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個瞬間
一
[1837年2月26日[1]夜,莫斯科神屋街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家。這處居所有兩個半房間,是莫斯科瑪麗婭窮人醫(yī)院西側(cè)的臨街廂房。女主人瑪麗婭·費奧多羅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躺在臥室的床上,她已走到生命的盡頭。這位出身商人家庭的莫斯科女子性格樂觀,待人和善,喜歡與人交往,也愛好音樂和文學(xué)。她在十九歲時嫁給三十一歲的軍醫(yī)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妻倆恩愛相伴十七年,先后生下八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孩在出生后不久夭折),后來的作家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名費佳)是他們家的老二。1835年秋,陀思妥耶夫斯卡婭不幸患病,短短一年多之后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全家人圍在女主人的床前。
瑪麗婭·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我要死了。該死的肺結(jié)核病要了我的命。
我已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我醫(yī)術(shù)高明的丈夫?qū)ξ业牟∫彩譄o策。我這一周幾乎都在昏睡,只能偶爾聽到家人輕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墒墙裉欤翌^腦很清醒,心口也不那么悶了。這可能就是回光返照吧。我要抓緊時間和家人告別了。
——請把圣像拿過來。孩子們,讓媽媽為你們做最后的祝福吧。上帝保佑你們!……[2]
米沙,費佳,瓦蓮卡,安德留沙,薇羅奇卡,科利亞,還有最小的薩申卡,她還不滿一歲呢,被奶娘抱在懷里。這七個孩子,是連接我和米哈伊爾愛情的七根最親密的紐帶。
——媽媽不在了,你們要聽爸爸的話,要幫助爸爸,不要惹爸爸生氣……
最可能惹爸爸生氣的就是費佳。兩個大兒子已經(jīng)長大,上中學(xué)了,大家都說我最疼愛大兒子米沙,因為我只給米沙喂過奶,后來因為胸口疼,就沒再給其他幾個孩子喂奶。其實,我心里更欣賞老二費佳,他更好動,更大膽,性格更像我,雖然他也有點像他爸爸,脾氣有些急躁,也很敏感,有時還有點小心眼。老大老實厚道,出頭的總是老二。兩個大兒子都喜歡文學(xué),我臥床不起之后,他倆經(jīng)常給我朗讀文學(xué)作品,就像我和丈夫在他們小的時候給他們朗讀一樣。前幾天,他倆還給我背詩,老大米沙背誦茹科夫斯基的《哈布斯堡伯爵》,老二費佳背的是普希金的《奧列格之死》,他倆還問我和他們的爸爸,哪位詩人的詩更好一些。爸爸說茹科夫斯基的詩更好,我覺得兩首詩都很好,但費佳朗誦得更出色一些。費佳將來或許能成為一個詩人,就像他喜愛的普希金那樣……
費佳的文筆也很好,我去鄉(xiāng)下別墅后,他時常給我寫信,我還記得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當(dāng)時他才十三歲,他在信里寫道:“當(dāng)您離開我們的時候,親愛的媽媽,我感到極其苦悶,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想您的時候,親愛的媽媽,就有一種憂愁涌上心頭,我無論如何也排遣不了。要知道,我是多么想看到您啊,迫不及待地盼望那個快樂時刻的到來。我每次想到您的時候,都為您的健康祈禱上帝?!彼€在一封信中開玩笑,說他的奶娘阿廖娜·弗羅洛夫娜會因為肺結(jié)核病死去,因為他的奶娘一咳嗽,馬上就懷疑自己得了肺結(jié)核病,可是最終,得肺結(jié)核病的卻是我……米沙今年十七歲,費佳也十六歲了……哦,一個巨大的影子,是誰走過來了?
——米哈伊爾,親愛的老公,我不能再陪伴你了。對不起,給你留下這么多孩子,這么多煩惱。幾個年幼的孩子你管不了,就讓他們?nèi)ヒ虌尲疑畎桑虌尲覘l件好,她身邊也沒有孩子,不會虧待我們的孩子,你放心吧。三個大孩子你要親自帶,管好他們的學(xué)業(yè),尤其是老二,不太聽話,你要多費心……
我喘不過氣來了,打開窗戶吧……我的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了,是死神嗎?上帝啊,饒恕我!……孩子們在哭,費佳的哭聲最響,他一生下來嗓音就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
[第二天早晨6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親去世了,享年三十七歲。她幾乎是普希金的同齡人,比普希金晚生半年,晚去世一個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母親的葬禮后才獲悉普希金死訊的,他當(dāng)時對哥哥米哈伊爾說,如果不是在為母親服喪,他一定要為普希金戴黑紗。母親的去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事件之一,他始終記得“母親臨終前的虔誠和寬恕”。這一死亡場景后來以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再現(xiàn)于他的小說,如《罪與罰》中的馬美拉多夫之死,《白癡》中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之死,《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馬長老之死等。
二
[1845年5月的一天,圣彼得堡,天剛蒙蒙亮,詩人涅克拉索夫舉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處女作《窮人》的手稿沖進(jìn)別林斯基的家。昨夜,他剛和作家格里戈羅維奇一起讀了這部小說。格里戈羅維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軍事工程學(xué)校的同學(xué),兩人曾租住同一套公寓,是他向涅克拉索夫推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新近完成的這部作品。涅克拉索夫和格里戈羅維奇被這部小說吸引住了,他倆輪流朗讀,讀了一整夜,讀得泣不成聲。凌晨4點,他倆敲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門,陀思妥耶夫斯基交出手稿后心里忐忑,徹夜在城里漫步(5月的圣彼得堡時值白夜,圣彼得堡的白夜倒是很適合散步),剛剛回到家。兩位客人激動地?fù)肀铀纪滓蛩够?,欣喜若狂,簡直要哭出來。涅克拉索夫?qū)ν铀纪滓蛩够f:“我今天就把您的中篇拿給別林斯基看,他這個人可好了!等您認(rèn)識他之后,您就會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好了!”離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住處,涅克拉索夫直接去見別林斯基。
涅克拉索夫:
——維薩里昂·格里戈利耶維奇,新的果戈理誕生了!
