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那邊的事

梧桐新語 作者:蔣祖逸,王玉祥


山那邊的事

韓少功(1)

上訪戶

四海在鎮(zhèn)上開過賭場,販過假酒和假藥,用鄉(xiāng)親們的話來說,是“半個身子已進牢門”的貨。但他每次事發(fā)以后,不知為何都能哼著小調回村,可見他手眼通天,腳路很寬,不是一般的角色。

有一次,他與同伙去北京賭,輸光了皮帽子和花領帶,連回家的車票錢也沒有,情急之下給縣政府打一電話,稱自己冤情太深,沒辦法,想不通,得去天安門討個說法。這一電話嚇得縣政府趕快派人急飛北京,找到他,穩(wěn)住他,拉入賓館吃住,說天安門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八達嶺吧。這樣,長城一日免費游之后,他接過干部塞來的車票,又免費坐車回了家。這一路,算是官家“維護穩(wěn)定”有驚無險,但省下了車費的四海并不領情。他哼了一聲,說看在喬縣長的面子上,算了,以后再說。

似乎以后他去日本或美國再賭,就不會這樣便宜喬縣長了,一個八達嶺景區(qū)和幾個盒飯是糊弄不了他的。

學校里欲建一幢教學樓,是國家財政工程,由縣里大牌施工單位承建。四海來到現(xiàn)場,背著手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副檢查工作的模樣,然后找到經(jīng)理,噴出一圈煙,說有飯得大家吃,要分點業(yè)務干干。對方不認識他,見他人瘦毛長,鴉片鬼模樣,一直不拿正眼看人,領口積有黑黑的油泥,沒怎么理他。

他沖著對方的背影大吼:“給你臉,你不要臉嗬?你去周圍打聽打聽,你四爺是討飯的嗎?”

這一天,工地上一輛小推車不翼而飛。水管沒水了,膠皮管不知被誰割去一截,推土機也開不動了,油箱里不知何時被人抽吸一空。好容易,機手再買來一桶油,重新發(fā)動了機器,但轟轟轟地還未開進工地,發(fā)現(xiàn)三個陌生漢子坐在那里玩撲克,一根草繩擋住道口,對機器聲充耳不聞。

機手上前遞煙:“有話好好說。我們是包工的,耽誤不起。”

“我們本地人要餓死了,那又怎么辦呢?”漢子中有人冷笑。

機手找來經(jīng)理。經(jīng)理再次見到鴉片鬼,知道對方絕非善鳥,便掏出手機找鄉(xiāng)政府。不料接電話的人都怕沾包,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yī),還有的要去檢查森林防火,一個個比老鼠溜得還快。只有一個新來的小王不知深淺,讓四海接電話,令他趕快走人,否則以車匪路霸論處。不過,這小王犯下一個低級錯誤。他本是想教訓對方不要學壞,但嘴上一急,溜出一個比方:“人家得了癌癥,你也要跟著得癌癥嗎?”事后他才知道,四海的母親前不久正好是死于癌癥。

上天有眼,給了四海一個大好戰(zhàn)機。他頓時怒發(fā)沖冠,跳腳罵娘,順手操一把柴刀,帶著一伙人打上門去,一路走一路還打電話四處叫人,其孝子聲威咄咄逼人,其人間正氣浩浩蕩蕩——膽敢咒我老母,不想活了嗎?老子就要割你舌頭!拍死你這個絕代根!

一伙人沖到鄉(xiāng)政府,高聲大氣,捶門打戶,到處搜捕逮人?!靶胀醯?,出來!”“出來!”“出來!”……一位鄉(xiāng)干部請他們坐,結果是椅子被踢翻。另一位鄉(xiāng)干部請他們喝茶,結果是茶水潑在對方身上。鄉(xiāng)政府的牌子也被摘下,被他們一通狂踩,又給掛到附近一個豬欄房去了。鬧到最后,四海不但要滅了絕代根,而且強烈要求政府賠償損失,報銷他家的醫(yī)療費和喪葬費。

“賠!”

“賠錢!”

“賠五萬再說!”

……

起哄者七嘴八舌,其聲浪差點兒把鄉(xiāng)政府的屋頂擠爆。

賀鄉(xiāng)長倒是沉得住氣。他當時正在農(nóng)電站查賬,聽到一個又一個電話告急,冷笑了一聲:“怕什么怕?胯里都沒夾卵子嗎?剛出牌就打什么大鬼?”

這后一句的意思是,他這張大牌得等一等再出手,準備最后一舉摳底,眼下不用急。

直到傍晚,四海帶來的一伙人有點乏了,加上有的要去喂豬,有的要去下網(wǎng),還有的惦記著某張牌桌,已走得七零八落,賀鄉(xiāng)長才出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門前,把鬧事者的面孔一一細看。在他到來之際,一輛小推車,一條膠皮管,還有滿壺柴油,也被他派出的幾個人,從四海家一舉收繳歸案——包抄后路的打法應該說戰(zhàn)果不錯。

“你說他咒你老母,沒有錄音。我說你破壞國家建設,鐵證在此。你說這事是我來辦,還是交法院去辦?”他沖著四海點點頭。

四海有點慌,然后說:“今天不被你整死,反正也要被你餓死。那我今天就死給你看,看你的血多還是我的血多!”

