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線，不是新經驗，也不是新話題

——青藏筆記一

如果說，這條鐵路的建成，對建設者是一個勝利，而對這條鐵路經過的高原，對這條鐵路所沖擊的古老文化，對當?shù)卣c老百姓，這到底是一個天降的福音，還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全賴于面臨這樣一個新機遇的人們有沒有準備好去迎接挑戰(zhàn)。

未曾提筆寫下這些文字，心里就存有疑問：一條新修的鐵路足以構成一個復雜的話題？更未曾想到的是，自己會參與到這個話題中來。

這么些年來的寫作生涯中，對這樣的公共話題，我不是努力接近，而是盡量遠離。在我的經驗中，當一個話題裹挾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媒體的時候，就意味著，這個話題的體積會迅速增大，增大到我們可以在這個體積中開掘出眾多的迷宮，使制造話題的人和參與話題的人一起迷失其中。而引起話題的那個事件，或者說，話題企圖干預或影響的那個事件，依然按照早先的設定發(fā)展，延伸，直到定局。最后的結果往往是，當同類事件再次搬演，依然堅定地自行其是，而未有結果的話題被所有人遺忘，懸置于空中，早已風干。

青藏鐵路這個話題也是一樣，當它尚是紙上藍圖的時候，一些討論就已經開始。而鐵路本身并不太理會這些討論，而是按照預定的規(guī)劃，走下了圖紙，在高曠的青藏荒原上延伸。它自己在堅定推進的同時，也把圍繞它的話題推向了高潮。但它只需要堅定地完成自己，直到亮閃閃的鐵軌終于鋪到了拉薩，這個在各種語境中都非常符號化的城市。一百多年了，外部世界有那么多人都把進入拉薩當成一個巨大而光榮的夢想，人們從四面八方，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實現(xiàn)這個夢想，這個過程因為艱難與漫長本身也成為了奇跡。到了今天，人類也就只剩下了一種方式，把鐵路修到拉薩，坐著火車到達拉薩。好了，現(xiàn)在最后的一擊已然完成，只待一個早已選定的吉日，一聲長長的汽笛，舊拉薩曾經代表的舊的時代對整個世界關閉著的最后一扇門就訇然一聲倒下了。

那扇門早已腐朽，卻存在了比預想更長的時間。

我想，正因為早就腐朽而失去了重量與質感，所以，這門倒下去甚至都發(fā)不出什么像樣的聲音了。但議論聲卻轟然而起：歡呼、悵惘、哀惋、憤怒，而且，像我們已經經歷過的所有新舊交替時的討論一樣，話題中所涉及的所有方面，所有新生與停滯的力量，都像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第一次被提出，第一次被討論，真好像，這是整個人類初潮一樣的新鮮經驗。

其實，只要去掉背景上西藏這樣一個無論在政治還是在文化上都顯得敏感的字眼，去掉討論這個話題時一旦關涉西藏時就容易脫離現(xiàn)實語境的奇怪沖動，就會發(fā)現(xiàn)，討論這個話題的所有方面：政治、科技、文化、生態(tài)……所有方方面面的現(xiàn)實考量與發(fā)展倫理，都已經被不厭其煩地討論過了。而其中有些問題本身已經不再成為問題。

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把青藏線當成一個嶄新的事物來對待的時候，甚至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現(xiàn)在已基本完工，并將在一個預定的日子正式通車的這一段，其實只是青藏的一個部分——格爾木至拉薩段；這條鐵路的另一部分——西寧至格爾木段，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完成了。今天，鐵路既然已經出現(xiàn)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它在青藏高原的出現(xiàn)也是一種必然。更何況，當人們從任何一個方向進入拉薩，都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已經是如此的現(xiàn)代化。這一次，當我們一行從西寧出發(fā)，一路穿越了寬闊的柴達木盆地，穿過了昆侖山和唐古拉山之間那片更加空闊的高地，便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夜晚的燈火是如此光怪陸離，你就是駕乘著一只銀色的飛碟降落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好像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座城市本身的繁華相對于輻輳于四周的荒涼原野，已經顯得有些突兀了，還有什么能為這份突兀增加一些戲劇性的因素呢？

真正要發(fā)現(xiàn)這條鐵路的意義，還得著眼于鐵路蜿蜒而過的荒原。

而且，正像前面已經說到的，青藏鐵路的西寧至格爾木段早就現(xiàn)身于荒原，并在荒原中運行好多好多年了。一切曾經預期的變化和一切未曾預期的結果早已經在鐵路的起點與終點，在鐵路漫長的沿線清晰地呈現(xiàn)。要想討論青藏鐵路新的一段那些預期中的變化與未曾預期的可能，只要略微考察一下早已通車的這一部分，這個巨大的話題所包含的部分就已經了然。