別林斯基:
——您那里的果戈理難道像蘑菇一樣多嗎?
涅克拉索夫這是怎么了?如此激動,這不像他的性格。他雖然是詩人,但一向謹(jǐn)言慎行,是標(biāo)準(zhǔn)的書商兼主編。我請他留下手稿,讓他回去休息,他說他今天傍晚再來見我。
[傍晚,涅克拉索夫再次來到別林斯基家。
涅克拉索夫:
——小說您讀了嗎?
別林斯基:
——讀了,讀了,寫得太棒了!這篇小說我一連讀了兩遍,愛不釋手。這是一位初出茅廬的天才寫的小說,這位先生外表如何,他的思想境界如何,我都不得而知,但這部小說倒是揭示出了俄羅斯生活和俄羅斯人的秘密,在他之前,任何人連做夢都沒想到過這些問題。請想一想吧,這畢竟是我們社會小說的初次嘗試啊,并且像藝術(shù)家常有的情形那樣,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會寫出什么樣的東西來。您這位陀思妥耶夫斯基現(xiàn)在在哪兒呀?快把他帶到我這里來,快點帶他過來!
[兩天之后,涅克拉索夫帶陀思妥耶夫斯基來到別林斯基的住處。
別林斯基: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您寫出了什么樣的作品!您像一位畫家那樣,僅憑直覺就可以寫作,不過,您向我們指出了那可怕的現(xiàn)實,可您自己是否理解它的意義呢?您才二十二歲,說是已經(jīng)理解了,那不可能。您寫的這個不幸的小官吏,他長期逆來順受,連承認(rèn)自己不幸的權(quán)利都不敢指望。當(dāng)那個好人,那位將軍把一百盧布遞給他時,他驚訝得不知所措,根本沒想到“閣下”會體恤他這樣的人。是的,他說“閣下”,而不是“大人”,您把他表現(xiàn)得多么生動??!至于那粒崩掉的紐扣,他去吻將軍的手的那一刻,——這已經(jīng)不是對這位不幸者的同情,這是惶恐,萬分的惶恐!他的惶恐就在他的道謝之中!這是一出悲??!您觸及了事情的本質(zhì),一下子就揭示了要害。我們這些政論家和批評家只是評論,我們竭力用語言去說明實質(zhì),而您是畫家,只用線條,一下子就用形象揭示出本質(zhì),讓人的手可以觸摸得到,讓最懵懂的讀者也茅塞頓開!這就是藝術(shù)的奧秘,這就是藝術(shù)的真諦!這就是藝術(shù)家在服務(wù)真理!真實啟示了您,真實昭示了作為藝術(shù)家的您,真理作為一種才能為您所掌握。珍惜您的才能吧,始終做個誠實的人吧,您將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
別林斯基越說越激動,其實一開始他是很自大、很矜持的。我也越聽越激動,有些話其實也沒聽清,但我聽懂了他對我的小說的極高評價。我陶醉一般走出他家。我在他家外面的墻角停下,仰望天空,看著明亮的白天、過往的行人和周圍的一切,我全身心地感覺到,我生活中的重大時刻來臨了,永久性的變化發(fā)生了,嶄新的局面開始了。難道我真的這么偉大嗎?我處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興奮中,慚愧地暗自想道。啊,以后我要讓自己無愧于這樣的贊揚。這些人多么好,多么好?。∥乙苤疅o愧,我要努力去做像他們那樣的優(yōu)秀人物,我要始終做一個“誠實的人”!他們這樣的人只有俄國才有,他們是同樣的人,有同樣的真理,而真理、善和真實總會戰(zhàn)勝邪惡與陋習(xí),我們必將勝利!啊,去接近他們,和他們在一起!