“想吃我的豆腐?”賀鄉(xiāng)長一瞪眼,“我賀麻子是被嚇大的嗎?來,我先讓你三刀,哼一聲我就不姓賀。告訴你,你搞死我沒關系。我的頭發(fā)是上級政府一根根數(shù)過的,少一根都要找你算賬。我的骨頭是上級政府一根根量過的,少一寸也要拿你補齊。我家十八代出一個鄉(xiāng)長,有面子,有成績,夠本了。我被你搞死,肯定是烈士,上報紙,上電視,追悼會一開,幾百人來吊香,鞭炮把天都炸爛。父母孩子都會有政府養(yǎng),不用我操半點心。你呢,搞死我以后,只有一副大手表讓你戴,只有一粒花生米請你吃。你會死得連狗屎都不如。你一分錢也得不到,你兄弟姊妹還做不起人,你爹媽還要罵不孝之子。你信不信?”

四海沒這樣算過,一時語塞。手下人見形勢有變,忙上前勸解,把他趕快拉走。但他臨走時不想失威,又吐痰,又跺腳,口口聲聲要把鄉(xiāng)政府一把火燒了,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得不敢出門。

“好,你等著,我明天就去北京,去天安門!”他最后這一句似乎更有威脅性。

“伢子,你快去!”鄉(xiāng)長追上去大喝,“中國960萬平方公里,到處都有糞渣子,我這里糞渣子最多,最臭,最熏眼睛。你最好告到聯(lián)合國。知道聯(lián)合國怎么去吧?隔了一個太平洋,你游是游不過去的,筏子是撐不過去的。你最好先去拆了屋,多備點盤纏?!?/p>

四海事后是否去北京,是否去了聯(lián)合國,好像沒有下文。去聯(lián)合國是往南還是往北,得走水路還是旱路,也被一些老人議論了許久。

倒是賀鄉(xiāng)長余怒未消,一心清理門戶,定要把那一顆老鼠屎開除黨籍——那位四爺還真是爺嗬,十多年前居然混入黨內(nèi),也太不像話了吧?光憑他這一次把政府招牌掛到豬欄前,就不能不好好修理一下。

不料,干部們對這一建議多是含糊,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yī),還有的要去檢查計劃生育,還是一個個比老鼠溜得都快。鄉(xiāng)長好容易叫回他們,逼他們點下頭來,沒料到村民們那里又炸了鍋。

“黨員好歹是一根绹。要是這根绹都沒了,那個牛魔王還能管得???”

“你們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人,管不好的放出來害群眾,太不義道了吧?喂喂喂,還是留下來害你們自己吧?!?/p>

“你要是把他搞出來,那就把我們都搞進去。不能讓他壞了我們?nèi)罕姷拿?!?/p>

“你們這是逃避責任,你們來一個開除,脫離父子關系,以后不承擔責任了。你們說執(zhí)政為民,到頭來就是賴賬,就是躲奸,就是甩包袱嗬?”

“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才見過你們這號人!”

……

賀鄉(xiāng)長這一天還沒進村,被幾個村民堵在路口,聽到這一堆七嘴八舌,額上冒出了大汗。他現(xiàn)在就是渾身長嘴,也沒法說清整理黨務的必要,沒法讓這些以前多次告狀的受害者,被四海偷過樹、偷過谷、偷過雞鴨的鄉(xiāng)親,相信這正是還他們一個公道,正是遲到的正義。他也沒法讓一位婦人相信他的好心,不再把唾沫星子射過來。

他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只好跨上摩托溜之大吉,一不小心,栽入路邊的亂刺蓬,飛出去的手機也摔成幾塊。他爬起來時咬牙切齒,沖著隨行的小秘書大罵:“你要搞死我嗬?”

這句話好像罵得沒什么道理。

“捉起來沒見卵子,放下去又要爬背。什么東西!”他又罵了一句,意思更加難以理解了。

鄉(xiāng)村英文

玉梅是一個熱心女人,與左鄰右舍處得很熱鬧的。她家門前有一塊水泥坪,遇到鄰家的金花來借坪曬谷,二話沒說,滿口答應,當下把自家柴垛移開,把落葉和雞糞掃凈,讓出一片明凈的場地。

她還興沖沖地忙前忙后,將自家的大堂屋騰空,以便傍晚時就近收谷入門,避開露水和霧氣,好第二天再曬。

不料,她不知因何事上火,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在坪前高聲叫罵。先是罵雞:“養(yǎng)不親的貨嗬?吃了老娘的谷,還要上灶拉屎怎么的?就不怕老娘扭斷你頸根、拔你的毛?”接著罵狗:“你賤不賤?老娘請你來了嗎?老娘下了紅帖,還是發(fā)了轎子?這不是你的地方,你三尺厚的臉皮賴在這里,有本事就死回去發(fā)你的瘟嗬!”最后還罵到樹上的鳥:“你才是個賊,老不死的賊!你上偷瓜,下偷菜,偷慣了一雙爪子還賊喊捉賊。有本事你就到法院去告,就十八路人馬來抓嗬。陰計爛肚的,算哪門本事?”……

她罵得雞飛狗跳日月無光。遠處的金花聽得心疑,臉漸漸拉長了,上前來問:“玉梅姐,你罵誰呢?”

