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總是藝術(shù)

太太供職的出版社新出了一本《100個奧運冠軍的童年》。樣書帶回家后，五歲的女兒一有空就抱著看。女兒愛看書不說，還愛提問題，因此所在幼兒園的小朋友送了一個“問號蟲”別名給她。每當(dāng)女兒讀書之際，我就會在心里提早作好防范，以免被她的那些腦筋急轉(zhuǎn)彎式的問題弄得啞口無言。讀書的過程，就是一種不斷用各種各樣形式提問的過程。讀不出問題來，要么是腦子不叫腦子，要么是書不像書。這一點，熱愛閱讀書籍的孩子在各方面都會強于電視看得太多的孩子。那一天，捧著書香的女兒突然問：“梁艷是誰？”梁艷還能是誰，不就是老女排中最年輕最漂亮的，但在各種媒介的陳述里，總說成是所謂女排精神承前啟后的那一位嗎？我將有關(guān)中國女排的英雄史憑著記憶說了一通，譬如排球和足球、籃球的區(qū)別；譬如當(dāng)年中國的體育運動是如何逢賽必輸?shù)靥撊?；譬如那一次老女排第一次獲得世界冠軍時，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如何興奮得又是哭又是笑。女兒對這樣的回答一點也不滿意，繼續(xù)提高聲調(diào)地說：“我只是問——梁艷是誰？”

后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似最為普通的問題，所指向的卻是變革時代社會形態(tài)與大眾文化心態(tài)的本質(zhì)。在當(dāng)年那些振奮人心的勝利，以及和勝利一起誕生的那些振奮人心的口號下，作為個人的價值存在于哪里？老女排們泰山壓頂般的重磅扣殺，是激揚起一個民族奮起的力量，抑或正好相反，是一個正在奮起的民族潛質(zhì)，通過生逢其時的一批人，得以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老女排們鯉魚跳龍門般的躍身救險，是在以那些不算強壯的青春年華，挽夜色蒼茫垂垂老邁之文明于既倒，抑或是幾千年來文化的生生不息綿綿無絕，通過這樣一批女子而昭示自己正在到來的新生？還有老女排們最為鮮明的招牌——天安門城墻般的網(wǎng)上攔截，到底是人類在物競天擇互為淘汰的新一輪攻防中，所取得的一次空前勝利，還是雙方在一定游戲規(guī)則之下，以自娛的方式，最終達到娛樂所有人的一次美妙競技？

一位到美國去過多次的前輩作家，談起美國時，說自己來來往往于大洋兩岸，對美國印象最深的不是它的發(fā)達，不是它的現(xiàn)代化和強大，而是那個國度里一個普通人做的一件極小的事。那次他去白宮觀光，在離白宮只有二百米遠的街邊上，站著一個老人。是那種藍眼睛、鷹鉤鼻子的純種美國人，而不是異族移民。老人胸前掛著一只皮包和一塊紙牌。紙牌上用英文寫著：“我有一個夢想，這輩子要在銀行存足一百萬美元，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存了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美元，還差一美元，請你們幫幫我！”老人面前圍觀者不少，和通常什么怪事也難留下美國人匆匆腳步的情形不同，大家都樂得看老人一眼，并且一個個笑瞇瞇地掏出一美元，放進老人胸前的皮包里。老人也笑，且無絲毫別的表示。其實這也是一種乞討，老人是在求別人給自己一美元，可他那開心的樂呵呵的樣子里，絲毫沒有那種被施舍的感覺。原因就是構(gòu)成乞討的雙方，都在參與一種行為藝術(shù)。老人的幽默，深藏起自身的無奈，他沒有強求別人為自己付出，而是用自己的付出來換來別人的回報。在老人與旁觀者之間，乞討的含義還在，但它已經(jīng)退至不甚緊要的地方，浮上來的是二者彼此間相互欣賞。在藝術(shù)的魅力之下，腐朽也能化作神奇。

進一步由排球想到，足球為什么總是魅力無窮？根本原因就是它已成了一種成與敗的藝術(shù)。人們說一場足球賽如同一場戰(zhàn)爭，但人們總在咒罵戰(zhàn)爭，因為戰(zhàn)爭是以敵方的毀滅與消亡為代價的。足球不是這樣，它是億萬人都會使用、都會欣賞的一種行為。成敗的結(jié)果固然很重要，過程則更關(guān)鍵。假如沒有過程，人們肯定寧可選擇玩抓鬮與老虎機。通常人的行為中，腳步是不能上大雅之堂的，可在芭蕾舞臺上，腳比手還美妙動人。那般風(fēng)情萬種，韻律千回，教人如癡如醉。球場上每當(dāng)有人飛身做那匪夷所思的絕技，總會贏得成千上萬人的喝彩。這喝彩并不在乎那球踢進了沒有，它在乎的是生命在那一瞬間里迸發(fā)出的輝煌。無論怎么地久遠，這樣的時刻都不會過時，它總是經(jīng)歷中最美的，因為足球里頂尖級的東西，無一例外全是藝術(shù)的極品。足球讓男人那雙酸臭難聞的腳變得出神入化，千萬遍地上演一曲曲動人心魄的壯歌，非藝術(shù)，是不能夠讓某種東西流傳得那么廣那么久遠！