我后來時常回憶起這一切,栩栩如生地想起那個時刻,以后我也永遠(yuǎn)難以忘懷。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中篇小說《窮人》被涅克拉索夫收入《彼得堡文集》,于1846年1月25日出版。這部小說受到批評界和讀者一致好評,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此成為俄國文壇最耀眼的新星。但是,在發(fā)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按照自己所指明的“社會批判小說”的路徑繼續(xù)前行時,別林斯基逐漸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流露出冷淡。在《1846年俄國文學(xué)一瞥》中,別林斯基已經(jīng)很不客氣地指出:“《窮人》中那些對于初學(xué)寫作者而言可以原諒的所有缺點,在《雙重人》中卻變得駭人聽聞了,這一切都?xì)w結(jié)為一點,即不善于用過于豐富的天才力量為自己所醞釀的思想藝術(shù)發(fā)展定出一個合理的程度和界限……在《祖國紀(jì)事》第10期上刊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第三部作品,即中篇小說《普羅哈爾欽先生》,給了所有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的人一個不愉快的驚訝。”后來,由于文學(xué)立場和世界觀方面的分歧,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終與以涅克拉索夫為首的《現(xiàn)代人》編輯部決裂,但這并未妨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集會上當(dāng)眾朗誦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并因此獲罪。
三
[1849年12月22日清晨,圣彼得堡謝苗諾夫校場。一場新落的雪使開闊的校場裹上了銀裝。校場四周圍滿士兵,士兵之外是圍觀的市民,人山人海,據(jù)說有三千人,卻一片寂靜。初升的太陽透過漸漸變濃的云霧,像一只又紅又大的圓球,在地平線上閃現(xiàn)出朦朧的光芒。在彼得保羅要塞監(jiān)獄中被關(guān)押了八個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另外二十二位難友被押解到這里。他們都是參與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活動的政治犯,均被判處死刑。今天是他們的臨刑之日。囚犯們被脫去囚服,換上他們自己的衣服,由于他們是在八個月前被捕的,當(dāng)時大都身著春裝,因此在刑場上的他們?nèi)家轮鴨伪?,置身于圣彼得堡冬晨零下二十?dāng)z氏度的嚴(yán)寒中。囚犯們被捕之后均被關(guān)押在單人牢房,彼此一直未能見面,因此此時大家都在相互問候,做最后的道別。在給犯人們點名之后,一位神父舉著十字架領(lǐng)著囚犯們繞場一周,既是示眾,也意在殺雞儆猴,給在場的軍人和百姓看。接著,犯人們被帶到廣場中央的臺子上,被命令摘下帽子,一名軍官逐一宣讀沙皇親自批準(zhǔn)的判決書。
宣判官:
——退役工程兵少尉陀思妥耶夫斯基,判處槍決。皇上12月9日御批:“照此執(zhí)行!”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了嗎?上帝??!我的罪名是什么?剛才宣判官讀的,我沒完全聽清。他連續(xù)讀了這么久,有半個小時了吧?有人拿來白色的長袍要我們穿上,這是什么?尸衣!我們中間還有人開了一句玩笑:“穿上這樣的衣服真神奇??!”那是誰呢?神父又來到我們面前,給我們做臨終懺悔。我吻了吻他手中舉著的十字架。我拒絕懺悔,但是吻了十字架,他們是不會拿十字架來開玩笑的。死亡是必定無疑的了,但愿快些,快些……我突然感到有些冷漠了,麻木了,無所謂了……我也看到了不遠(yuǎn)處大車上的棺材,上面蓋著草席……士兵們走過來,他們把我們中的三個人綁在行刑柱上,那是彼得拉舍夫斯基、斯佩什涅夫和毛姆貝利,幾個月不見,他們的變化多大啊,滿臉胡子,都認(rèn)不出來了。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們端起步槍。我排在第六位,下一輪就該是我了。我還能活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了。訣別的時候到了。我擁抱了右邊的普列謝耶夫,——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別了!——我又擁抱了左邊的杜羅夫,——謝爾蓋·費奧多羅維奇,保重!——我們在等,我在等。我沒什么牽掛,可是我還沒有和哥哥告別,他來了嗎?他在人群中嗎?我親愛的哥哥,在這最后一分鐘里,我的腦中只想著你,這時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我親愛的哥哥!……槍聲為什么還沒響起?駛來一輛馬車,傳令官帶來一份公文,有人上臺,念起這份公文……什么什么?!
宣判官:
——茲判決剝奪退役工程兵少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切財產(chǎn),流放西伯利亞要塞四年,之后再貶為列兵,在軍中服役四年。
[犯人們被押回彼得保羅要塞監(jiān)獄之后,醫(yī)生們對他們進(jìn)行一番仔細(xì)體檢,以確定犯人們在沙皇親自導(dǎo)演的這場殘忍的惡作劇中是否“受刺激過度”。在經(jīng)歷了假死刑的當(dāng)晚,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哥哥寫了一封長信,他在信中寫道:
哥哥,我親愛的朋友!我沒有垂頭喪氣,也沒有失魂落魄!生命不管在哪里總是生命,生命在我們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外部。在我身邊還會有人,要在與人相處的時候做一個人,永遠(yuǎn)做一個人,無論遇到多大不幸都不必懊喪,也不要墮落,——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活的使命。我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這種思想已經(jīng)深入我的血肉。是的!我那顆進(jìn)行過創(chuàng)造、以最崇高的藝術(shù)為生命、已經(jīng)認(rèn)識到而且習(xí)慣于精神上的崇高需求的腦袋,已經(jīng)被他們從我的脖頸上砍去。剩下的只有記憶,只有一些被我創(chuàng)造出來卻尚未豐滿的形象。他們一定會讓我傷痕累累,是的!但是我的心還在,我的血肉之軀還在,它同樣能愛,能痛苦,能希望,能記憶,這畢竟是生命!就像雨果說的那樣:“苦役犯也走路,也運動,也看見太陽!”
