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蜂與怪孩子

小蟲子 作者:龐余亮


蜜蜂與怪孩子

萬一的事,也是有過的。

春天是個奇怪的季節(jié)。

田野里全是花。桃花。梨花。杏花。油菜花。野麻菜花。蠶豆花。豌豆花。紫云英花。黃苜蓿花。

溝渠里也是花。薺菜花。紫地丁花。寶蓋草。婆婆納。蒲公英。雀舌花。野蕎花。就連草垛的角落里,也冒出了許多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奇怪花。

肆無忌憚的花把村莊染得香噴噴的。

很多蝴蝶、很多蜜蜂跟著飛了過來。

到了春天,村莊里也會出現(xiàn)許多怪孩子。

有一個怪孩子,大部分時間里在說話,停不下來地說,說啊說啊,不知道他肚子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喜歡說話。沒有人聽他說話,大家也沒時間聽他說話。油菜花開了,麥子拔節(jié)了,該做的農(nóng)活多著呢。

到了晚上,大人們有閑空說話了,但他們說的都是大人們之間的事。這個喜歡說話的怪孩子總是會插話,說的都是他白天沒有說完的話。

“你不開口,沒人懷疑你是啞巴?!?/p>

怪孩子從來不怕被罵。

如果他多嘴了被罵,怪孩子更不生氣。今天他在人家的屋檐下,偷偷找到了滿滿蘆葦管的蜜蜂屎呢。他的嘴巴里全是蜜蜂屎的甜呢。蜜蜂屎的甜不同于茅針和蘆根的甜,茅針和蘆根的甜是寡淡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榆錢和槐花的甜,榆錢和槐花的甜是水水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高粱稈和玉米稈的甜,高粱稈和玉米稈的甜是干巴巴軟綿綿的甜。

酸甜酸甜的蜜蜂屎是實打?qū)嵉奶稹?/p>

但這甜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要被罵。草房子的屋頂是麥秸稈,麥秸稈的下一層是堅硬的蘆簾。蘆簾都是一根又一根長長的蘆葦管編成的。

蜜蜂們最喜歡在屋檐伸出來的蘆葦管中“屙屎生蛋”。

怪孩子眼睛尖,他早看到了蜜蜂生蛋的那管蘆葦頭上有蟲眼。

怪孩子總是趁著人家的狗沒有發(fā)現(xiàn),偷偷把這管有蟲眼的蘆葦扳下來,再躲到草垛里把這管有蜜蜂屎的蘆葦咬開。哎呀呀,里面全是黃黃的粉末。黃黃的粉末酸甜酸甜的。有時候,黃黃的粉末里面還有小白蟲子,可那也是甜甜的白蟲子啊。

滿鼻子的油菜花香。滿嘴巴的蜜蜂屎。甜得太正宗的蜜蜂屎。怪孩子有太多的幸福要說出來,但他又不能說得太明白。只好轉(zhuǎn)彎抹角地說。東躲西藏地說。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有時候,怪孩子的話就拐得太遠(yuǎn)了,再也拐不回來了。

怪孩子太想告訴大人們了:蜜蜂們聰明著呢。找有蜜蜂屎蘆葦管的人太多了,有人發(fā)明了蘆葦管“釣”蜜蜂屎的辦法:弄幾根稍粗一些的蘆葦,用菜刀把它切成一段一段,一頭空一頭帶節(jié),然后用稻草把好幾節(jié)捆成一小捆,模仿成“屋檐”的樣子,塞到過去有過“蜜蜂屎”的土墻上。但過了幾天,蘆葦管里往往是空的。

沒有一只蜜蜂會上當(dāng)?shù)模?/p>

怪孩子的話太多了。大家就當(dāng)他什么話也沒說。

七歲八歲狗也嫌呢。

每隔一段時間,怪孩子又會變得特別懂事。突然不愛說話,也突然不多嘴了。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說話了,為什么不多嘴了,為什么變成啞巴了?

