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區(qū)到六區(qū)
吳 君
郭小改見到我,給了我一個擁抱,哭了。我當(dāng)時正在關(guān)外著名的文化大樓下面,準(zhǔn)確說,是在一個天井里。那時候,我正抬頭仰望頭上正方形的一塊天。正方形的天是關(guān)外的天。
關(guān)外住著來自全省各地小縣城的人們,當(dāng)然,也有一些外省的,比如我和幾個自以為是的大學(xué)生。這道關(guān),把犯罪分子和缺少自信的人一并擋在深圳外圍。有了它,城里人過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穩(wěn)妥,安全指數(shù)、幸福指數(shù)不斷攀升。因?yàn)檫@道關(guān),我們這個地方被稱為關(guān)外。七公分,指的就是一條鐵絲網(wǎng)的寬度。也因?yàn)檫@綿長的鐵絲網(wǎng),許多人,也包括我,沒有機(jī)會見識深南大道和國貿(mào)大廈什么樣。
盡管如此,并不會耽誤我在兩個星期前寫信向郭小改抒情?!扒f里,我追尋著你……”這是現(xiàn)成的話。我把這首歌詞的上半句挪到信里。我知道,這些話,會對郭小改這類人起作用。她是那種沖動的血型。還曾經(jīng)煞有介事地說,這樣的血型適合搞藝術(shù),尤其是純藝術(shù)。
話說回來,郭小改抱著我哭的當(dāng)口,徐森林帶著南方的下午陽光走了進(jìn)來。他的頭發(fā)留得像女人,搭在肩頭,甚至有幾縷溫柔地立起在領(lǐng)口處??匆娢覀冞@個樣,只是傻笑。他傻笑時把嘿嘿的聲音也帶出來,順便甩了一下他閃著油光的發(fā)絲。這一系列的小動作,讓我干燥的眼睛有點(diǎn)濕潤。盡管我的臉和身體此刻因動情而顯得有稍許僵硬。
估計郭小改的眼淚流完了,我改變了一下身姿。雖然她和我保持一小段距離,但是我們的手還拉著。她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死你了?!?/p>
我低下頭,淚水終于滴在皮鞋上面。嘟囔一句,“我也是”。沒人明白,我在心里期盼著郭小改早日到來。在學(xué)校,她是我唯一的姐妹,只有她明白我的藝術(shù)理想、人生追求,也真正關(guān)心我的終身大事。我知道她此番到來,就是為了改變我人生的。
手掙脫之后,我拖起了地上一個棕色人造革皮包,樣子甚至有些夸張。徐森林則跟在后面,扛著兩只更大的提包登上了文化大樓臺階。郭小改細(xì)長的手上只捏著一個紅色小外套。就是這樣的一小件東西好像累到了她。此刻,她如同一位受寵的公主,故意發(fā)出嬌喘,眼睛四下瞄著,而腳步走得無比飄浮。顯然她用上了我們都久違的貓步。
上三樓的途中,我們匯聚了很多人的目光。這些人有的站在樓梯上,收起身體多余部分,側(cè)起身子給我們讓路,順便看一眼著裝怪里怪氣的郭小改和徐森林。也有幾個靠在陽臺上,互相眨著眼睛,交換著他們的興奮,就像我們是一群來自北方的猴子。
郭小改才不管這些,自顧自地表現(xiàn)著興奮和驕縱,用修飾過的發(fā)音來說話,用訓(xùn)練過的身姿站著或是原地走動。她把戲劇表演課上學(xué)到的東西揮灑得到處都是。倒是徐森林相對得體,他四下看了兩遍,在進(jìn)入我辦公室的前一秒鐘,站在午后的陰影里,用他那種男人本不該有的櫻桃小嘴,橫空擠出這樣一句:“他媽的,這個地方真是太好了?!?/p>
“真的嗎?”我有些半信半疑,回過頭追問。在這個既不是深圳也不是內(nèi)地的小鎮(zhèn)里,我常常覺得每個人都像螞蟻,被放在了熱鍋上,至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好。
“對!絕對是個好地方。相信我們的到來,一定會讓它變得更好!”他重申了一次。作為一個男人,他有這樣的嘴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想到,如果他留個胡子,把那個部位徹底埋藏起來倒是個好辦法。
“如果你們再來晚點(diǎn),我就回去了?!蔽亦洁熘?,鼻子竟然有些發(fā)酸,有了傾訴委屈的意思。因?yàn)?,我想起自己如今還在打雜。一會兒收發(fā)文件,一會兒幫人化妝,有時還要幫著那些上臺唱歌的人看包。要知道我才是學(xué)表演的。除此以外,還有那些孤獨(dú)而被人誤解的夜晚。比如,我不僅沒有去過蛇口,甚至連二線關(guān)都沒有進(jìn)過??删驮诓痪们?,有人說在蛇口見過我做那種生意。說得很詳細(xì),還說到我當(dāng)時正在荔枝樹下與人談價錢。有的人還建議,單位應(yīng)該解聘我。