《南方周末》對我們此行的設計，我想正是包含了這樣一種認識吧。我很高興我們是從西寧而不是從格爾木踏上了這次青藏線的考察之旅。

我在出發(fā)的頭一天下午才到達西寧。第一件事是和組織者接上頭，正式加入這支臨時的隊伍，并對他們的意圖有所了解。第二件事情，就是尋找書店，搜羅一些與青藏線相關的資料，但是，很遺憾，沒有找到。書店里熱賣的書籍如果與本地相關，也大多是這些年來在讀書界都很流行的外國人所寫的有關外界如何“發(fā)現(xiàn)西藏”的圖書，而且這些書里的都是一百年前的“發(fā)現(xiàn)”。而我所期待的，是本鄉(xiāng)本土的“自我描述”，我特別期待的，是本土的族群如何感受這條鐵路。但很遺憾，沒有什么使人感興趣的發(fā)現(xiàn)。于是，想起在當?shù)爻霭鏅C構工作的朋友，希望從他那里獲得一些資料。此行本沒有打算叨擾。從酒店查到他所工作機構的號碼，打過去，鈴音兀自一遍遍震響，就想起一幢樓人去后空空蕩蕩的樣子。明天就是五一長假，這個時候還期望有人坐在辦公室里顯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照理說，一方鄉(xiāng)土，一種文化，在這個除舊布新運動進行得如此劇烈的時候，總會在來自外部世界的一系列“發(fā)現(xiàn)”之后，無論是出于跟上時代前進步伐的迫切愿望，還是僅僅出于留戀舊時歲月的悵惘情懷；無論是因為發(fā)展的需求，還是出于更深刻的文化的自覺，都該出現(xiàn)出于本鄉(xiāng)本土的“自我描述”。每到一地，我都渴望和這樣的“自我描述”者在書本上傾心交談。在關于青藏鐵路的談論中，“人流”、“物流”和“信息流”這樣一些字眼很順溜地出現(xiàn)在一些偏僻地區(qū)的官員的口中，仿佛鐵路一通，這些“流”就來了，這些“流”一來，一切就水到渠成，就改地換天了（我在網上一個新華社記者的采訪稿中看到新鐵路經過的某縣官員大談鐵路通車后將如何把這三流引到此地，然后此地將因此獲得怎樣的機遇，云云。但幾天后，我們長途驅車到達這個縣城，遇到的一件困難事情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下腳的公共廁所，而且公共廁所周圍100平方米就根本無從下腳）。事情是不是如此呢？只要大致考察一下鐵路已經運轉了許多年頭的那些地方就清楚了。官員美好想象中的那一切的“流”并未在鐵路已經經過的那些城市自然呈現(xiàn)，最后化為一切“流”都要轉化而成的“現(xiàn)金流”都要流向國庫和老百姓的腰包。在我的經驗中，即便就藏區(qū)而言，今天經濟文化各方面發(fā)展較好，社會也較為安定繁榮的地區(qū)反而恰好都不在鐵路線上，而且將來很長時間里可能也不會有鐵路經過。

而那些知識階層更為關心的環(huán)境保護的問題，文化多樣性如何保持的問題，青藏線已經通車這么多年的這些地區(qū)也是一個很好的研究觀察對象。就說說我在這次旅行中努力想在當?shù)貙ふ乙稽c“自我描述”文字的經過吧。離開西寧后，我們在青海湖畔的旅游酒店里住了一個晚上。酒店在小鎮(zhèn)上，我沒有期望有什么發(fā)現(xiàn)，但還是在小鎮(zhèn)上溜了一圈，果然未有任何發(fā)現(xiàn)。想到明天到格爾木什么都會出現(xiàn)，心里就有些釋然了。

在格爾木的兩天時間里，我沒有具體的采訪任務，給自己定下的任務就是尋找書店。這一天是5月2日，我在這天的日記里寫道：“上午逛書店，一間在購物中心里，一間是席殊連鎖。沒有看到一本有關本地文化與歷史的書，甚至是一本地圖或旅游指南。這在中國土地上和外國土地上的購書經歷中，是唯一的經驗。也是可怕的經驗。”那間席殊書屋是出租車拉著我找新華書店時發(fā)現(xiàn)的，就開在新華書店旁邊，但新華書店在這個假日里沒有開門。于是，就進了旁邊那間也就三四平方米的席殊書屋，書屋擺的都是內地的流行書。下午再去新華書店，還是沒開。第二天上午又去，還是沒開。最后還是陳一鳴從當?shù)匾粋€記者那里弄到了一本本市新編的志書?？戳艘惶旌腿齻€晚上，看到些什么呢？知道的，過去就大略知道，比如柴達木盆地中，過去一千多年來，藏人、蒙古人和哈薩克人以及更遙遠的土著居民此消彼長，相互糾結的漫長歷史。但一轉入關于這個市的當代描述，他們的身影如果不是消失，也是相當模糊不清了。好像歷史已經作出了判決，他們的存在就是過去時代的傳奇，在現(xiàn)代化建設過程中，這人群將像傳說一樣日漸遠去。甚至在志書通常要包含的文化卷中，這些民族再次顯身時，也是以民間文學的方式存在，而在當?shù)氐奈膶W原創(chuàng)中，只有屯墾者高昂悲壯的聲音。我看完這本書，想了很多，摘錄下來的只有一首不完全的蒙古族的《打酥油歌》。

我想說的是，很多我們當成假設在討論的問題，其實早已發(fā)生過了。那些期許未必達到，有些結果可能出乎我們的預料。一切，在青藏線的前一段已經有過預演，這些預演本身就是深切的啟示。而在我看來，這些情況的出現(xiàn)，并不是一條鐵路或者一種更現(xiàn)代化更強有力的事物運行的必然結果，真正的問題當然也不是需要那么多人空泛的討論，而是這樣一條能量巨大的鐵路運行起來以后，所有已經置身其中的人——從決策者到實施者和所有將因為這條鐵路運行起來以后必然關涉與沖擊到的人群如何行動的問題。

如果說，這條鐵路的建成，對建設者是一個勝利，而對這條鐵路經過的高原，對這條鐵路所沖擊的古老文化，對當?shù)卣c老百姓，這到底是一個天降的福音，還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全賴于面臨這樣一個新機遇的人們有沒有準備好去迎接挑戰(zhàn)。新的機遇當然會提供發(fā)展的機會，新的機遇也帶著強大的達爾文式進化力量中無情的優(yōu)勝劣汰的機制，關涉到普通民眾賴以生存的生產方式，關涉到政府的管理能力。在更長的時間尺度上，更對當?shù)匚幕淖晕野l(fā)展與更新能力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所以，我在欣喜于這片土地上的巨變的同時也懷著深重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