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飛去來
這幾年常往北海跑。北部灣畔的那座小城,是我的家鄉(xiāng)。記得1957年初到北京的時候,人問“哪里人”,一說“北?!保私悦H?,聞所未聞的樣子。有些牛哄哄的同學還裝傻充愣,說:“北海公園?”令我悲憤了很久。沒想到,到了1993年,那里竟“火”了起來。好幾位做房地產的朋友聽說我是北海人,問“沒回去拿塊地么?”,或問“能回去幫拿塊地么?”……“拿地”,我肯定是沒招兒的。不過,遙遠的家鄉(xiāng),讓那么多雙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倒也令人豪情萬丈。
隨父母移居北京那年,我還不滿8歲。上北京,是我朝思暮想的。雖然我爸回北海之前,我都沒見過他。見面沒幾天,因為我的驕蠻,還挨了他一頓揍。即便如此,為了“上北京”,我甚至不惜做了我爸的“同謀”:為動員心存疑慮的祖母一同北上,我爸到珠海路上去找了個卦攤兒,我看見他和算命的“盲佬”嘀嘀咕咕,還偷偷給他塞錢,后來就看見我爸把他帶到祖母面前,說北京的風水怎么怎么好,富貴壽考長宜子孫……在成人眼里,孩子的智力永遠是被低估的,先父在天之靈,恐怕萬萬也不會想到這個“詭計”早已被我識破。我的祖母當然也不知道里面的故事,但富貴壽考的夢想,最終也填不滿思鄉(xiāng)的寂寞。只一年,祖母就回北海去了,幾年后終老故鄉(xiāng)。屈指算來,那都是近一個甲子之前的事了。當年那個8歲娃娃,早已被北京“同化”。被“同化”的證明是,我成了所謂的“京味兒作家”。當然我知道深淺,對這“封號”老有點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一有信心的是,說“京片子”還是夠格兒的。我的一位老鄉(xiāng)到北京闖蕩了好幾年,至今那“兒”話韻,還拿捏不好。時不時就把“倍兒棒”那個“兒”,說得“字正腔圓”,要么,就把“特好”說成個“特兒好”。鬧得我忍無可忍,說:“您就別費那個勁兒啦,就算把‘兒’鬧明白了,您離‘京味兒’也還遠呢!”我說的是實話。弄明白京味兒,“兒”化韻也好,“雙聲疊韻”也好,還都是皮毛。要是會夸飾會自嘲呢,這才沾上點邊兒。想起我的老師藍蔭海給我講過的一個故事,說是老舍先生到北京人藝去談劇本。先生在人藝導演和演員中的人望,當然是很高的。討論先生的劇本,也自然多是贊揚之聲。不過,也有一些贊揚或吹捧鬧得先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時有某位朋友溢美過甚,大約是奉上了什么“里程碑”“轉折點”之類的桂冠,只見先生搖搖頭,微笑著說:“您這是罵我呀!”因為在場的人都熟諳北京文化,便會心地大笑起來。偏偏有一位剛剛調入人藝的演員,一頭霧水。散會后四處表示疑惑:“老舍先生說‘那是罵我’,什么意思?為什么是罵他呀,我聽著沒罵他呀……”有位老演員哈哈笑道,就沖這,您還得在人藝且‘泡’呢!你聽不出來?人家蒂根兒就是反話……
弄明白北京話哪些是正話反說,哪些又是反話正說,還不算明白了北京人的“精氣神兒”。
北京人的“精氣神兒”,在他們的活法兒。
寵辱不驚的處世哲學,有臉兒有面兒的精神優(yōu)勢,有滋有味兒的生活情致,自信滿滿的神侃戲說……這活法兒從一個“制度笑柄”里孕育出來——“大清國”凋零落幕,“鐵桿莊稼”自然就雨打風吹去,甭管您祖上是皇族貴胄還是八旗兵丁,當您把最后一只扳指抵給了賒賬的綢布莊或醬菜園,您就得盤算著,全家的嚼谷該上哪兒淘換了。要么,您得悄沒聲兒溜到天橋兒去,找個茶館唱唱子弟書、“什不閑”;要么,您就賃輛洋車拉個晚兒?……皇城根兒“老輩兒”波峰浪谷的人生遭際,“掛不住”的臉面與貴族的“死扛”,扔不下世代傳承的子弟“玩意兒”,卻不能不做起士農工商,一邊吹噓著過往的繁華與體面,一面又與引車賣漿者流請安唱喏……漸漸的,它被敷演成一座城市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有滋有味兒的活法兒。它造就了平民北京文化的魅力。
我是在“尋根文學”風生水起的時候,感受到其中魅力的。