“所以我們馬上就來了,也是祖國在召喚啊。什么都顧不上了,本來不該那么急的,畢竟有些事情還沒等處理好?!毙焐謱χ艺f。
“也沒啥大事?!甭犃诉@話,郭小改意味深長地打了一下徐森林手臂,并與之深情對望。徐森林笑了,不再說什么。用絕對藝術(shù)的身段,把手中的行李一件一件分別放在辦公室沙發(fā)和地上。
此刻,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老何突然站起身。他先是盯著徐森林看了兩秒,隨后又盯著郭小改看了一秒。
顯然,在此之前,我們因興奮而忘記了他的存在。慌亂中,我只好作了類似補(bǔ)救的介紹??墒锹曇籼?,如同蚊子被粘在灶臺上,飛不起來。他像是沒聽到,先是用了大力,掀翻沙發(fā)上面最大件的包裹,并從下面抽出一本被壓皺的《關(guān)外史志》。隨后,挺直身體,用食指輕掠額上面一縷頭發(fā),踢開擋在路上的米色皮包,出了門。從頭到尾,他的臉上沒有發(fā)生過一絲一毫的錯亂。
“這就是那個老何嗎?”木門“砰”地響過很久,徐森林才一臉吃驚地發(fā)問。
“是啊,你們應(yīng)該通過信的?!蔽夜首鬏p松地對著郭小改說。
郭小改臉色早已變成灰色,她說:“不僅是通信、通電話,上車前還聯(lián)系過一次呢。他說過兩次熱烈歡迎。前面一次,后面一次,還主動提出要到廣州火車站接我,我說不用麻煩了,反正都是公路。”
“對啊,他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徐森林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睛,困惑地說。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清楚你們今天到,還特意換了一件新T恤。下樓接你們的時候,我還跟他打了招呼,如果不是顧及身份,他差點(diǎn)兒也要去。”
之前是老何給郭小改發(fā)出的邀請,邀請信放在郭小改紅色小包里,一路上他們經(jīng)常翻出來看。老何在信里說,雖然是關(guān)外,但絲毫不會比深圳里面差。同樣可以大有作為,同樣可以實(shí)現(xiàn)人生理想。來了先試用,很快就調(diào)檔。他還說,試用也都是形式,走走過場而已,反正是他說了算。
老何是個大個子,剛才的表情停在半空中,誰都可以看得見。猜想他走出門后,已經(jīng)拐了彎,下了樓,我們才重新有了呼吸。
為打破死一樣的沉靜,我對著郭小改說:“你怎么瘦了呢?”
過了半晌,她才恢復(fù)說話的本領(lǐng),但聲音顯得有些飄浮,說:“唉,別提了,一路上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吐?!?/p>
“你肯定暈車了?!蔽艺f。我當(dāng)時還是一個小傻子,并不知道郭小改已經(jīng)懷孕兩個多月。
徐森林恢復(fù)了笑容,只是笑得有些沒力,見了老何,他分明少了剛才的底氣,頭發(fā)從此再也沒有甩起來。
無論如何,看見他們,我都覺得親切,也突然生出踏實(shí),這種感覺來到南方后首次擁有。雖然在這之前我一直反對郭小改和這個男孩子好。盡管他們是老鄉(xiāng),可徐森林為了郭小改就把過去的女朋友甩了,還是難以說服我。就憑這點(diǎn),我說了他不少壞話。我總覺得他不是真的愛郭小改,而是喜歡郭小改家里的人民幣。
郭小改懷了孕還趕過來與我會合,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覺得對不起徐森林,不應(yīng)該那么急切地催促她。不過,她的確想找到工作,早日實(shí)現(xiàn)理想。她說只要可以上臺,什么苦都能吃,畢竟演員的生命很短暫。說到這些,她顯得有些悲壯。
有了這樣的前提,我竟然說出下面的話,似乎是讓他們知道,我也受過苦,而這些苦并不算什么,可以熬過來?!爸拔以陉P(guān)外快待不下去了,他們都覺得我是一個雞,而我不是。”
“你當(dāng)然不是了?!毙焐值芍浑p眼睛吃驚地看著我。我的話前言不搭后語,兩個人變得不知所措。其中,郭小改的一只腳錯了方向,被玻璃茶幾的一角撞痛。
“怎么樣才能不像呢,我沒辦法啊,因?yàn)槲抑v普通話吧。”我只好自問自答。
“講普通話就是那種人嗎?”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問。
“嘿,那種人什么樣子?”郭小改沒有安慰我,而是好奇地問了這句話,讓我感到不快。
