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喚我的名字
養(yǎng)育我的百分之八十
我在許多地方生活過。有的印象深刻,有的沒有印象。比如父母新婚時住過的水道局山,四十多年前反復(fù)出現(xiàn)在紀(jì)實片中的利川電氣和奧斯卡劇場,媽媽準(zhǔn)備23片尿布每天洗三次衣服養(yǎng)育三個孩子的單間房,在我的記憶里并不存在。這些空間純粹是以故事的形態(tài)留在我的身體里。之后的房間,還有再后來的出租房也是如此,都是我三四歲之前住過的地方,我記不住。相反,有個地方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直到現(xiàn)在卻仍然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那是所有居住過的空間中給我影響最大的地方——“美味堂”。
“美味堂”是媽媽經(jīng)營二十多年的刀削面店。我們家在這個面館里住了八年多。相對于居住的時間,“美味堂”對我還有更重大的意義,因為我的情緒是在那里形成的。無法用教育或熏陶替代,買不到也學(xué)不來的幼年情緒。那個時候,沒有特別想要學(xué)習(xí)或者經(jīng)歷,就是那個場所給我的東西,我像呼吸空氣一樣全盤吸收。
到了午餐時間,很多客人帶著他們的故事像潮水般涌入“美味堂”,又如退潮般散去。面條是“速食”,面不能脹,湯也不能涼。在那里,我看到了各個階層和級別、各個年齡層構(gòu)成的人間眾生相,也看到了公平的饑餓。我由此懂得烹飪在美德和義務(wù)之前,首先是一種勞動。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手握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女人的滿滿自信,感覺到人生屬于自己的人臉上閃爍的樂觀光芒。當(dāng)時媽媽說“賺錢很有趣”,她還說自己很興奮,不明白長輩們說,“年輕時休息一天勝過老了吃幾副補藥”。有時客人太多,每天要用掉兩袋半面粉,媽媽說起這些總是帶著炫耀的語氣。
媽媽用這樣賺來的錢教育三個女兒,維持生計,后來還買了房子。媽媽說,因為第一次買房子,聽了坪數(shù)也無從估量,直到樓房蓋好,親眼看到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太小,很是失望。原本打算住幾年再換大房子,“可是很奇怪,從那之后就賺不到錢了”,媽媽常常含含糊糊地加上這么一句。那大概是短暫品嘗過的人生巔峰了,只是沒想到人生的好時候竟是那么短暫。媽媽望著自己一輩子埋在面粉里,毫無光澤的手,喃喃自語。
不過,當(dāng)時媽媽賺的錢并沒有全部用于生計。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媽媽仔細觀察推銷員帶來的漂亮化妝品瓶時的側(cè)臉,從南大門市場賣進口商品的阿姨那里預(yù)訂“晶彩鍋”和“象印保溫飯盒”,以及異形碗和毯子的情景。后來媽媽還買了鋼琴,放在飯店大堂對面的女兒房間里。我喜歡我們的人生不僅僅為了生存,還有奢侈、虛榮和美麗。有些階段就是需要踩著這些華麗的東西才能跨過去。媽媽做的是餐飲生意,卻懂得人活著不能滿足于吃喝,所以她心甘情愿、毫不懷疑地給女兒們買書,也給自己買衣服,擦粉。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在沒有客人的閑暇午后,媽媽躺在大廳對面的小房間里,讓我彈奏《朱鹮》或《故鄉(xiāng)的土地》[1]的情景。還有媽媽伴隨鋼琴的節(jié)奏,在空中打拍子的腳丫,以及沾了洗碗水的襪子尖。我們一家生活在傳統(tǒng)廁所和三角鋼琴并存的房子里,后來我以那段時間的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刀痕》和《滔滔生活》等短篇作品。