我在人民大學的大院兒里長大,其實離老北京還隔得很遠。18歲到28歲之間,到京西挖煤,算是混到了京郊的底層,但對北京的了解,也邊緣得很。那時忽然讀到一本張次溪先生著《人民首都的天橋》,感到發(fā)蒙啟蔽的震撼。這本書是張次溪對舊京游藝場天橋的調查。它一一列數(shù)了近半個世紀的“天橋人物”——幾代“天橋八大怪”和其他“撂地摳餅”的藝人們,它還記錄下盡可能搜集到的相聲段子和俚曲唱詞,一首一首地讀下來,你仿佛能看到那暴土揚煙人頭攢動百藝雜陳嬉笑怒罵的現(xiàn)場……重要的是,這本書,引領我讀到了“平民北京”的生活哲學。記得這書是李陀從北影圖書室借出來的,文不對題的書名,倒讓我看出作者欲借“正能量”的名義,保存舊京民俗的苦心。據(jù)說,這苦心,好像也沒修得“正果”——李陀告訴我,此書只有50年代初“內部發(fā)行”的一版,數(shù)量極為有限?!皟炔堪l(fā)行”的理由是:這哪里是“人民首都的天橋”,分明是舊社會的天橋!……平心而論,這“判決”倒是準確的,盡管它遮蔽了一個學者沉潛于平民文化而煥發(fā)的心靈之光。
我卻循著這光,找出屬于我的激情來。
30年前,我沉浸于“京味兒”中探勝求寶的時候,做過一個演講,題目是《四合院的悲戚與文學的可能》。我描述了“四合院”那牽兒攜女的家庭序列的瓦解,嘆息傳統(tǒng)的情感方式和思考樣式所面臨的挑戰(zhàn),當然,最終那話題談的是,文學在這進程中可能做些什么。
30年后,我發(fā)現(xiàn)當年采訪過的人物已經先后離去,曾經名滿天橋的藝人“大狗熊”孫寶才、由我介紹為金庸先生表演過“叫賣”的臧鴻、給我講過家史的“爆肚馮”第三代傳人馮廣聚……和他們一起消失的,是我曾經非常熟悉的那些胡同和大雜院。用一個北京“老姑奶奶”的說法,現(xiàn)如今城圈兒里哪還有北京人哪?姑奶奶家由皇城根兒搬到了天壇根兒,現(xiàn)都搬到六環(huán)根兒上去啦……
那些有滋有味兒的地方和有滋有味兒的人,仿佛一夜間沒了影兒。
就像那句老歌兒所嘆,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
我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到“六環(huán)根兒”上的公寓樓里,找那些“皇城根”的老街坊們?我去過幾次,發(fā)現(xiàn)真正的京味兒,還可以在樓上樓下鄰里之間感受得到,但可以預見的是,它馬上就消失在歷史的天空。
我為自己的失落而膽怯,這是落伍于時代的信號。
最終我發(fā)現(xiàn),只有回到北海,才能找到那種暌違已久的滋味。這是一種“落伍者”的歡喜?
其實北海并沒有“落伍”,它的變化也是嚇人的。我不想沿用某些寫新聞的朋友歡喜的句式——歡呼北海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發(fā)展成一個什么什么樣的城市?!皾M滿的正能量”,固然令人振奮,但這“泡沫時期”的誤讀,已被國家確認的“歷史文化名城”所正名。我歡喜的是,北海雖變,仍有許多足以喚醒內心波瀾的東西留在那里。
“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我,已經不被人看做是北海人了。在公共場所,好幾次都聽見當?shù)胤諉T之間用北海話來喊話:“喂,給那桌的‘撈佬兒’上壺茶!……”,等等?!皳评袃骸笔潜焙H藢Ρ狈饺说慕y(tǒng)稱,據(jù)說解放之初來自北方的漢子們,逢人便稱“老兄”,被北海人聽成“撈洶”,便稱他們作“撈洶佬兒”,久之,便以“撈佬兒”名之,其中并無不敬。每逢此時,我常常出其不意地用北海話問他們:“有沒有搞錯?哪個是‘撈佬兒’?”北海鄉(xiāng)親見俚語被我戳破,先大窘,后大笑,我?guī)缀醪碌贸鏊麄兊男乃?,定是驚嘆:這“老嘢”咐“肥”,惦解仲系北海人?。ㄟ@老家伙這么胖,咋地還是個北海人?)……事后回味此事,笑自己:就為這“得瑟”,你才時不時往北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