玉梅沒好氣地說:“誰心中有鬼,就是罵誰!”

“沒……沒什么人得罪你吧?”

“誰得罪了,誰知道!”

這就等于把話挑明了,把臉撕破了。

金花扭歪了一張臉,咚咚咚大步離去,叫來兩三個幫手,一擔擔地把稻谷搬走。她的尖聲也在籬笆那邊隱隱傳來:“……以為沒有她一塊坪,我就只能吃糠拌飯嗎?神經(jīng)病,腦膜炎,一大早踩了豬糞吧?”

幫手中的一位,后來私下問玉梅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玉梅開始不說,實在氣不過,才道出心中悲憤。原來她早上見天氣不錯,打算幫那妖婆子搬谷入坪攤曬,一心做點好事嗬。卻發(fā)現(xiàn)谷堆上畫有暗號,是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頓時就氣炸了肺:呸,什么意思嗬?留暗號不就是防賊嗎?留在她家屋里不就是防她嗎?怕她認出來,居然不寫漢字,還寫成了英文,就是電視上那種洋字碼……你王八蛋嗬,也太小看人了!她玉梅別說有吃有穿,就算窮,就算賤,就算討飯,也不會稀罕你幾粒谷吧?

冤仇就這樣結下了。金花事后不承認什么暗號,聲稱對方血口噴人,居然誣她寫洋字碼,為何不說她寫了蝌蚪文呢,寫了螞蟻文和蜘蛛文呢?天地良心,她要是寫得了洋文,還會嫁進這個倒霉的八溪峒,還會嫁給一個爛瓦匠,還會黑汗橫流地曬谷?……但此事真相已沒法澄清,因谷堆已散,谷堆上到底有沒有暗號,有沒有英文,旁人無法證實了。

兩家斷了往來,連雞鴨也不再互訪。一旦它們悄悄越界,必有來自敵方的石塊,砸得越界者驚逃四散。一些婦人曾經(jīng)想從中調解,但怎么也說不通,只能搖頭嘆氣。

據(jù)玉梅說,那賊婆子曾經(jīng)送給她一條花褲,說她個子矮一點,穿著正合身,給她穿算了。她以前還滿心歡喜,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安什么好心,不就是嘲笑她的個頭矮,要當眾揭她的瘡疤嗎?

玉梅還說,那賊婆子曾經(jīng)約她進城去看戲,搶先掏錢給她買了車票和戲票。她以前一直心懷感激,現(xiàn)在也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么看戲?不就是要顯擺自己有錢,顯擺娘家有人發(fā)了財并且讓她沾光,要當眾戳她的痛處嗎?

……

往事歷歷在目,件件滴血,樁樁迸淚,眼下都被玉梅想得恍然大悟,反正什么事都往心里堵。而且越是有人來勸和,越給她增加了思前想后和悲憤重溫的機會。一聽到金花家那邊狗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可能是發(fā)情的叫,是挨打的叫,是趕山貓或野兔的叫,但在玉梅聽來都是狗仗人勢,叫得這么猖狂和歹毒,嚇白菜嗬?她把那條花褲找出來,嚓嚓嚓地剪成碎片,一把碎片朝籬笆那邊摔過去。

數(shù)日以后,住在山坳里的公公找來了,什么話也不說,要玉梅跟著走一趟。她來到了公公家的谷倉,順著老人的手看去,發(fā)現(xiàn)那里的谷堆表面也有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與她不久前見到的完全一樣。谷倉前有兩三只地鱉蟲,大概是爬過谷堆,留下溝痕,已被踩死,散發(fā)出一種刺鼻的酸腥味。

公公嘟噥了一句,聽不太清楚。

但媳婦捂住嘴,愣住了,冒出一張大紅臉。

她低著頭回了家。去菜園里鋤草,順手把金花家的兩塊地也鋤了。去扎稻草人趕鳥,也順手在金花家的田邊戳了一個。去撒谷喂雞,見鄰家的雞過來了,也不會再次厲聲驅趕,讓兩窩雞快快活活地啄在一起。

但金花沒見到這一切,而且她那扇門一直緊閉,悄無聲息。玉梅事后才得知,收完稻谷后,金花就外出打工了,去了很遠的北方。

第二年,金花沒有回來。

第三年,金花還是沒有回來。

第四年的一天,人們悄悄傳說,可憐的金花姑娘回不來了,不久前在一次工廠的火災中已不幸遇難。丈夫怕她婆婆和女兒傷心,遲遲沒有說破。不過,她女兒后來上學時騎的那輛紅色跑車,玉梅知道,大家也知道——是用一個女人的賠命錢買的。女兒不知道這個來由,騎車飛馳時經(jīng)常放聲大笑。

(1)? 湖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原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海南省文聯(lián)作協(xié)黨組書記。代表作: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飛過藍天》,散文《山南水北》等。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出版,獲多種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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