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為什么突然決定開面館?媽媽說當(dāng)時的情況下,“弄不好老公可能會死掉”。我五歲的時候,媽媽拒絕了奶奶“怎么也得生個兒子”的要求,放棄繼續(xù)生孩子,開了這家面館。她也沒有接受“回娘家種田”的要求,而是選擇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因為媽媽每天從早到晚到地里除草、摘辣椒的時候,原本每天洗兩次澡、干干凈凈的我們身上生了虱子。媽媽也明白了,在某些關(guān)系中,“一家人”或“家人之間”的說法僅僅適用于單方面。即使后來的生意摧毀了媽媽的斗志,令她窒息,她也仍然為在三個不同地方學(xué)習(xí)的女兒支付全部學(xué)費,從未要求我們擔(dān)當(dāng)生計的重任?!懊牢短谩笔菋寢屢越?jīng)濟主體和人生主人翁的身份,懷著自我意識創(chuàng)立的積極空間。雖然媽媽的學(xué)歷不高,但是在對人盡義務(wù)和盡禮節(jié)的過程中,如果有人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她懂得果斷拒絕。對于自己的女性魅力所持的樂觀態(tài)度,是她留給我的禮物。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然而長期以來我呼吸的都是那個空間里的空氣。聽著類似于噼里啪啦打字聲的平穩(wěn)而有規(guī)律的切菜聲,吃著面粉做成的食物,我漸漸長大,長到了十九歲。
高三暑假,我違背媽媽讓我讀師范大學(xué)的心愿,偷偷參加了藝術(shù)學(xué)校的考試。那或許不是我第一次對父母說謊,卻是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謊言。我的小小的百分之二十,背叛了養(yǎng)育我的百分之八十的期待。我覺得這微小的百分之二十改變了我的人生。我也經(jīng)常思考在我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培養(yǎng)我的身體和心靈的百分之八十,骨頭漸漸老舊、眼花耳聾的百分之八十。媽媽小時候的夢想是翻斗車司機,雖然沒什么學(xué)問,學(xué)歷也不高,但是她逃離了“因為是一家人”的說法,不過并沒有逃出很遠;媽媽對我無比慈愛,但是對別人有時會很無禮,她是一位復(fù)雜、有很多缺點、充滿自信的女性。她經(jīng)營自己人生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讓我目睹了這一切,可以說面館“美味堂”養(yǎng)育了我,滲透進了我的人生。
2016
夢寐以求的瞬間就在此時,此地
小時候,我喜歡可以跳舞的音樂,喜歡讓我急促的呼吸變得更緊張,想要殺人般的歌曲。那種高高升到空中,然后砰地爆炸的欲望,使得心靈的上升氣流和青春期的緊張更加劇烈。那時對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與其說是真正的勇敢,倒不如說是因為死亡距離自己太遙遠,太抽象,因而沒有把它放在眼里。我和別的孩子一樣,以蔑視生活的方式品味生活,享受青春。內(nèi)心忐忑不安,身體卻在肆意生長,令人手忙腳亂。也許正是“舞曲”用呼吸節(jié)拍和舞蹈節(jié)拍把我四溢的能量切成小塊,變得讓我可以忍受。