哥哥,你別傷心,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為我傷心!我今天已經(jīng)臨近死亡,懷著必死的念頭度過了三刻鐘,經(jīng)歷了生命的最后時刻,但我現(xiàn)在又一次活著!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間我真想好好地愛之前的每一個熟人,緊緊地?fù)肀麄?。這是一種快樂,今天我在臨死前與我的親人們告別時體驗到了這種感情。在那一瞬間我想過,關(guān)于死刑的消息會使你痛不欲生。但現(xiàn)在你放心吧,我還活著,還將活下去,心中想著總有一天能擁抱你。
哥哥,在改變生活的時候,我將以新的樣子再生。哥哥,我向你發(fā)誓,我決不會失望,我一定要保持我的精神和心靈的純潔。我一定向更好的方面重新誕生,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和慰藉。
[將近二十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白癡》的開頭借主人公梅什金公爵之口再次道出他在這場假死刑中的恐怖感受:
其實,最主要、最劇烈的疼痛也許不是傷口,而在于你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個小時過后,然后十分鐘過后,然后半分鐘過后,然后就是現(xiàn)在,馬上——你的靈魂就將飛離肉體,你將不再是一個人,而且這是確定無疑的;主要的就是,這是確定無疑的……誰說過人類的天性能夠承受這種痛苦而不會發(fā)瘋呢?干嗎非要有這種丑惡的、不必要的、徒勞無益的凌辱呢?也許,有這樣的人,他聽到了死刑判決,他受了一番折磨,然后他又聽見:“走吧,你被赦免了?!边@樣的人也許終將說出自己的切身感受。基督也曾講過這種痛苦和這種恐怖。不,對人可不能這樣做!
四
[1849年圣誕夜,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羅要塞中被釘上鐐銬,然后被押往流放地。經(jīng)過五十多天的漫長旅程,他被關(guān)進(jìn)位于西伯利亞鄂木斯克的流放犯監(jiān)獄,這座監(jiān)獄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稱為“死屋”。1850年復(fù)活節(jié)的第二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目睹囚犯們在難得的節(jié)日假期里狂飲斗毆,感到痛苦不堪。就在此時,一位波蘭裔政治犯米列茨基用法語沖他說了一句:“我憎恨這群暴徒!”聽到一個外族人這樣說俄羅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悄悄走向自己的鋪位,仰面躺下,雙手墊在后腦勺下,閉上了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喜歡這樣躺著,因為人們不糾纏睡覺的人,這個時候可以遐想和沉思。但是我想不下去,我的心在不安地跳動,耳邊一直響著米列茨基那句惡毒的話。漸漸地,我真的陷入了遐想,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回憶之中。我忽然憶起我剛進(jìn)入童年時經(jīng)歷的一個看似并不顯眼的瞬間,當(dāng)時我才九歲,那個瞬間好像早已被我忘得精光,此時卻突然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那是在1831年8月,在我們家的莊園達(dá)羅沃耶,一個晴朗的日子,但略有些涼爽,還刮著風(fēng)。夏天快要過去了,很快就該回莫斯科了,又得上法語課,沉悶不堪地度過一個冬天,我真舍不得離開鄉(xiāng)下。我走過谷場,穿過峽谷,看到不遠(yuǎn)處有位農(nóng)夫在耕地。我走進(jìn)一片樹林,這片白樺林叫布雷科沃樹林,由于我經(jīng)常來這片林子玩,家人就把它叫作“費佳樹林”。我喜歡這片樹林,喜歡林中的蘑菇和漿果,甲蟲和小鳥,刺猬和松鼠,還有腐爛的樹葉散發(fā)出的潮濕氣味。我正在林中漫步,突然聽到一聲叫喊:“狼來了!”我頓時驚慌失措,逃出樹林,奔向在不遠(yuǎn)處干活的那位農(nóng)夫,跑近了一些,我才看清他是馬列伊。我跑過去,抓住他的衣袖。
——狼來了!狼來了!
馬列伊(五十歲上下的農(nóng)夫,身體結(jié)實,相當(dāng)魁梧,他濃密的暗黑色大胡子中已有幾縷白須):
——哪里有狼???(他打量一下四周)這里哪會有狼呢?可能是你覺得好像有狼吧?瞧,把這孩子嚇成什么樣了!別怕,小伙子,別怕!好了,好了,畫個十字吧,上帝保佑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
馬列伊伸出手,撫摸我的面頰,然后,他悄悄伸出他那粗大的、沾著泥土的、指甲黢黑的手指,輕輕按了按我顫動的雙唇?!昂昧耍慊丶胰グ?,別怕,我在后面看著你,有我在,就不會讓狼碰你一下的!走吧,基督保佑你!”他慈祥地沖我微笑,在我身上畫了一個十字,也在他自己身上畫了一個十字。我邁開腳步走了,差不多每走十來步就回頭看看他。在我往家走的時候,馬列伊一直牽著馬站在那里,從后面望著我,我每一次回頭張望的時候,他都向我點點頭。我最后向馬列伊回頭看的時候,他的面孔我已分辨不清,但是我能感覺到,他仍然在那樣和藹地向我微笑,朝我點頭。我向他揮手,他也向我揮手,然后,他就趕著馬走開了。
這個瞬間早已被我淡忘,我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可是現(xiàn)在,事隔二十年之后,在西伯利亞,我卻突然想起那次相遇,還記得那樣清楚,連細(xì)枝末節(jié)都記得很清楚。這就說明,那次相遇無意中深深地銘刻在了我的心上。貧苦農(nóng)奴那種溫柔、慈祥的微笑,他畫的十字,他搖晃著腦袋說:“瞧,把這孩子嚇成什么樣了!”我全都記起來了。特別是他那沾滿泥土的粗大手指在我顫抖的嘴唇上輕輕地、膽怯又溫柔地?fù)崦那榫?。假如我是他的兒子,他望著我的目光里流露出來的純潔的愛也不可能更多一些。有誰逼著他這樣做嗎?沒有人會知道他是怎樣愛撫我的,他也不會因此得到獎賞。我們相遇在空曠的田野,大約只有上帝從天上才能看得見,這個有時粗魯?shù)摹O端愚昧的俄羅斯農(nóng)奴,這個在當(dāng)時還沒有開始盼望自由,也沒料到自己將要得到自由的農(nóng)奴的心中,蘊蓄著多少深厚的、開明的人性情感啊,充滿了多么細(xì)膩的、近乎女性的柔情??!