想不到,我們見面最先探討的竟是這類問題。
“那種人喜歡穿黑裙子,化妝、打眼影。”停了一下,我又說,“郭小改,你一定記得不要那樣打扮?!睕]人知道,那樣的服裝,被我千里迢迢帶來并壓在箱子最底層。那是我最后一次上臺,飾演江姐時穿的,花了我整整200多塊錢,而當(dāng)時我還只是個窮學(xué)生。
郭小改愣住了,隨后她的表情有些夸張地說:“我們北方女孩都愛穿那樣的服裝啊,黑色才會令人高貴、神秘、雅致,這可是老師說的。再說了,學(xué)表演的,哪個不化妝呢,化妝有什么錯?!?/p>
這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可是我的鄰居和同事總是用鼻子哼一下,或是兩句話打發(fā)我,說:“那有什么辦法呢,總之,我們南方人不會那樣穿衣服的,再說了,你看我們南方人哪個會去做那種事呢,只有你們那些老鄉(xiāng)。”
我曾被這混賬邏輯弄得啞口無言。當(dāng)晚我有了好奇,準(zhǔn)備按他們提示,去看看??墒俏业侥膬翰拍苷业剿齻兡?,那些我的北方老鄉(xiāng)。
眾目睽睽之下,我和郭小改、徐森林大談妓女話題,似乎已經(jīng)忘記老何帶來的不快。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搞藝術(shù)的人一樣,我們有意無意間把藝術(shù)與雞婆這樣的詞高了八度提出來,然后再試著討論,好像它們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這讓樓里變得異常喧嘩,每個人都過來看了我們幾眼。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郭小改是個人來瘋。在學(xué)校,她有些靦腆,可這個時候她完全不顧自己剛到關(guān)外,還是一個外省人的事實(shí),大聲地說話,尖厲地笑,甚至變了調(diào)。
說話的時候,我們沒有一個人看天色,直到聽見有人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得很響,才想起,早就過了下班時間。
徐森林也聽到了。他用自己那雙透著血絲的大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說:“好了,你們兩個別再說雞婆的事了,今晚我們一起吃飯?!彼@樣說話,讓我們兩個女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像是受了刺激,郭小改的聲音變了調(diào):“還要喝點(diǎn)酒?!?/p>
“你還想喝酒啊?!毙焐謱「恼f。
郭小改說:“我高興,太高興了,就要喝酒?!?/p>
“好,你喝吧,不過少喝些。”徐森林用他粗糙的嗓子笑了一下。然后把放在沙發(fā)上的一個皮包斜挎身上,對著我和郭小改說:“走吧,吃啥,今天你們愛吃啥就吃啥。”
“我知道有個大排檔,那里的東西最好吃?!闭f話的時候,我腦子里浮現(xiàn)著線菜、炒田螺和老何的臉。
“好,我們就吃那個東西?!毙焐终f。
“線菜?難道長了線嗎?”郭小改扮成小姑娘神情,好奇地發(fā)問。
我說:“沒有,都是這樣叫而已。南方和北方有太多不一樣,你以后就明白了?!?/p>
關(guān)上門那一刻,我看見辦公室亂七八糟,到處擺著行李和紙箱。又想起老何的臉。那種臉是有意的,顯然,他不喜歡大大咧咧招搖過市的人。關(guān)鍵是,郭小改,帶著一個北方男人來了,還滿不在乎。這樣的女孩子還有什么意思呢?很顯然,郭小改剛剛踏進(jìn)關(guān)外大地就已經(jīng)被通知失業(yè)。
走在二區(qū)到六區(qū)的大街上,我們顯得轟轟烈烈。因?yàn)檎麠l街沒有多少人,我們可以并排著說話,一會兒是我因?yàn)橐痪湓挃D進(jìn)郭小改和徐森林之間,一會兒是郭小改要打一下徐森林而躥進(jìn)了我和徐森林兩個人的手臂間,她分別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手。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边@是我來到關(guān)外后,第一次敢在大街上放心大膽地說話。
面對與北方完全不同的大排檔,徐森林和郭小改先是表現(xiàn)出無所適從,隨后是欣喜。徐森林兩只手揮舞著,看見什么都好奇,先是背著手去看門前的魚缸,然后是巡視別桌上的菜肴。有一個吃飯的男人瞪了他一眼,罵了句廣東話:“七興!”就是神經(jīng)病的意思。
我也拋出一句廣東話:“拿菜牌過來!”
