多廢棄了的稿紙。

“所長，你前些時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文章蠻不錯的嘛，將來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公安作家的?！闭硗陿屘?，檢查了彈夾里的子彈，方效開口道。

“這個嗎？”我愕然拿起桌上的稿紙和一份報紙。那是我前一段時間用了兩個通宵寫的通訊，普普通通的一篇新聞稿件，與同類型的新聞稿件相比毫無特色可言。由于我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尚未達到一定的程度，寫的東西又臭又長。但是，可能是因為我所寫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刑警偵破一起三命案的通訊，由于內(nèi)容稀缺，所以被報社采用了。

我一直是一個把警察作為專門職業(yè)的人，并且以此賺取工資養(yǎng)家糊口。這些工資收入是我和我的家庭生活費用的主要來源。而我的稿費又是我和家人生活中的一種經(jīng)濟上的必要補充。

作為這個社會無數(shù)職業(yè)中的一種，警察也是需要賺錢來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的，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合情合理的謀生手段之一?？墒?，一旦就此刨根問底，問我為什么一定要當一名職業(yè)警察，干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我的腦袋立即會變得混亂不堪，懵懵懂懂，亂得如同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在立體式的迷宮中轉(zhuǎn)悠，找不著方向，也無法理由充分地去回答問題。因為，我時常向自己提出同樣的問題：為什么我要去當職業(yè)警察呢？從心靈雞湯的角度來講，我應(yīng)該先去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再去做我喜歡的事。但是，我必須明白一個最為簡單的道理：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讓我有飯吃，做我喜歡的事讓我有個念想。

我覺得，在和平年代，較之成為作家，或者從事別的什么職業(yè)，一個人干警察這一行所要解決的社會難題會更多，面臨的身體和心理的挑戰(zhàn)會更加嚴峻、殘酷。如果警察能夠?qū)⑽覀冞@個社會的所有的治安難題都解決了，那么，我們這個社會一定會變得無比安寧。如此推想下去，職業(yè)警察就會有失業(yè)的危險。假如真的有了這樣一種社會局面，有了社會治安徹底好轉(zhuǎn)的結(jié)果，我相信我們社會中的絕大部分人一定會歡呼雀躍。就算警察因為這樣的局面而全部失業(yè)了，沒有了飯碗，我依然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說到底，恐怕還是因為我既是一個業(yè)余的寫作者，又是一個警察，這樣的雙重身份讓我產(chǎn)生出這樣的想法，產(chǎn)生出這樣一種不太切合實際的隱隱約約的盼望。如果有機會讓我在溫飽問題解決以后，自由地、不受任何牽絆地做出選擇的話，沒準會覺得干寫作這一行要有趣得多。但是，事實上我依然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將警察作為我的終生職業(yè)。人的一輩子選擇職業(yè)很重要，最好能夠在選擇做自己必須做的事情的同時，又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在那個年月，我工作的這個派出所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轄區(qū)的治安狀況不好，路邊搶劫的案件時有發(fā)生，單身女子外出的話，很可能成為作案的目標。治安環(huán)境復(fù)雜，惡性案件頻發(fā)，警力必須跟著案情走。而每一次的行動和追捕，都無法預(yù)期其結(jié)果。我們這些當警察的就一直和這種充滿偶然性的生活糾纏在一起。

那天夜晚，由于一直處在等待抓捕犯罪嫌疑人的前夕，因此枯燥的待命時間十分難熬。我跟方效就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我說自己是一個業(yè)余的寫作者，平時非常關(guān)注警察日常工作中的一些案例，將其公之于世，也是一個普及法律常識的過程。方效便向我講起自己極有情感色彩的身世：傳奇而又艱苦的少年求學(xué)歲月、復(fù)雜的家庭和親戚關(guān)系、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性壓抑方面的苦惱，等等。

“等會兒執(zhí)行的任務(wù)，難度較高，很危險，我們沒有試錯的機會。”我提醒他，其實也是在提醒我自己。

“從內(nèi)心來說，第一次執(zhí)行這種高強度任務(wù)的時候我還是很害怕的?！狈叫б贿呌靡粔K專用的布片擦著手中的手槍，一邊對我說道，“畢竟生來一直是生活在和平的環(huán)境中，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經(jīng)年累月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的生活，但是，我還是沒法去設(shè)想槍戰(zhàn)發(fā)生的時候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意外，只能聽從命令，憑著感覺去干活?！?/p>

“看來，平時的訓(xùn)練很重要，”我說，“當然還包括心理素質(zhì)的強化訓(xùn)練?！?/p>

他一邊擦拭手槍一邊說：“訓(xùn)練，就是為了避免出錯。在真正的實戰(zhàn)中，我們是輸不起的。所長，我還是建議帶一支微型沖鋒槍，這一次抓捕的嫌疑人可是一個亡命之徒?！?/p>

我同意了他的建議，讓他去槍庫辦理手續(xù)領(lǐng)取一支微型沖鋒槍。

就這么著，方效從那天下午開始成了我這一生中再也分不開的好朋友了。不久以前，我們一起通過了在警校常規(guī)性的、艱苦的中期訓(xùn)練，并且，他還跟隨我一起參加了幾次緝槍行動，人變得越來越成熟，逐漸成為派出所不可多得的業(yè)務(wù)骨干。

在抓捕的過程中，最要命的是守候和等待。對于參戰(zhàn)的每一個警察而言，那個時間段是相當難熬的。如果線索斷了，犯罪嫌疑人沒有浮出水面，就得無窮無盡地繼續(xù)等下去。只要一想到這樣下去也不一定有線索，我的身體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有了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坐在派出所備勤室的椅子上，我腦海里驀然冒出這樣的念頭，繼而又想到可能有一批人，一批剛剛犯過罪正在逃竄的人，已經(jīng)在我們這座城市的某一個地方等待著我們了。

我默然無聲地傾聽方效有一句沒一句的敘述。雖然他的語言選擇并無新意，但也聽不出陳腐的味道來。反過來倒也聽得出是發(fā)自他的肺腑。敘述完了，他緩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