我下了板床,向四周看了一眼,我突然感到,我可以用完全不同于從前的另外一種眼光看待這些不幸的人們,突然間,我心中的全部憎恨和憤怒都奇跡般地轉(zhuǎn)瞬即逝。這里的某一個囚犯,說不定就是又一個馬列伊,只不過我無法看到他的內(nèi)心。而可憐的波蘭人米列茨基,他卻不可能有任何關(guān)于馬列伊的回憶,他對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看法,他因此承受了比我們更多的痛苦!
[183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父母花費四萬兩千盧布購買了位于莫斯科以東一百五十公里處的達(dá)羅沃耶莊園,這座莊園有五百俄畝土地,一百多個農(nóng)奴。此后的每個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親都帶著孩子們來這里度夏,孩子們在此找到了一片樂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二十九歲時回憶起、在五十五歲記錄下的這個瞬間,即他在達(dá)羅沃耶的曠野與農(nóng)夫馬列伊的相遇,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農(nóng)民觀的形成而言意義重大,他在農(nóng)夫馬列伊身上所感受到的恭順、虔誠和善良等美好品質(zhì),成為他后來構(gòu)建其“土壤派”理論的主要依據(jù)之一。不過,與馬列伊同村的達(dá)羅沃耶農(nóng)民卻在1939年6月殺害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親。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少對人談及父親之死,甚至也很少提及父親,弗洛伊德因此認(rèn)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弗洛伊德還專門寫了一篇題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的文章。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確可能具有的愧對父親的心情,甚至“弒父心理”,或許可以有一些更為合理的解釋: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向父親索要錢財,這可能使捉襟見肘的父親只好去更多地索取農(nóng)民,從而激化了父親和農(nóng)民之間的關(guān)系;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視為俄羅斯性之載體的農(nóng)民卻成了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這也可能讓陀思妥耶夫斯基覺得自己與父親之死或多或少有關(guān)聯(lián),一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萬認(rèn)為自己是思想上的弒父者。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弟弟安德烈在回憶錄中卻給出了這樣的場景:“有一回和二哥談起我們的往事,提到父親。二哥頓時激動起來,抓住我的上臂(這是他說知心話時的習(xí)慣),熱烈地說:‘弟弟,你知道嗎,他們真是先進(jìn)人物!……即便到現(xiàn)在,他們也是先進(jìn)人物!……弟弟,你和我……都成不了這種關(guān)心家庭的人,成不了這樣的父親!’”
五
[1854年2月15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鄂木斯克監(jiān)獄中的最后一天,他已在這座監(jiān)獄服役四年,雖然根據(jù)判決書他還將在西伯利亞的部隊中以列兵身份再服役四年,但是這一天,他畢竟重獲自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服苦役的最后一年,尤其是這最后幾個月,幾乎與我入獄的第一年一樣,令我銘記終生。我記得,盡管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服完刑期,可這一年比起我流放的前三年來,日子還是好過一些。首先是在監(jiān)獄里,我已經(jīng)有了好多朋友和熟人,他們終于認(rèn)定我是一個好人。他們中有許多人對我很好,而且真心地愛我。
我是不是已經(jīng)大大落后于外界的生活了?我不在那邊的時候,他們是不是經(jīng)歷了許多激動人心的事?他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什么呢?什么問題是他們現(xiàn)在最感興趣的呢?現(xiàn)在,當(dāng)我真切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大大落后于新生活,我已經(jīng)成了新生活的局外人,我已經(jīng)成了與新生活割斷一切聯(lián)系的人,我心里是多么悲傷??!應(yīng)當(dāng)去習(xí)慣新的事物,應(yīng)當(dāng)去認(rèn)識新的一代。
我是在冬天入獄的,因此也應(yīng)當(dāng)在冬天出獄。我迫不及待地等待冬天,夏末,我歡樂地看著樹葉逐漸凋零,草原上的野草逐漸枯萎。但是,瞧,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秋風(fēng)開始呼嘯;終于,初雪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早就盼望的這個冬天終于來臨了!我的心因為強(qiáng)烈地預(yù)感到重獲自由的日子即將來臨,有時便無聲地劇烈跳動起來。但說來奇怪,時光過去得越多,出獄的日期越近,我反而變得越來越有耐心了。臨近最后的日子,我甚至感到奇怪,并暗中責(zé)備自己,因為我覺得我變得太冷靜、太淡漠了。
自由在我們這些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人的心目中,似乎比真正的自由還要自由,也就是說,比真正的、實際上的自由更自由。囚犯們常常會夸大真正的自由這一概念,其實這也很自然,任何一個囚犯都有這個毛病。
最后一天的前夜,暮色中,我沿著監(jiān)獄的內(nèi)墻最后一次把我們的整個要塞繞了一圈。這些年來,我沿著這高墻走了上千次!在我到這里來服苦役的第一年,我獨自一人徘徊在這些牢房后面,心里充滿憂愁。我記得我當(dāng)時計算過,我還要在這里待上一千多天。上帝啊,這是多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在默默地向我們牢房的這些發(fā)黑的木墻告別。在我入獄之初,這些木墻是多么陰森恐怖啊,比起過去,它們想必現(xiàn)在也衰老了,但是我并沒有覺察出這一點。在這些木墻中,有多少青春被白白地葬送了啊!有多少偉大的力量被白白地毀滅在這里??!要知道,應(yīng)該實話實說,所有這些人都是不平凡的人。要知道,這些人也許正是我國全體人民中最有才華、最有力量的人。但是,這些強(qiáng)大的力量卻被白白地毀掉了,被反常地、非法地、無可挽回地毀掉了。這是誰的罪過呢?可不是嗎,究竟是誰的罪過呢?