“馬上到。”不遠(yuǎn)處,有人用普通話回了句。
一個黑乎乎的菜牌從徐森林的肩上飛過,“啪”的一聲丟在三個人面前。
郭小改嚇了一跳。我則笑著安慰:“這就是大排檔的風(fēng)格?!比缓螅^續(xù)表現(xiàn)著老到,翻了幾頁菜單說:“腐乳線菜、炒田螺?!?/p>
寫菜單的是一個黑瘦女孩,腳下掛了雙人字拖,腿像是兩只麻稈,不停走動在南方黃昏的小店里。表情很是麻木地問:“要不要下飯的菜?”
還沒等我緩過神,那女孩又說:“再加一個咸魚茄子煲吧?!?/p>
“好,就來這個?!蔽矣淇斓卮稹?/p>
菜點(diǎn)完了。我在郭小改和徐森林面前表演洗碗筷和工夫茶,也是一個月前學(xué)來的。
手被熱水燙了,才停。徐森林接過去,說:“算了,我們就用大杯?!?/p>
我笑著說:“大杯,你以為在北方喝酒?。俊?/p>
“是啊,真蠢,怎么都忘記要酒呢,我們在深圳重逢,我們要讓深圳嚇一跳,要讓深圳因?yàn)槲覀兌院?。”這幾句是郭小改用表演腔說的。
此刻,她接過一瓶冰凍的金威啤酒,并用牙咬開了蓋子。
徐森林并沒有阻止,而是看著她笑。
“你是不是怕呀,我讓你看一下這個,你就安心了?!毙焐职盐业氖謴?qiáng)壓在一個地方。那是他敞開一角的軍用挎包,露出里面幾沓分外耀眼的錢。
“那么多?。 蔽覈槼隼浜?。
“是啊,可以把你們那棟樓買下來,你信不信?!彼钢贿h(yuǎn)處那棟淡黃色樓房。那是半個小時前我們待過的大樓,“看那老何還敢不敢對我牛逼哄哄?!闭f完這句話,徐森林仰起脖子喝掉半瓶啤酒。顯然他清楚老何對郭小改進(jìn)行過面試了,成績是不合格。
郭小改也曾經(jīng)在電話里說過要多帶個同學(xué)。老何當(dāng)然高興。顯然他以為是女生。
早晨的時候,我是被老何開門的聲音給弄醒的。顯然昨晚喝太多了。看見我睡在里面,他一點(diǎn)也不奇怪,也不回避。甚至連問一句,你怎么不睡在自己房里或是你來得真早這樣的話也沒有,就開始了工作——在白紙上排列元旦演出節(jié)目。要知道距離元旦還要半年時間。
我的確要和他談?wù)?,盡管他的眼皮沒抬一下。
“你就不能聽我說一句嗎?”我對著他的腦門說,“昨天你見的那個女的就是郭小改啊,前幾天,你不是交代我再去買張辦公臺嗎?”
“哼,他們都能搞文化,就是笑話了?!崩虾蝺纱伟l(fā)出冷笑。
“之前,你不是同意他們過來,還說讓她參加元旦晚會嗎?”我盯著他的臉問。
“那是說試用,懂嗎,試用包括面試?!彼l也不看地說話。
“你是說她不行?”我問。
“你還真是聰明?!闭f完這句,他把頭再次低下去看演出計劃。
我趿拉著鞋一路小跑,爬到六樓宿舍。那里住著為了夢想而來的郭小改和徐森林。我要對他們說的是,必須改變計劃,馬上聯(lián)系新的工作,如果不找,很快就有麻煩。畢竟連暫住證都沒有,要是查起來,會被拉到樟木頭地區(qū),隨后,就會被遣送到原地。
敲了半天的門,門才慢慢打開。先是沖出一股隔夜的酒氣和腥味,隨后是郭小改一張幸福的臉,還有徐森林半裸的身體。
“睡得還好吧?”問話的時候,我的眼睛故意看向別處。
“還行,就是有蚊子?!毙焐忠呀?jīng)穿好了衣服,伸著懶腰下了床,看著窗口說。
怎么不想一下我是在辦公室住的呢,別說沒有蚊帳,大清早就被上司看見蓬頭垢面的模樣。想到這里,我心里開始不舒服。
郭小改帶著三個從“福如樓”酒樓買回的叉燒包和兩個糯米雞進(jìn)來。不知何時她溜下去買的。
“快去收拾一下吧,別傻愣著?!彼闹业募?。
拿著牙刷進(jìn)了洗手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郭小改剛才的樣子,還有各種東西的擺放,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們也許忘記我昨晚是在辦公室里面睡的。我甚至不敢回想,光是那些會飛的巨型蟑螂就會把人嚇?biāo)馈?/p>
我笑著婉轉(zhuǎn)地提醒:“有沒有見到蟑螂???”