《在夏天》[2]是1994年發(fā)行的歌曲,當(dāng)時我十四歲。我的身體非常健康,猶如無須刻意儲蓄就能每天收獲高額利息的存折般飛速生長。我盡可能尋找更大的疲勞,更大的浪費,類似于“時刻亢奮狀態(tài)”。不僅體力,感情方面亦是如此。那時的我很想喜歡某個人,并不是特別需要“某個人”,我只是想“隨便找個人”,把我的感情和零花錢全部用出去。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四處張望。盡管我也知道,戀愛不可能完全由美好的事物構(gòu)成。我渴望像音樂電視里的人物那樣,無論是那種很有范兒的悲哀,還是凄慘的痛苦,都能全身心地感受。當(dāng)時,恰好有個人想和我交往。他是我的學(xué)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見過一面。我在操場上遠遠地看了學(xué)長一眼,就對前來傳達消息的“使者”冒昧地說:“好的?!彪S后,我和這位外表看起來內(nèi)向而靦腆的學(xué)長開始了消極的交往……半個月后,我們結(jié)束了。提出結(jié)束的人是我(其實哪里算得上開始呢)。當(dāng)時,學(xué)長在學(xué)校運動會上跳繩,看著他在氣喘吁吁的人群中間有氣無力、搖搖晃晃的樣子,我感到非常失望。明明不是選美男子,也不是審查未來孩子的爸爸,可我就是覺得學(xué)長的樣子好丟人,很不滿意。從那之后,滿懷青春期俠肝義膽的學(xué)長朋友(“使者”)就把我當(dāng)成了壞女人,直到他交了女朋友、能量得到分散之前,我不得不承受他“怨恨的激光”。在那不算戀愛,也不能說不是戀愛的幾天里,我們互相寫過一兩次信,打過一兩次電話。那時沒有電子郵件,也沒有手機,其實我們并沒有聯(lián)系幾次,連約會都沒有過,就這樣分手了。有一次,家里門鈴響,我開門一看,人不見了,只有一個黑袋子孤零零地放在門口。我立刻撕開袋子,里面是Deux的第三張專輯。
不久就到了初二,我打算埋頭學(xué)業(yè)……但是,我被分在了全校唯一的男女混班。班里有個男生也喜歡Deux。不知道當(dāng)時是不是所有的青少年都喜歡Deux,還是碰巧我認識的男生都喜歡Deux。他經(jīng)常借給我申成佑[3]、Deux、Queen和MC.哈默[4]的磁帶。我炫酷彈奏《水邊的阿狄麗娜》、《不要讓我哭泣》[5]、《黎明的眼睛》[6]主題曲,錄下來送給他。有一次,音樂老師對同學(xué)們說:“你們也可以嘗試寫歌詞?!边@名男生用潦草的字跡寫道:“噢噢噢噢,耶耶耶耶,嘻哈。”這樣的人竟然把我送的磁帶聽了兩遍以上,超出了我的期待。從那之后到初中畢業(yè),再到高中畢業(yè),我和他都沒有過一般意義上的異性交往。但是在同級的那一年里,我們對彼此懷有好奇和好感,都給對方留下了印象。他喜歡《傍晚會有好事發(fā)生》[7]或者《龍珠》《灌籃高手》等日本漫畫,有才華,自尊心強,在男孩中間人緣不是很好,但他受到早年在城里讀書的姐姐的影響,培養(yǎng)了與眾不同的時尚感覺和文化品味。喜歡搖滾、嘻哈和說唱,初三時曾站在烈日炎炎的操場中間,表演“徐太志和孩子們”[8]的《回家》的伴舞。當(dāng)時看著包括他在內(nèi)的多名舞者,我想到的并不是要和他們交朋友,而是感到遺憾,覺得“在那個舞臺上跳舞的人應(yīng)該是我”。這種欲望在整個學(xué)生時代都吸引著我,高二那年我下定決心參加慶典試鏡,結(jié)果落選,所以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在他跳《回家》的初三那年,我已經(jīng)和其他男生通信了(是的,又是通信)。當(dāng)他搖擺身體、虛張聲勢地自言自語“我的心里好郁悶!”的時候,我似乎還是覺得他有點兒酷。1996年夏天,我突然長胖,臉怎么洗都還是油光光的,和幾名女生的友情破裂,內(nèi)心很痛苦?;蛟S是這個緣故,他小小的玩笑和信件格外令我欣喜。他轉(zhuǎn)頭朝向我這邊,用夸張的動作表達驚慌,同時雙手捂臉?!霸趺戳??”我問。他開玩笑地回答說:“看到腿了?!