今天一早,還在出工之前,天剛蒙蒙亮,我就走遍每一間牢房,與所有的囚犯告別。許多只滿是老繭的有力的手向我親切地伸過來。大約十分鐘后,我和另一位一起入獄的難友走出要塞,以后我們永遠(yuǎn)不會再回到這里來了。必須先到鐵匠鋪去把腳鐐打開。替我們打開腳鐐的也是囚犯。我走到鐵砧前,兩名鐵匠讓我背對他們,他們從后面抬起我的一只腳,放到鐵砧上,鐵錘在歡快地鳴響,鐐銬落了下來。我把鐐銬撿起來……我想把它拿在手里,最后看上一眼。我現(xiàn)在似乎感到很驚奇,難道這副腳鐐剛才還戴在我腳上嗎?
“好了,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那兩名囚犯用急促、粗魯卻又似乎不無得意的聲音說道。
是的,上帝保佑!自由,新生活,死而復(fù)生……真是一個大喜的日子!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結(jié)尾一章(第十章《出獄》)的幾個段落。1860年代初,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以這部《死屋手記》重返文壇的,這部紀(jì)實性的作品既揭露了俄國監(jiān)獄中地獄般的苦難現(xiàn)實,也通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關(guān)于人能戰(zhàn)勝苦難的強(qiáng)大能力以及人的向善本質(zhì)的新發(fā)現(xiàn),與此同時也宣告俄國文學(xué)中“新但丁”的誕生。1861年12月底,屠格涅夫致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感謝您寄贈《時代》,我正懷著極大的興趣閱讀,尤其是您的《死屋手記》。浴室的一幕簡直是但丁式的。”赫爾岑在《俄國文學(xué)的新階段》(1864)一文中寫道:“尼古拉一世死后的覺醒時代留給我們一本可怕的書,一首獨特的恐怖之歌,它將永遠(yuǎn)高懸在尼古拉的黑暗王國的入口處,猶如但丁在地獄入口處的題詞?!?/p>
六
[1862年5月底至6月初的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請自來地走進(jìn)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圣彼得堡的住處。1862年5月16日,圣彼得堡舊貨市場發(fā)生大火,大火一連燒了兩個星期,有傳言說縱火者是所謂虛無主義者,即青年學(xué)生。5月18日開始出現(xiàn)的一份題為《年輕的俄羅斯》的傳單更加重了人們的這種懷疑,因為傳單公開號召推翻現(xiàn)存制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去見車爾尼雪夫斯基,意在勸說后者出面制止學(xué)生們的行為,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認(rèn)為車爾尼雪夫斯基是學(xué)生們的思想領(lǐng)袖。關(guān)于這次會面,兩位當(dāng)事人留下了兩個版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版本(版本一)源自他的《個人瑣事》(1873)一文,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版本(版本二)則源自他的《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次見面》(1888)一文。
[版本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門上插著一張傳單,內(nèi)容令人氣憤,形式又極其可笑。整整一天我都十分懊惱,非常郁悶。令人難以相信,在這一片紛亂之下居然還隱藏著如此膚淺的東西。我不是指當(dāng)時的運動,不是指整個運動,我只是指一些人。至于運動,這曾是一種令人苦惱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但由于歷史的邏輯性又注定不可避免,這種現(xiàn)象將在我國歷史的彼得堡時期寫下其嚴(yán)峻的一頁。我覺得,這一頁到現(xiàn)在還遠(yuǎn)未寫完。至于我自己,我的整個身心早就與這些人、與他們的思想分道揚鑣了。我當(dāng)時突然感到郁悶,仿佛在因他們的笨拙而感到可恥:他們怎么會干得如此愚蠢、如此笨拙呢?此事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并不為他們的失敗而惋惜。其實,散發(fā)傳單的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直到現(xiàn)在也不認(rèn)識,但令人郁悶的是,我以為這并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與我不無關(guān)系的那些人的拙劣把戲。這里有一件事是令人沮喪的,即教育和發(fā)展的水平,還有對現(xiàn)實的理解水平,都很令人沮喪。我在彼得堡雖已居住三年,看慣了各種現(xiàn)象,可今天早晨的傳單還是令我大為震驚,不知所措,對我來說似乎完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新發(fā)現(xiàn),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竟然會出現(xiàn)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令人吃驚的,正是傳單的低劣程度。傍晚,我突然想到去找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他家,也沒想過要去,他同樣沒有到我這里來過。我記得,是在下午5點左右。我碰上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一個人在家,連一個仆人都沒在,是他自己給我開的門。他見到我的時候非常高興,把我領(lǐng)進(jìn)他的書房。
——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您看這是什么東西?他們真的那么愚蠢可笑嗎?難道不能制止他們,讓他們停止這種討厭的勾當(dāng)嗎?