“哎呀,別提了,快嚇?biāo)廊肆?!好在有他?!惫「谋砬楹芸鋸垺?/p>
直到第三天,我才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見他們出門的。郭小改的臉顯得有些浮腫,顯然她夜里哭過,跟在徐森林后面。我知道他們要去找工作了。透過門縫,他們看見了老何以文化站名義發(fā)出的通知,畢竟這還是單位的地盤。
想不到的是,他們兩個又去喝酒了。也就是在這前一天,老何和我發(fā)過脾氣,他罵我把這個辦公室當(dāng)成家了。他是文化站長,顯然他看見我每天都在這里過夜。
“這一切不是你害的嗎,你為什么要他們來呢?你說過要招收大量文化人才。還有,你不是總想我在這里過夜嗎,不然的話,你干嗎一次次想要和我在沙發(fā)上做,還說這樣刺激?!蔽倚睦飰褐穑舐暬鼐戳怂?。
他曾說過北方女孩就適合做雞,那是我們干得最起勁的時候他說的話。難道都不記得了嗎?報到的第七天我就成了他的獵物??墒俏胰匀粵]有得到上臺的機(jī)會。后來,他讓我把經(jīng)常提到的郭小改也叫來,說可以安排工作,兩個人都做正式演員。只是沒想到她是帶著丈夫過來應(yīng)聘的。
終于,在某天下午,他們找到一家公司上班了,地址在關(guān)外的六區(qū)。
“是關(guān)外最大的一家公司,老板曾經(jīng)捧紅過張曼麗那類三流歌星?!惫「恼f。
“誰是張曼麗?”我問。
“就是后來拿了錢和一個小白臉跑的那個女歌星啊,連這個都不知?!彼f。
我還是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現(xiàn)在,我只在乎,到了晚上可以好好地睡覺了。
兩個人沒有說句對不起,只是分別在那里埋頭收拾東西。我感覺郭小改的樣子分明有些傲慢。
直到喝醉了酒,我們又重新變成了同學(xué)。到了最后,徐森林很想找一個人劃拳。沒法實(shí)現(xiàn)的時候,他只好蹲在椅子上,看著我和郭小改傻笑。
“嘿,我看你們還像在學(xué)校呢。”他的眼睛開始變細(xì)。的確,這樣的夜晚讓我們不約而同想起了北方和我們的學(xué)校。
出門的時候,徐森林給了服務(wù)員20塊錢小費(fèi)。郭小改對徐森林大手大腳很不高興,畢竟是花她家里的錢。出門的時候,她故意不理他。徐森林偏要拉著她的手。郭小改就躲著,轉(zhuǎn)了一個圈過來拉我。我們?nèi)齻€并排走在關(guān)外五區(qū)到六區(qū)的路上。走到影劇院門前,我們都站住了,他們要回到自己的新住地,而我要回到我的文化大樓。
她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沒說話。直到徐森林在后面趕了上來,看我們,她才說:“要不要我們再送一下你。如果需要,也可以讓徐森林送你。”說話的時候,她眼睛冷冷地看我,而身體貼緊了徐森林。
“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對了,還有這個,差點(diǎn)兒都忘記了。”我把一個藝術(shù)女神的泥像從包里拿出來,笑著遞給郭小改。這是我珍藏的一個禮品。
郭小改看了一眼,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p>
再見說完,我跳躍了一下身體,用手去抓懸在頭上面的樹葉,故意讓自己顯得瀟灑。
直到他們走遠(yuǎn),我才停下腳步,街上已經(jīng)沒了路燈,我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在關(guān)外這么久,這竟然是最寂寞的夜晚。
就這樣地看著黑暗,聽著細(xì)風(fēng)吹著樹葉。發(fā)現(xiàn)了涼,是秋天的那種涼。這一切讓我下定了決心,放下那些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即使沒人與我結(jié)婚或戀愛,我也準(zhǔn)備找個男人。不想再受郭小改折磨。她分明是在向我顯擺她的幸福生活。
只過了五分鐘,就聽見樹下怯怯的一聲廣東音:“小姐,要做生意嗎?”我知道,那應(yīng)該是個賣魚人,因?yàn)樗纳砩险l(fā)著海水的味道。
我是在天氣開始變冷的某個早晨,聽見了徐森林喊我。他讓我下樓。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快快鎖上門下樓。
我問他:“怎么了?”