鄙险n發(fā)表“未來自己”主題演講的時候,他撲騰站起來,說出自己的種種抱負,然后說他要生很多孩子(我不知道為什么別的都不記得,只記住了這句話)。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他走到正在低頭掃地的我身邊,不動聲色地量了量自己的身高,然后退到一旁,高興地說自己比幾天前長高了,也比我高了。他心滿意足,仿佛以后肯定會繼續(xù)長高,而且長大是一種喜悅。這時,教室的音響里傳來慵懶而祥和的舞曲。那是一首很美的曲子,中間不時有小號的聲音,仿佛要把五線譜紙延伸到天空,伸著懶腰和鼓聲夾雜在一起。當(dāng)時,在我們中學(xué),每到掃除時間教室里就會播放類似于“勞動歌謠”的流行歌曲。那天播放的正好是Deux的《在夏天》,很平靜的曲子,背景是直沖云霄的慵懶旋律。
“夢寐以求的瞬間此時此刻正在開始。你接受了我愛你的心。哦!像我的心情一般明亮的太陽和涼爽的風(fēng)走向我,我感覺如此幸福?!?/p>
我們的夏天,身體散發(fā)出臭味,心里吹起微風(fēng)的夏天,窗外蕩漾著巨大的翠綠,當(dāng)時倍受大眾喜愛的兩名年輕人唱著“我還能奢求什么”。拿著拖把和笤帚的他和我,頭頂流過仿佛是從日本漫畫里飄出的白色云團,適應(yīng)嘻哈規(guī)則,經(jīng)常遭受社會批判的兩名歌手把全身心都交付給抒情旋律,吟唱著“現(xiàn)在真好,年輕真開心”。
“天空向我們敞開,我的身邊有你。和藍色微笑站在一起,是的,你是藍色的大海。”
《在夏天》的旋律和歌詞里滲透著巨大的樂觀主義,像極了那天飄在我們頭頂?shù)脑茍F。我喜歡蘊含其中的自我滿足的感覺。那是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擁有的滿足感。
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聽到Deux的《在夏天》,腦海里還是會浮現(xiàn)出我長滿青春痘的臉和在教室里掃地的背影,還有那個喜歡不時來到我背后比比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滿臉疲憊的城市勞動者的男孩子?,F(xiàn)在,或許他也和我一樣對任何事都不像從前那樣感興趣,也不再驚訝。不過如果有人問:“那個時候幸福嗎?”我或許會說:“好像也不是?!眱H僅因為那是所有人“都長高的年華”,回頭看就會如此感傷。這大概是因為我在落上敏感皮膚的陽光和風(fēng)里,在我們生澀而尷尬的目光中長大成人吧。
十幾年后的今天,我聽著久違的《在夏天》,寫下這篇文章。迎接冬天,準(zhǔn)備即將到來的寒冷和假死的時間,很多動植物熱烈繁殖的季節(jié),在夏天。對年輕的朋友們小聲說,快把這個夏天帶走,這是誰都可以帶走的夏天。你是藍色的大海。
2013
夜間飛行
我記得來首爾后第一次找房子那天的天氣。八月的午后,熱得令人窒息。我和媽媽滿頭大汗地徘徊在陌生的街頭。我們對首爾一無所知,身上的錢少得可憐,天氣熱得像蒸籠。我為找不到合適的房子而頭痛不已,媽媽讓我在路邊休息,自己站在灼熱的城市中央。汗水和粉底混合,媽媽的臉仿佛馬上就會有泥水流淌下來。太累了,我們走進眼前看到的房間,敷衍了事地簽合同。那個房間的天花板高得離奇,又深又冷。幸好簽約條件合適,媽媽可以減少幾分對我的憐憫。
那天悠長的正午融入了這片土地上艱辛而漫長的進京史。找到房子之后,我們面對面吃著紅豆冰山。在沉重的疲勞之間透明碰撞的冰塊聲,白花花的夏日天空,今后我要居住的首都,那天的陽光強烈到足以責(zé)怪任何人。媽媽在乘上回鄉(xiāng)大巴的瞬間,仍然不停地擦汗。望著媽媽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喃喃自語,“很久以前搬過二十多次家的爸爸,那天的天氣,那二十世紀(jì)的太陽,也是這么大,這么令人頭暈?zāi)垦幔俊敝钡浆F(xiàn)在,我還是難以忘記那天懸浮在我們頭頂?shù)挠执笥謭A的太陽,以及首爾正午熾烈的陽光。