怪孩子還是不說話,只是抿著嘴巴笑。

后來還是大約猜到了原因,這個怪孩子,肯定是不想讓人家看到他的豁牙呢。

怪孩子到了換牙季了,他肯定是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嘴巴里的“大門”被人家借走了呢。

無論大人們怎么調(diào)侃怎么激將,怪孩子從來不反駁不辯解,還是抿著嘴巴笑,一副金口難開好脾氣的模樣。

其實大人們粗心了,怪孩子出問題了。

他的舌頭被蜜蜂蜇了呢。

這是因為“甜”惹出來的事故呢。

屋檐下有蜜蜂屎的蘆葦管都被小伙伴們找尋光了,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種殘酷的“甜”——蜜蜂蛋。

“蜜蜂蛋”在蜜蜂的肚子里,要想吃到“蜜蜂蛋”,就得捉到活蜜蜂。

怪孩子早準(zhǔn)備了一只玻璃藥瓶,瓶蓋上戳出了兩個眼,里面是蜜蜂愛吃的油菜花。

所有的蜜蜂都愛油菜花。

吃飽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就像喝醉了似的,特別喜歡鉆到土墻縫里打瞌睡。

怪孩子的目標(biāo)就是那些鉆土墻縫的蜜蜂。

怪孩子將瓶口對準(zhǔn)洞口,再用一根稻草伸進(jìn)洞里戳蜜蜂,被驚擾了的蜜蜂很生氣,嗡嗡嗡,嗡嗡嗡,東倒西歪地爬出來,正好落到了怪孩子手中的瓶子陷阱里。

瓶子差點從怪孩子的手里滑下來。

怪孩子趕緊抱住變沉了的瓶子。

吃飽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實在太重了。

怪孩子躲到了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草垛里。

他要吃“蜜蜂蛋”了——也就是蜜蜂肚子里的甜。

吃“蜜蜂蛋”是一門絕世功夫,從瓶子里小心取出那只蜜蜂,把蜜蜂頭部和肚子拉成兩段,扔掉頭部,留下肚子,再從肚子里找到一滴無色透明的液體蛋。如半個米粒大小的液體蛋,也就是“蜜蜂蛋”!

往往到了這時候,怪孩子的嘴巴里已滿是口水了。往往到了這時候,他依舊會深吸一口氣,慢慢探出那根已饞甜饞了一萬年的舌頭,微微舔那個“蜜蜂蛋”:這是世界上最甜最甜的蛋呢。

往往到了這時候,怪孩子就“失憶”了——“蜜蜂蛋”上有蜜蜂刺的!

他的舌頭被蜜蜂刺準(zhǔn)確地蜇中了。但怪孩子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蜜蜂蛋”吃下去了。又疼又甜。疼中帶甜。

疼中帶甜的甜仿佛比從未吃過的甜更甜。

過了一會,怪孩子的舌頭就腫起來了。疼痛和腫脹把怪孩子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怪孩子只能變成啞孩子。

怪孩子,啞孩子。他的舌頭已成了肥大的豬舌頭。

怪孩子吃“蜜蜂蛋”吃得實在太快了。

完全可以慢下來的,別人不會搶的。怪孩子反省了一會,還是停止了自我反省。萬一別人過來搶走他的那最甜最甜的“蜜蜂蛋”呢。

萬一的事,也是有過的。

越來越腫脹的疼痛讓怪孩子的眼中噙滿淚水,他還是不能說出他的疼痛。

如果開口說話了,怪孩子用疼痛換來的甜就從嘴巴里跑出來了。

蜜蜂與怪孩子(邵展圖 繪)

如果父親知道他被蜜蜂蜇傷了,肯定會用最初的辦法給他治蜜蜂蜇傷呢。

那還是他更小的時候,怪孩子誤撞了一個胡蜂窩,憤怒的胡蜂全向怪孩子撲過來。怪孩子嚇得趕緊往家里跑,細(xì)腰長身子的胡蜂還是撲到了他的臉上頭上。

怪孩子被蜇成了一個大頭娃娃。

父親讓怪孩子自己撒一泡尿,然后再用他的尿一一涂在“大頭娃娃”的臉上,父親涂抹的動作很粗魯,有些尿還是涂到了他的嘴唇上。

父親肯定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他嘴巴里那根腫脹的舌頭。

他不能既吃了甜,又吃了尿。

他只能做那個抿著嘴巴笑的金口難開的怪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怪孩子又成了一個多嘴的孩子。再過一段時間,他還會成為一個懂事的孩子,抿著嘴巴笑、不說話的好孩子。真正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好了傷疤,為什么還要想起疼呢?

怪孩子想,甜多么重要,蜜蜂屎的甜,蜜蜂蛋的甜,比那些傷疤,比被蜇的疼重要多了。不說話也沒什么,甜就和疼痛一起被他緊緊關(guān)在嘴巴里,再也跑不出來了。

花還在開,蜜蜂還在飛,怪孩子還在田野中奔跑。

疼和甜的幾次戰(zhàn)爭后,怪孩子覺得“甜”沒有變,而“疼”,漸漸小多了。

再后來,怪孩子的舌頭再也感覺不到“疼”了,甜甜的春天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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