徐森林又用他那櫻桃小嘴笑了一下,然后說:“郭小改受了傷,她被人打了?!?/p>
“重不重,到底怎么回事?”我問。
“流產(chǎn)了。”直到這時,他才有了哭的表情。
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我的腦子“轟”的一聲,要知道郭小改多么期待這個孩子啊?!霸趺磿@樣?”
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才說:“怪她多嘴,去買菜,跟人家講價,還講理,把學(xué)校的那些東西也用上了,最后就被一幫本地人打了?,F(xiàn)在,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去了。你肯定想不到,她躺在擔(dān)架上還想找人理論呢?!?/p>
我是帶著洗漱用品住過去的,我要陪著她度過這難過的幾天。
徐森林說,郭小改在怪他,不和他說話。他也很內(nèi)疚,畢竟讓一個孕婦去市場有點(diǎn)不對。
“你也太粗心了?!蔽艺f。
“可你去看看,在關(guān)外,哪有男的買菜做家務(wù),我怎么知道最后會這樣?!彼弊勇冻隽饲嘟钤跒樽约籂庌q。
我生氣道:“關(guān)外關(guān)外,你怎么忘記了自己的來龍去脈,才幾天啊,就認(rèn)可他們的文化?!?/p>
徐森林撇起小嘴,停止了說話。
靠在被垛上,看一會他們用來學(xué)習(xí)廣東話的書,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聞到了黃花魚的香味。
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屋里也沒有開燈。他們在走廊里做著晚飯,說著悄悄話。黑暗中,我突然很想抱住他們?!坝H愛的同學(xué),有你們在,我在深圳不那么害怕了?!蔽以谛睦镎f。
吃進(jìn)了一點(diǎn)稀飯之后,郭小改有了一點(diǎn)力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下。
“真可怕啊?!?/p>
“是啊,我看他們長得土里土氣,與我們老家的農(nóng)村人一樣,想不到真是狠啊?!?/p>
“也不一定,李嘉誠還是他們那里人呢,你看人家多斯文啊?!?/p>
徐森林把雞湯端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diǎn)。鄰家電視里傳來香港的整點(diǎn)新聞播報。
郭小改只喝了一點(diǎn)湯,情緒就好了很多。讓徐森林遞一把湯匙的時候,她明顯又在撒嬌,兩個人的手指有意地相互碰撞。
飯沒有吃完,她就趿拉著鞋,一瘸一拐出去了,說是到門口再買一瓶酒,要喝夠。留下我和徐森林坐在房間里面說話。
我說:“怎么沒看見那個塑像呢?”我指的是藝術(shù)女神。
徐森林看了一眼門口,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指著垃圾桶。我看到那里是一些瓷器的碎片。
屋里重新靜下來。聽見她在走廊里和一個廣東女人打招呼和說笑的聲音。其間有個人賊頭賊腦地進(jìn)來看。徐森林和那人笑了笑,沒說話。
郭小改回到房間,除了酒,還拿了個塑料袋,里面放著幾只焦鹽鴨下巴。我接過來,清理了一下前面吃剩的骨頭之后,把它們放在桌子的中間。徐森林瞇縫著眼睛想著心事,顯然他又喝多了。
“沒事吧。”我看著郭小改的腳問。
“沒事,他們還跟我說話呢?!?/p>
“噢,還是少說話,多休息,和本地人有什么好說的?!蔽亦洁炝艘痪洹?/p>
“是啊,全是八婆?!彼f。
我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把椅子上的布墊放好,讓她坐下來。郭小改沒有坐,先是站著,眼神越發(fā)冰冷。她抱著手臂,又站了一會兒,才把買回來的酒打開,并用原來的杯倒好以后,才坐下。臉對著半空說:“外面那些人都在笑話徐森林呢?!?/p>
“徐森林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徐森林,笑著問。
“他們說徐森林比他們南方人還大膽,讓兩個老婆住在家里?!惫「钠届o地說。
從我的宿舍走到影劇院只需要八分鐘。在某個夜晚,我突然想去看場恐怖大片。