我每天生活的房間黑暗而陰冷。彎腰通過狹窄的門,深邃的內(nèi)部風(fēng)景像豎放的棺材,大大方方地迎接我。我在房間里擺放書桌、電腦等學(xué)生用品。望著便宜而方正的家具打造出來的整齊角度,我感到心滿意足。我經(jīng)常不吃飯、熬夜、喝酒,然而二十歲的身體非常健康,隨時都可以起床出去玩兒。我不怎么聽音樂,常常是趴著讀書。衣服總是拖著不洗,動不動就跟媽媽多要錢。
即使在我還沒養(yǎng)成寫作習(xí)慣的時候,偶爾也會坐在大頭電腦前記錄些東西。專業(yè)課上得到一次表揚,晚上就會蒙著被子獨自笑一夜。每次脫掉鞋子走進那個狹窄而不便的房間,我都會莫名地有種去休息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找到房子之后從未離開過我頭頂?shù)奶柊伞?/p>
家鄉(xiāng)已遠,不過我對屬于自己的小小黑暗和寧靜非常滿意。我喜歡靜靜地躺在恰好適合我身體尺寸的六面黑暗里,望著搖曳的燈線朝著胸口跌落,猶如從天而降的錨。咔嗒,電源開關(guān)一響,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我平躺著,眼睛眨個不停。這時,盡情吸收了燈光而變得圓滾滾的夜光星星在天花板上閃閃爍爍。那不是中國的紅星,也不是盧卡奇[9] 的星,只是扁平地趴在墻上艱難發(fā)光的亮光貼紙。
那是從前的租客貼上去的無數(shù)的星星堆。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就很努力地想把那些星星揭掉。也不知道是怎么貼上去的,我根本夠不到。像希望一樣毫無用處,黏度卻非常好。天花板上總是有星星,不想看也必須看。既然不能不看,那就看吧。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凝視夜光星星??粗粗?,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腦海。說不定有很多人從這個地方經(jīng)過,像星星的數(shù)量。占地和我差不多的虛弱學(xué)生。一無所有就匆匆結(jié)合的年輕夫妻。手拄額頭計算著工資和儲蓄、匯款金額,滿臉疲憊的年輕人。還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人。插在書架上多年未讀的《奧德賽》還沒有跟我說過一句“離開”,這些人到底是什么時候來,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呢?
在來之不易的寂靜里,望著妨礙幽深黑暗的發(fā)光物質(zhì),我心亂如麻。隨它去吧,“竟然弄什么夜光星星”,我發(fā)著牢騷。盡管這樣,我還是覺得我的獨立和私生活的意義,從某種通俗意義上說,也像那些星光一樣漸漸變得狼狽。不是“你們的階級”,而是“我們的品味”,這句話在嘴角盤旋。這不是我的房間,也不是你的房間,而是我們的房間,這種感受常常揮之不去。這讓我感到別扭。我為了躲避夏天而來的地方,我汗流浹背到達的地方,竟然是這樣的空泛之地。相似的人生來來往往,要看到貼在房間里的星星才能放心,“啊,到晚上了”。真正讓我不知所措的不是房間的大小和高度,而是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無所不在的虛假的光和星星,而我也生活在它們的運動之中。
很長時間之后,我接受了那里有星星的事實。雖然柔弱,雖然單薄,但它們總是在試圖靠近光。離開那里幾年了,那個房間已經(jīng)倒塌不在了,偶爾我會想,我性情之中淡泊而美麗的部分,我懷抱里很多低俗的部分,或許就是受了這些星星的影響。正如有的學(xué)者在土星的影響下有了憂郁的氣質(zhì),我受到那些吸收光之后慢慢消失的夜光星星的影響,走路,買東西,偶爾坐在大頭電腦前寫文章,接到電話后突然起身出去玩兒。
