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愛而不自憐

三毛大姐您好：

前些日子在城區(qū)部參加了您的座談，一直有股沖動想寫信給您，雖然料必此種來信您定看得不勝其煩，但相信您定能深切了解一個不快樂者的心情，因此很抱歉又給您增添麻煩，只希望能借您的指點，給我精神上的鼓舞。

我是淡江夜間部的學(xué)生?；谀欠N對自我的期許，我參加了大學(xué)聯(lián)考。現(xiàn)在我正積極地準(zhǔn)備托福，由于英文程度不挺好，因而讓自己搞得好累，有不勝負(fù)荷之感。出國留學(xué)的真正目的為何？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就只為了逞強吧！由于自小好勝心強，再加上感情的挫折，讓我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愿，三毛姐，別勸我放棄出國，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在座談會中，您提到“我真的很不快樂”。我好感動，您知道嗎？因為我也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寂寞。三毛姐，您能否告訴我，是什么力量支持您孤獨地浪跡天涯？您精神上的寄托為何？既然您不快樂，難道不曾想過以死作為解脫（很抱歉我直言）？

三毛姐，原諒我的用詞不當(dāng)和辭不達(dá)意。我心里一直很苦悶，但是沒人能指點我，再下去，準(zhǔn)上松山精神病院。

三毛姐，不管您有多忙，請您務(wù)必給我回信好嗎？但，請您不要勸我放棄出國的念頭，我現(xiàn)在所需要的是您的鼓勵，我也想去嘗嘗那種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再次聲明，絕非意氣用事。

附上相片一張，看看我該是何種人物？當(dāng)然最重要的，為了寄回相片您就得給我回信的，不是嗎？先謝了，三毛姐！

陳惠鳳

陳小姐：

你的照片寄回，請查收。

為了討回這張照片而強迫一個人回信，是勉強他人的行為?？墒强戳藘?nèi)容之后，仍然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不由得想寫幾句話給你。

你的來信很不快樂，個性看似倔強，又沒有執(zhí)著的目標(biāo)和對象，對前途一片茫然，卻又在積極預(yù)備托?？荚?。

照片中的你，看上去清秀又哀愁。沒有直直地站著，靠在一棵樹上。姿勢是靠著，感覺卻不能放松，不只是因為面對鏡頭，而是根本不能放松。兩手握著書本，不是扎扎實實地握，而是像一件道具似的在做樣子。

要我由照片中看看你是什么樣的人，這實在不很容易，可是您的身體語言，畢竟也說明了一些藏著的東西。眼神很弱，里面沒有確定的自信和追求。這一點，觀察十分主觀，請原諒。（我猜，這是一張你自己較滿意的照片。）

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是禁得起分析的，能夠試著了解，已是不容易了。

來信中，兩度提起：“別勸我放棄出國，這是不可能的?！笔聦嵣衔也⒉徽J(rèn)識你，也沒有任何權(quán)利勸導(dǎo)別人的選擇。而你，潛意識里，可能對出國之事仍有迷茫，便肯定那一份否決會在我的回信中出現(xiàn)，因此自己便先問了，又替我回答了。（其實是你自己在掙扎。）

你說：“出國留學(xué)的真正目的可能就只是為了逞強?！蔽铱戳诵睦锸煮@訝。又說：“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愿。”而結(jié)論是，出國就是向上爬，又使我十二分地詫異。

在我的人生觀里，向上爬，逞強，都不是以出不出國為準(zhǔn)則的。我以為，不斷地自我突破，自我調(diào)整，自我修正，才是一生中向上爬的力量。

如果，一個人，在臺灣不能快樂，不能有自信，那么到了國外，便能因為出過國，而有所改變，有所肯定嗎？或者，是不是我們少數(shù)人，有著不能解釋的民族自卑，而覺得到國外去，便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再肯定呢？很抱歉我的直言，因為你恰好問到了我。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能到國外去體驗一下不同的風(fēng)俗人情，也是可貴的。至于“也想嘗嘗異鄉(xiāng)為客的感覺”，這個“也”字，其實并不可能每一個人都相同。再說，國外居，大不易，除了捕捉一份感覺之外，自己的語文條件、能力、健康，甚而謀生的本事，都是很現(xiàn)實而不那么浪漫的事情，請先有些心理準(zhǔn)備和認(rèn)識才去。

是的，在座談會上，我曾經(jīng)說過，我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快樂，而且有時因為壓力大，非常不快樂。許多時候，我的不快樂，并不是因為寂寞，而是太多的“不得已”沒法沖破，太多的興趣和追求，因為時間不夠用，而不得不割舍。事實上，我十分安然于一本好書、一個長夜和一杯熱茶的寧靜生活。對于人生，這已是很大的福分，因為我們沒有生活在戰(zhàn)亂和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國家里，這份自由，是我十分感激而珍愛的。不敢再多求什么了，只求時間的安排上，能夠稍稍寬裕一點就好了。

是什么支持我浪跡天涯？是求知欲，是自信，更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對大地萬物的那份欣賞。

你又問我，不快樂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以死為解脫？我很誠實地答復(fù)你：有過，有過兩次。可是當(dāng)時年紀(jì)小，不懂得——死，并不是解脫，而是逃避。

我也反問，一個叫我三毛姐姐的大學(xué)生：如果你，有死的勇氣，難道沒有活的勇氣嗎？

請你，擔(dān)負(fù)起對自己的責(zé)任來，不但是活著就算了，更要活得熱烈而起勁，不要懦弱，更不要別人太多地指引。每一天，活得踏實，將分內(nèi)的工作，做得盡自己能力之內(nèi)的完美，就無愧于天地。

請不要怪責(zé)我這種回信的方法，孩子，你太沒有自信，也太要聽別人的話了，有些自憐，更有些作繭自縛。請放開眼去望一望，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物和人，是值得我們?nèi)フ嬲\地付出，也值得真誠地去投入——這里面，也包括你自己。請不要小看了自己，試著自愛，而不是自憐，去試試看，好不好？

松山精神病院不必再去想它，這又是自我逃避的一個地方。國外是，松山又是，卻不知，逃來逃去，逃不出自己的心魔。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這句話，與你共同勉勵，因為我自己，也有想不開的時候，也有掙不脫的枷。我們一同海闊天空地做做人，試一試，請你，也是請我自己。

最后，我很想說的是：一個人，有他本身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基因。如果我們身體好一點，強壯些，許多煩惱和神經(jīng)質(zhì)的反應(yīng)，都會比較容易對付，這便必需一個健康的身體來支持我們。

你做不做運動？散不散步？有沒有每天大笑三次？有沒有深呼吸？吃得夠不夠營養(yǎng)？以上都是快樂的泉源之一二，請一定試試看。請試半個月，看看有沒有改變好嗎？

照片上的你，十分孱弱，再胖些或再精神些，心情必然有些轉(zhuǎn)變的。

這封信回得很長，因為太多此類的來信，多多少少都是想要求鼓勵與指引。

我的看法是，我們活著，要求他人的幫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無論如何，他人告訴你一件事情或由你自己去了解一件事情，在本質(zhì)上是不相同的。了解自己是由內(nèi)而來的，當(dāng)你了解了，不必別人來指引，也便能明白。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替你找出生命之路。

謝謝你！　祝

健康快樂

三毛上

又及：如果你觀察了自己幾個月，發(fā)覺情緒的低潮是周期性的，那么可能是生理上的情形。醫(yī)生可以幫助我們解決許多病狀，心理的和生理的，請你再想想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