于是這個世界就出現(xiàn)一種足球的天命：只要有足球在，不管它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里活著，我們總會因為它而聯(lián)系到巴西。

在全世界喜歡足球的人當(dāng)中，談到哪個國家的足球最好，絕大多數(shù)人是會認定巴西的，巴西隊第四次奪得世界杯以后，失敗了許多次，每次失敗都讓許多人備感傷心，并在心里認定只有巴西隊才是真正的世界冠軍，才是綠茵帝國中的真正英雄。

巴西足球讓人銷魂，原因是他們在用藝術(shù)之心來對待足球。在巴西人的球場上，一會兒能聽到貝多芬的英雄與命運的交響，一會兒又能聽見施特勞斯那藍色多瑙河與月光小夜曲的圓舞。在巴西人的球場上絕對見不到那些枯燥與乏味的東西，人生的才情總是不時地在眼前閃爍。對于足球來說，它與人生的問題總是一樣。一個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這是每一個人都備感困惑的問題。屬于一個人的生命不可能無限，如果說這是物質(zhì)所決定的話，那我們就得換一個途徑，從精神上去尋找出路。實際上，生命在降臨這個世上時，它原本是純物質(zhì)的。物質(zhì)的肉體極限值總是那么微不足道，只有當(dāng)它假借精神的翅膀以后，生命才顯出一種強盛。所以，人的精神是生命的精髓，平常歲月里的每一步行走都是由它來做出決定，軀干只是徒有的外表，而影響著人的精神的，最重要的莫過于藝術(shù)。搖籃曲為什么那樣經(jīng)久，因為它最早告訴每個初來人世、混沌未開的生命，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愛。細細小小的搖籃曲，能輕松地完成這一個重大人生課題，原因是它是藝術(shù)。

巴西人小時候肯定不知道自己踢球所將要承擔(dān)的為了民族名節(jié)的重大使命，但是桑巴舞的節(jié)律與鼓點，在不知不覺中將這一切都融于最早的啟蒙中。

藝術(shù)所締造的精神是最強大的。在人的成長中，注定了要讓每個人無論繞多大的彎，總歸要回到藝術(shù)中尋覓一片歸宿。向往大海的，可以在心靈的大海中激蕩。向往藍天的，可以在靈魂的藍天中翱翔。這是人在聆聽第一聲搖籃曲時就鐵定了的。人越是早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會在自己唯一的人生旅途中到達別人尚未達到的境界。體育如人生，道理也是一樣的。僅有一身力氣，再加上手腳的幾招鮮活兒，就以為懂得了體育，那才是真正的悲哀。賽場上也有帕瓦羅蒂的歌唱，賽場上也有阿炳的二胡和凱尼金的薩克斯旋律。只是平常人聽不見。

多年之前，我們沒有來得及思考梁艷是誰？以及那些與梁艷同場競技的隊友們是誰？多年之后，面對從最簡單質(zhì)樸的層面上質(zhì)疑梁艷是誰的一代新人，從記憶深處重新翻出這些舊事，當(dāng)年的激情不僅變恍惚了，甚至有點不明白，那時候為何會將一場體育賽事，象征為與天地一樣大的國內(nèi)和國際政治偉業(yè)。如今的梁艷，在我心里的全部真實是，任何時候都是那樣甜蜜的微笑，任何動作都是如此與眾不同的優(yōu)雅與灑脫。這樣的懷想促使我更愿意將引發(fā)自己年輕時空前激動的因素，認定為一種絕妙的藝術(shù)出演。

人一生中相對于失敗，勝利的機會總要少上許多。即便有少數(shù)人與此概率相悖，放在與生俱來只能將悲劇當(dāng)做正劇演出的命運里，還是無法擺脫生命之美就在于它是悲情的這一恒定不變規(guī)律。在懷想中，老女排當(dāng)年的五連冠仿佛一點也不重要。我明白，自己終將長久地記住那些在高水準的競技場上出神入化，最終具備了藝術(shù)氣質(zhì)的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

我決定用以下方式告訴女兒：梁艷小時候像她一樣愛撒嬌，卻一點也不怕摔跤和打針；梁艷長大后成了一位非?？蓯鄣呐徘蜻\動員；梁艷將排球場當(dāng)成劇院，無論比賽和訓(xùn)練，都像教她跳芭蕾舞的那位來自圣彼得堡芭蕾舞團的奧麗加老師一樣優(yōu)雅；梁艷打排球時格外認真，任何時候都能做到像她彈鋼琴的小手指那樣，彈不錯一個鍵。我沒有告訴她哪怕一個字的關(guān)于愛國和振興中華的事。口號除了永遠是口號，有許多還成了驀然回首時的笑料。幾十年來，故國家園的巨大變化，是在人們?nèi)諒?fù)一日的默默勞作中產(chǎn)生的?？照劅o益，空喊更無益，要緊的是人皆能之、人皆親近之的生活常態(tài)。女兒聽后，很滿意地親了我，早上起來上幼兒園時，已經(jīng)出門了，又返回來將那本翻開，指著目錄要我好好看看第八十四頁上介紹梁艷的那一節(jié)，并且一再要我寫梁艷，也只能寫梁艷，不能寫別人。我答應(yīng)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很喜歡那個將排球藝術(shù)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