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鄉(xiāng)里舊聞

度春荒

我的家鄉(xiāng)，鄰近一條大河，樹木很少，經(jīng)常旱澇不收。在我幼年時，每年春季，糧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樹葉。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種名叫老鴰錦的野菜，孩子們帶著一把小刀，提著小籃，成群結(jié)隊到野外去，尋覓剜取像銅錢大小的這種野菜的幼苗。

這種野菜，回家用開水一潑，攙上糠面蒸食，很有韌性。

與此同時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種有很白嫩的根，帶一點苦味的野菜。但是這種菜，不能當糧食吃。

以后，田野里的生機多了，野菜的品種，也就多了。有黃須菜，有掃帚苗，都可以吃。春天的麥苗，也可以救急，這是要到人家地里去偷來。

到樹葉發(fā)芽，孩子們就脫光了腳，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樹上去。榆葉和榆錢，是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過楊花。就是大葉楊春天抽出的那種穗子一樣的花。這種東西，是不得已而吃之，并且很費事，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是很難聞的。

在春天，田野里跑著無數(shù)的孩子們，是為饑餓驅(qū)使，也為新的生機驅(qū)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并打鬧，追趕和競爭。

春風吹來，大地蘇醒，河水解凍，萬物孳生，土地是松軟的，把孩子們的腳埋進去，他們?nèi)匀粴g樂地跑著，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還有露水，還有霜雪，小手凍得通紅，但不久，太陽出來，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們都脫去了上衣。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的，只有童年。

我的童年，雖然也常有兵荒馬亂，究竟還沒有遇見大災荒，像我后來從歷史書上知道的那樣。這一帶地方，在歷史上，特別是新舊五代史上記載，人民的遭遇是異常悲慘的。因為戰(zhàn)爭，因為異族的侵略，因為災荒，一連很多年，在書本上寫著：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戰(zhàn)爭是大災荒、大瘟疫的根源。饑餓可以使人瘋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復獸性。曾國藩的日記里，有一頁記的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時，安徽一帶的人肉價目表。我們的民族，經(jīng)歷了比噩夢還可怕的年月！

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三光政策，是很野蠻很殘酷的。但是因為共產(chǎn)黨記取歷史經(jīng)驗，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村里雖然有那么多青年人出去抗日，每年糧食的收成，還是能得到保證。黨在這一時期，在農(nóng)村實行合理負擔的政策。地主富農(nóng)，占有大部分土地，雖然對這種政策，心里有些不滿，他們還是積極經(jīng)營的?？谷掌陂g，我曾住在一家地主家里，他家的大兒子對我說：“你們在前方努力抗日，我們在后方努力碾米。”

在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我們成功地避免了“大兵之后，必有兇年”的可怕遭遇，保證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

197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