整個電影院有五十幾號人,間隔很大。每排只坐一兩個。到了最后一個變兩個,兩個變一個。多數(shù)是打工妹和本地老男人。我仍是選擇前排,這樣看電影非常過癮。鋪天蓋地,感受不一樣,更主要的是我不想看見影院里面那些人。
人還沒坐下,燈就熄了,我差點(diǎn)兒被最后一個臺階絆倒。
字幕出來之時,我見到空中突然飛出的一只巨大蝙蝠。它飛了幾圈之后才不知去向。
頭有些疼痛,搖晃幾次,才睜開眼睛。銀幕上出現(xiàn)了那些香港的街道和樓房,隨后是叼著煙的黑老大和拿著棒子的打手。
不知過去了多久,聽見后面有聲音傳過來。是一個女人的喘息和男人低低的耳語。還聞到了一些腥氣。斜視過去,不遠(yuǎn)處是個光頭佬和一位長發(fā)女孩疊坐在一起。這樣的情景在影院里到處都是。
正想站起來換一個座位,椅子上的玉米花不小心被翻到地下。我看見它們迅速黏在一口痰和口香糖上。
這個鬼地方,讓我惡心??!黑暗里,我對著巨大的銀幕發(fā)出了叫喊。
散場的時候,燈光如同白晝,人差不多走光了。隨著音樂聲,我慢慢站起身,離席。接近門口的時候,我被鎮(zhèn)住——一個男人流著口水歪坐在椅子上。他的褲鏈拉了一半,露出一條藍(lán)花的底褲。
是徐森林。
徐森林和電影里的畫面在我腦子里交織著。驚慌中,我走進(jìn)一間滿是管道的地下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了郭小改。她平靜地站在影院門口。
路燈沒有熄滅,溫柔地照著我們。兩個人的臉龐比平時都要蒼白。
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瘦了,不過誰也沒說出來。她沒有說話,靜靜地拉起我的手,手很涼。
經(jīng)過了六區(qū)、五區(qū)、四區(qū)、三區(qū)、二區(qū),終于,我們走到了文化大樓的門前。她抻著脖子仰望著,眼里蓄著淚水。
“看見他了吧?他經(jīng)常去那里麻痹自己?!备鎰e的時候,郭小改說。
因?yàn)樾」ゎ^,我拒絕聽見她后面的話,更不想了解他們的情況,所以不知道他們早已失去工作,差不多已經(jīng)接近身無分文。
小工頭在等我,他約我第二天去商場買衣服。此刻,我只需要一個男人,只要他不嫌棄我。
“你怎么不找她們呢?”我曾經(jīng)問過他。我指的是一樓那幾間發(fā)廊里面的女孩子。
“嘿,她們不是正經(jīng)人,是北方來的雞,沒意思。”他說。正式認(rèn)識之前,我見過他去發(fā)廊玩。
“你怎么想找我呢,你不是有阿珍嗎?”那個女孩是個種花的,住在我的隔壁,就是她無意間介紹了我們相識。
“什么阿珍呀,看看她那個樣吧,長得像一個婦女。初中都沒畢業(yè),除了是一個本地人,什么也沒有?!?/p>
“人家可是有戶口,你還不要嗎?”我逗他。
“我是本地人,要那個做什么。只有你們北方妹才對那玩意兒有興趣。”他說。
“你怎么想起要找我呢?我可是北方人?!蔽覇?。
“找你怎么了,因?yàn)槟汩L得不像北方人,還有,你是大學(xué)生啊,說白了,找你這樣的女孩,我有面子。”他答。
沒想到,我竟然有點(diǎn)高興。我也決定和他好。我看見自己正移動腳步,把他引進(jìn)房間。房間沒有客廳,一進(jìn)門就要看見床,再過去,我肯定有些不自然,此刻我就想讓他看見這張大床。
他顯然也看見了,但是他不敢直接坐過去,而是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面。這是房間里唯一的椅子。
我很從容地看著他,而他不敢看我,我被自己營造出的局面弄得很興奮。我希望生活里一直有這樣的一些人來找我,讓我把時間花在這些事情上,而不去想什么藝術(shù)不藝術(shù),理想不理想這樣無聊的問題。因?yàn)?,那些問題總是刺疼我。
小工頭再次造訪的夜晚,徐森林也來了。
我不知道他來做什么。
像熟人一樣,他遞煙給小工頭,并主動搭話。聽說小工頭是廣東人的時候,他搓著一雙大手,而大臉上的小嘴明顯地發(fā)出抖動。
“抽煙吧,哥們。我喜歡你們這個地方,還有你們本地人。”他的這個態(tài)度把小工頭也感動了。在徐森林決定回去的時候,小工頭竟然也站起身,跟著說要走。
“我老婆打來電話……”小工頭之前似乎接過一個電話。
“什么?你的老婆?!毙」ゎ^的話讓我和徐森林都大吃一驚。
不過,很快我就開始輕松。身體?狗屁!給誰不是給,反正這又不是我的老家,沒有幾個人認(rèn)識我。
