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鬼子降服了
很慚愧,小時候我不是個好戰(zhàn)士。
1945年秋天,我在敵工部門當通信員。首長對人嚴厲,我很受拘束。舉例來說,我跟首長住里外屋,他住里間炕上,我在外間用門板搭鋪,他睡得晚,每天都叫我先睡。有天我躺下后還沒睡著,他出來把我脫下的軍裝拿起。我翹起頭往里間屋一看,他竟在燈下幫我抓虱子。我正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猛地一拍桌子叫了起來:“別睡了,起來洗衣裳去!軍裝穿這么臟,虱子滾成蛋了,你是抗日軍人還是地主羔子?真給我丟人!”我滿心感激變成一肚子委屈,盡管困得兩眼發(fā)直,還是蹶著嘴起來洗衣裳。
首長是單位里惟一結了婚的人,愛人姓張,在地方上當區(qū)婦救會主任,厚道溫和。她一來我就得到了解放,不僅可以搬到文書、干事們屋里住,晚上跟他們玩撲克“吹牛”,白天的雜活也少了許多。除去傳達命令跟打飯,別的事不用我再動手,刷碗,掃地、烤煙葉她全包了,她洗衣服時連我的軍裝一塊給洗,比我自己洗得干凈。
陰歷七月初七,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她來了。首長說:“后勤部通知咱們去領鞋,下午你跑一趟?!蔽胰缤拥搅朔偶倭睿B蹦帶跳就離開了駐地。后勤部離我們村十里路,中間隔著兩個村莊,兩村各有我一個朋友。一個村里是修械所,有個工人跟我一同在日本當過華工,回國后逃出虎口參加革命,分配在修械所工作。他在日本給“旋盤工”打過下手,多少懂點技術,到了這兒竟被視作技術工人,正常供給之外還發(fā)他一份技術津貼。跟我相比他就成了老財。有機會我也就毫不客氣地找他打牙祭。另外一個村駐著警衛(wèi)連,相距不到兩里,早晨我常出來看號兵們撥號,跟號兵小吳成了朋友,中午人家午睡,我倆就弄根木桿纏上點蛛網(wǎng)到樹上粘吉鳥,下河摸魚。不幸偷老鄉(xiāng)蘿卜時,被人發(fā)現(xiàn),回來挨了頓狠批,近日斷了往來。我決定先公后私,先去領鞋,回來時順路看這兩個朋友。
我到后勤部時已經(jīng)下午兩三點鐘,正碰上領導干部們急急往司令部走。我找到管理員,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別的單位都領完了,你怎么才來?再晚一會你就不用領了?!蔽艺f:“你也就是吹吹,敢扣我們的鞋?連首長的一塊扣?”他說:“首長們去開緊急會,八成有任務。一打包裝馱了,你上那兒領去?”屋里有一堆鞋,他叫我自己挑。都是大號,首長好辦,可挑不出我能穿的。管理員不耐煩,扔給我一雙說:“找房東大娘大嫂的給你后邊縫上一道,前邊再塞點棉花不就完了嗎。紅軍光著腳還過草地呢!”
管理員是老資格,跟他沒價錢講,只好拿了鞋到修械所去。
我不知別處有沒有這樣的修械所!一沒有電,二沒有蒸汽機,機器轉動全靠一匹騾子。院子里挖了個坑,坑口子裝個鐵輪盤,騾子像推磨那樣拉著輪盤繞圈子,屋里的天軸就跟著轉。天軸上的皮帶又帶動全屋的車床轉起來。我相信這是我們中國的又一大發(fā)明。進院時那騾子正站在原地打瞌睡。我撿根樹枝朝他屁股上捅了一下,他用甩尾巴邁開步了,就聽到屋里喊道:“誰這么討人嫌?”隨聲就跳出一個人來,正是我那位朋友。他見是我,搖搖頭說:“這也是鬧著玩的嗎?不招呼一聲就發(fā)動,出了事故怎么辦?”
我看他千了一陣活,下班后他照例去小店買來酒跟驢肉,招呼兩個工友一塊吃飯。邊吃邊聊,他們說剛接到通知,要在某村附近修飛機場,要他們廠幫助制造什么機器。我不喝酒,但趁他們說話的工夫吃了一肚子驢肉。吃得一半,廠部通知聽緊急報告。我只好告別,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
走到警衛(wèi)營村外,正打算去找那小號兵,忽聽村里吹起了進軍號。不是一只號,好像全連的號兵在合奏。接著又響起了鑼鼓,再一會可就聽見歌聲了:“八路軍來獨立營,誰來參軍誰光榮,騎著馬來披著紅,光榮光榮真光榮……”
我正往村里跑想看熱鬧,村里人卻潮水般擁向河邊打麥場來了。一群青年敲著鑼鼓,跟著是識字班姑娘和兒童團扭秧歌。民兵排著隊,隨后是抱著孩子的大嫂,背著糞筐的老大爺,一邊納鞋底一邊走路的老大娘……我站到場邊看熱鬧,一個大嫂推了我一把,說:“看啥咧,喲,隊伍上的人還害臊呀?扭吧!”我問她:“你村有啥喜事呀?”身邊一個民兵奇怪地問我:“啥喜事?鬼子降服了!你不知道?俺們都知道了,隊伍上沒傳達?”這時有人領著喊起口號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毛主席萬歲!朱總司令萬歲!……”我不由地跟著喊起來,隨后也就跟著扭了一陣秧歌,可一邊扭一邊覺得這事來得突然。難保不是誤傳。昨天學習時,大家發(fā)言一致認為狼死還要蹬三腳,日本鬼子垂死掙扎,要提高警惕,防備他對根據(jù)地瘋狂突襲!我決定趕快回去問一下真相,要是真的日本投降,我更不能在外瞎游蕩。
我風風火火地往回跑。進了村子,碰到老鄉(xiāng)正拿小凳,提著蒲墊往村邊會場上走。
趕回駐地,還沒進院就聽到里邊又說又笑,還有人鼓掌。進了門只見當院擺了張八仙桌,桌上放著煙葉和卷煙紙,大小茶缸,看樣子是剛散會,干部們站在院里聚成堆說笑,協(xié)理員跟司務長把胳膊伸在桌上掰腕子,衛(wèi)生員和文書在墻根比賽拿大頂,首長催促說:“行了,行了,趕緊參加村里的群眾大會去,別等著人家來請。司務長馬上派人去打聽哪村殺豬了,割幾斤肉來,今晚上怕要干通宵,夜餐吃沒了……”
人們陸續(xù)走出院子,首長看見我站在門口,走了過來。我很為遲到后悔,做好準備誠心誠意地接受批評。他卻問我:“你回來晚了,剛才傳達了日本天皇今天在廣播中宣布投降的消息和上級的有關指示廠。
我說:“我已經(jīng)在外村聽到消息了,沒敢信?!?/p>
他說:“我猛一聽也不敢信,可細一想咱們已經(jīng)打了八年了,死了多少人呀!行了,有話以后再說,拿你領的鞋來,咱穿上新鞋參加群眾大會去!”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不知什么時候把鞋丟了!大概是丟在參加扭秧歌的地方。
首長脾氣從來沒有這么好過,見我發(fā)愣,摸著我的腦袋笑笑說:“鬼子都投降了,你也該長大點了,還總當通信員哪!”
在會場上聽到區(qū)干部傳達日本天皇在廣播中宣布無條件投降的事,才知道七月初七這天,按陽歷說是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