2006
盛夏之夜的收音機
洗碗的時候,我聽著收音機。不是正規(guī)電臺節(jié)目,而是有人出于好玩上傳的播客。即使在廣大的播客世界下游范疇內(nèi),那個節(jié)目也處于下游地位。這是誰制作的啊,什么人會聽呢?我這樣想著,彈了一下手指,卻在故事目錄中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小說,很久以前發(fā)表在雜志上的短篇《圣誕特選》。“現(xiàn)在正是干活的時間,要不要選擇更愉快、更瑣碎的節(jié)目?”猶豫片刻,我把手機放到隔板上,按下播放鍵。這不是適合做家務(wù)時收聽的節(jié)目,可我很想知道接下來會講什么故事。如果下一個故事還是沒意思,那就再換個頻道。
“夢隊長的魅力讀書。”
宣告節(jié)目開始的輕快鼓聲響起,同時流出舒緩的鋼琴曲。我從洗碗池上取下手機,免得濺上水,然后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洗碗。
“Merry Christmas!哈哈哈哈!”
播客主持人模仿圣誕老人的聲音,向聽眾問好。剎那間,我隱隱地產(chǎn)生了不祥的預(yù)感。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只顧自己開心,不顧他人心情的“開朗而無趣”的人呢?
“大家好,我是夢隊長。天氣寒冷,不知道大家過得好不好?”
???我正要拿洗碗布往碗上涂洗潔精,聽到這句話立刻停了下來。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偏見呢?我以為讀書節(jié)目的主持人理所當(dāng)然會使用“有教養(yǎng)的人們說的現(xiàn)代首爾話”。
“是的,我的脖子扭了,很難受……”
大概三十歲出頭?感覺聲音和Busker Busker[10]的張凡俊有點兒相似。
“天冷,蹲在地上麻煩,我就彎著腰洗頭發(fā),洗完起身的時候扭到了脖子。”
我搖了搖頭,“這語氣分明在哪兒聽過,到底是哪兒呢?”不一會兒,我忍不住在心里呼喊,“對!金重赫[11]前輩就是這樣說話的,金衍洙[12]前輩也是,還有成碩濟[13]前輩的語氣好像也差不多,雖然不完全一樣?!蔽尹c了點頭。前輩們說話時猶如奶油裝飾般加入的抑揚頓挫也很相似。我更有興趣了,更加專注地聽主持人說話。他說了一段清晰的首爾話,中間又很自然地夾雜著慶尚道口音。
“扭了脖子之后,我的想法是,以后要住在有洗面池的房子里……早晨起床站在洗面池前,用涼水嘩啦嘩啦洗臉,抬起滴水的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又夢見了這個場景,如果可以這樣的話,早晨我應(yīng)該也能早早起床……”
我的上身朝著手機那邊更傾斜了一些。放手機的隔板在我左側(cè),而且水聲掩蓋了主持人的聲音,我想聽清節(jié)目的內(nèi)容,就要朝左側(cè)傾斜15度。主持人和我同歲,他說他在半地下室里住了十年。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抱怨或賣慘。他說:“今天我之所以講這段毫無頭緒的故事,是因為我正在讀的小說主人公也像我一樣,是個渴望擁有房子的男人?!蔽铱戳丝垂适虏シ艜r間,主持人大概是想把這篇小說全部讀完。
“所以一定要是新奇士的果汁瓶才行……(中間省略)……好,下面我來朗讀作品。”
短暫的瞬間,作為背景的圣誕贊美詩響起,朗讀終于開始了。
“今天可以看到一年中最安靜的城市。凌晨一點,燈一盞盞熄滅,街頭的人群漸漸消失的時候——首爾靜悄悄的,像出了故障的音樂賀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