我再也沒有了小家子氣,對著肌肉發(fā)緊的小工頭說:“再坐一下,別那么急啊?!闭f完話,主動給小工頭削了只美國蘋果。我這樣做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讓徐森林快點(diǎn)離開。
還沒等到把這只蘋果遞到小工頭手上,徐森林就站起了身,又點(diǎn)燃煙。他這個樣子突然讓我覺得他正心事重重。
“郭小改呢?”我問。
“在家里。”他回答。
“在家里做什么???”我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蘋果說。
“她在家里幫你織件毛衣?!彼f。
他似乎是一臉陰氣,讓我感到了害怕。我故作輕松地說:“織毛衣?這都什么年代了。”
很明顯,徐森林知道我仍然在生郭小改的氣。她說過徐森林有兩個老婆那種話之后,我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們。
“是啊。她經(jīng)常說你是她的妹妹,讓我不要欺負(fù)你。不然的話,我早就那個你了,她明白我的心思?!?/p>
顯然他因?yàn)楣ぷ鲉栴},人已經(jīng)完全崩潰。此刻他們的行李擺在六區(qū)某個招待所地下室內(nèi),房租欠了兩天。小工頭再次站起身,說要走的時候,徐森林急了,他掐滅了手上的煙,扔在地上,并用腳了一下。
“哥們,你別走,是我該走?!边@個時候,我竟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徐森林的眼里滾出淚花。他接著對小工頭說:“你這個笨蛋,怎么不好好陪陪她呢,她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啊,你在全深圳找一找,如果能再找出半個這樣的人來,我給你100萬。你如果還不想要,我可采取行動啦。她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關(guān)外,在她工作的場所,被人當(dāng)成雞,沒人敢娶她,也沒有人把正經(jīng)工作交給她做,到現(xiàn)在為止還只是打雜的,只因?yàn)樗莻€北方人,說普通話。”
徐森林聲音和面部在此刻都顯得悲壯,只是在某些瞬間,才表現(xiàn)出一絲不應(yīng)有的破綻。我知道徐森林又是喝醉了酒。因?yàn)樗呗芬呀?jīng)顯出了不穩(wěn)。
“沒辦法,你們東北人太喜歡喝酒了?!憋@然小工頭并不關(guān)心徐森林的話。
“要不,你用車把他先送回去吧,他這個樣子我的確有些不放心。”這句話確實(shí)是我說的,只是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句話的后果。
“好,好?!毙」ゎ^高興地答應(yīng)了。隨后,他把徐森林架到自己身上。我看見兩個男人從樓梯上緩慢地下去。
我是天亮前被人拉醒的。房間里亮著嚇人的白光,不知何時,幾個穿制服的人站在了我的床前,走廊里還站著單位的人。
賣掉小工頭的摩托車,據(jù)說是臨時決定。用徐森林的話說,是他自己送貨上門。小工頭當(dāng)時不給,取貨的人硬搶,雙方才動了手,小工頭差點(diǎn)兒丟了性命。
“徐森林有個叔叔,因?yàn)檫@個原因,上面有很多關(guān)系,一定能幫助我們實(shí)現(xiàn)藝術(shù)夢想。”這是郭小改在監(jiān)獄里給我寫信時說的話。她的字體還是那樣娟秀。
第一封信沒有回應(yīng),她顯出了絕望。第二封信是這樣寫的:“你才是真正的騙子,與深圳合謀,騙我們來了。我們曾經(jīng)豪情萬丈,可是至今為止,也還不知道那里的文化到底是什么?!毙诺淖詈?,重新變回抒情。是那首著名歌詞:“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并不在意……”
顯然,她曾經(jīng)希望我?guī)退禳c(diǎn)出來,而她并不知道,失業(yè)后,我已經(jīng)從事一種古老的行業(yè),終于用上了那件心愛的演出服。
演出時間:1995年秋天。
地點(diǎn):深圳關(guān)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