車爾尼雪夫斯基: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難道您以為我會同他們合作,認(rèn)為我會參與編造這種傳單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恰恰不是這樣想的,我想這也沒有必要向您證明,但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shè)法制止他們。您的話對他們是有分量的,當(dāng)然,他們是畏懼您的意見的。您也不必親自同他們談話,您只要在某個場合大聲說出您的反對意見,他們一定能聽見的。
車爾尼雪夫斯基:
——我不認(rèn)識這些人。我的話可能也不會起作用,而且這些都是一些派生現(xiàn)象,也是不可避免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
——但這對一切都是有害的。
這時,有另一位客人敲門,不記得是誰了。我就告辭了。我認(rèn)為,我有義務(wù)說明,我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談話是真誠的,我那時就像現(xiàn)在這樣完全相信,他沒有與散發(fā)傳單的人“合作”。我感覺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并不討厭我去探望他。幾天之后,他就證實了我的感覺,他到我這里來了。他在我這里坐了一個小時左右,應(yīng)該說,我很少遇見比他更隨和、更熱情的人,所以我奇怪,關(guān)于他的性格為什么會有那樣一些議論,說他似乎生硬、孤僻。不久,由于我的某些情況,我移居莫斯科,一住就是九個月。已經(jīng)開了頭的交往就這樣中斷了。之后,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被捕和流放。關(guān)于他的事我就再也無從知道什么了,直到現(xiàn)在仍一無所知。
[版本二:
陀思妥耶夫斯基:
——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我為一件要緊的事情來找您,我有個強(qiáng)烈的請求。您很熟悉放火焚燒舊貨市場的人,您對他們很有影響。我請求您制止他們,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讓他們別再這樣做了!
車爾尼雪夫斯基:
我曾聽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經(jīng)失常到了錯亂的地步,近乎思想混亂,但我沒有料到他的病已發(fā)展到這種程度,竟然會把我同舊貨市場縱火案牽扯在一起。我看到這個可憐的病人有思想混亂的特征,碰到這種情況,醫(yī)生總是避免與不幸的人做任何爭論,寧可說一些必要的安慰他的話。
——好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我會按照您的意愿辦的。
他抓住我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握著,用快樂的、激動得發(fā)喘的聲音說了許多熱情洋溢的話,表示他對我的感激,說由于我對他的尊重,彼得堡避免了一場毀于大火的厄運,這座城市有賴此舉方得以保全等等。幾分鐘過后,我發(fā)現(xiàn)感情的激動已使他精神疲憊,為使他平靜下來,我向我的客人隨便問起一些與他病態(tài)的興奮無關(guān)、同時又是他感興趣的事情,醫(yī)生們在類似場合都是這樣做的。我就和他談起他辦的那份雜志,他談了很久,大約有兩個小時。我很少聽,不過裝作好像在聽的樣子。他講累了,也想起他在我這里待得太久了,于是掏出表看了一眼,說他趕不上回去看校樣了,大概也耽誤了我做事情,之后便起身告辭。我送他到門口,回答說他并未耽誤我,盡管我一向忙于工作,不過也始終可以把工作撂下一兩個鐘頭。我說著這些話,與走向門口的他道別。
[一次拜訪,兩種記錄,且關(guān)于造訪原因、談話內(nèi)容和兩人態(tài)度的描述均大相徑庭,然而兩個版本卻又相互呼應(yīng),記錄下俄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瞬間。陀思妥耶夫斯基去見車爾尼雪夫斯基,與其說是為了請求后者出面阻止青年學(xué)生的激進(jìn)行為,莫如說是為了亮明自己的思想姿態(tài)。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試圖在斯拉夫派和西方派之外尋覓一種更符合俄國歷史發(fā)展道路的“第三條路”,在激進(jìn)的“虛無主義”和保守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之間探索一種折中的、調(diào)和的社會立場,即“土壤派”理論和“俄羅斯理念”。值得一提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這次會面的雙方,前者不久之前剛結(jié)束長達(dá)八年的流放和兵役,重新返回生活和文壇;后者則在這次會面后不久被捕,同樣被關(guān)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蹲過的彼得保羅要塞監(jiān)獄,同樣被處以假死刑,后來同樣被押往陀思妥耶夫斯基待過的西伯利亞流放地,時間長達(dá)二十一年之久。
七
[1866年11月8日,圣彼得堡木匠胡同阿隆金宅院13號房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住處,二十歲的女速記員安娜·斯尼特金娜又一次來到這里。自這年10月4日起,她受邀開始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合作,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口授的小說片段記錄下來,整理成文稿,再交陀思妥耶夫斯基修改。他倆的合作非常默契,也卓有成效,竟然在二十六天時間里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即《賭徒》。陀思妥耶夫斯基終于如釋重負(fù),不僅履行了與出版商簽下的苛刻合約,還能拿到一筆急需的稿費。他約安娜11月8日來家里做客,說他還想與安娜商談繼續(xù)合作的事宜。
陀思妥耶夫斯基:
——您終于來了!您來了,我真高興。我真害怕您忘記了您答應(yīng)我的事情。
安娜:
——您為什么會這么想呢?我答應(yīng)過的事情,我一定會做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您今天看上去很高興啊,有什么好事情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的,有好事情!昨晚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您看到這只紅木小箱子了嗎?這是我在西伯利亞時一個朋友送給我的,我很珍惜它,那里面放著我的手稿、書信和有紀(jì)念意義的物件。我夢見我坐在這只箱子前整理文件,忽然發(fā)現(xiàn)紙張中間有什么東西閃爍了一下,像是一顆明亮的小星星。我翻動文件,小星星時隱時現(xiàn)。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開始慢慢地把文稿一張一張地翻過來,終于在紙張中間找到那顆鉆石,它很小,但是光彩奪目,閃閃發(fā)光。
安娜:
——然后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
——然后就記不得了。然后就做了另一個夢。
安娜:
——夢好像都是相反的。
剛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的臉色猛然暗淡了下來。他的情緒變化如此迅速,我真擔(dān)心他的癲癇病會再次發(fā)作。我心里害怕,趕緊用問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您這幾天在做什么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構(gòu)思一部新小說,只不過小說的結(jié)尾我想不出來,這牽涉到一位年輕姑娘的心理。我如果在莫斯科,就會去問我的外甥女索涅奇卡,現(xiàn)在我只能求助于您了。小說主人公是個藝術(shù)家,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大約像我這個年紀(jì)。他很小就沒了父母,吃盡了苦;他成為藝術(shù)家之后,又被迫拋下心愛的藝術(shù),時間長達(dá)十年之久;他遇到一個女人,可是愛情和家庭生活帶給他的卻只有痛苦;后來,他的親人又一個接一個死去……就在他一生的這個關(guān)鍵時刻,他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位年輕姑娘,她的年紀(jì)與您相仿,或者稍微大一兩歲,我們就叫她安娜吧,這是一個好名字,她心地善良,長得也很美,我喜歡她的臉……
安娜:
——您的安娜好像太理想化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沒有理想化!我仔細(xì)研究過她!藝術(shù)家遇到了安娜,他越是經(jīng)常見到她,就越是愛她,他也就越加確信,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找到幸福。然而他又覺得,這個理想幾乎是無法實現(xiàn)的。他又老又病,負(fù)債累累,能給這位年輕、健康、熱愛生活的姑娘帶來什么呢?從年輕姑娘的方面來說,對藝術(shù)家的愛會不會是一種重大的犧牲呢?把自己的命運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將來她會不會痛苦地后悔呢?總之,在性格和年齡方面相差如此懸殊的那位年輕姑娘,會愛上我這位藝術(shù)家嗎?這有可能嗎?這種心理會不會不真實呢?關(guān)于這一方面,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
安娜:
——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如您所說,您的安娜不是賣弄風(fēng)情的無聊女子,而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她為什么就不能愛上您的那位藝術(shù)家呢?他窮困,有病,這有什么呢?難道能僅憑外表和財富去愛一個人嗎?在她這方面,又說得上什么犧牲呢?既然她愛他,她就會感到幸福,永遠(yuǎn)不會后悔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許久):
——請您暫時把自己當(dāng)作是她,設(shè)想這個藝術(shù)家就是我。我承認(rèn),安娜,我愛上了您,我請求您做我的妻子。您說,您會怎樣回答我呢?
安娜:
我會如何回答他呢?看著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臉上的惶恐,我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不安和痛苦。我終于恍然大悟,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文學(xué)談話,如果我此時給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會對他的自尊心造成一次致命的打擊。于是,我看著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那張激動、可愛的臉,說道:
——我會回答您,我愛您,我將一輩子愛您!
我們道別的時候,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關(guān)懷備至地幫我戴好風(fēng)帽,送我到門口,他輕聲說道:
——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我現(xiàn)在知道那顆鉆石藏在哪里了。
[在寫作小說《賭徒》的過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賭贏了一場愛情。1867年2月15日,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安娜結(jié)婚。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斯尼特金娜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二十五歲,他們婚后共同生活了十四年?;楹蟮耐铀纪滓蛩够K于停泊在幸福寧靜的生活港灣,安娜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一如既往地幫助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生活中精打細(xì)算,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逐漸擺脫了他長期揮之不去的繁重債務(w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之后,安娜整理丈夫的文稿、日記和信件,用丈夫的名義創(chuàng)辦學(xué)校,還創(chuàng)建了最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館,她本人的《回憶錄》和《日記》出版后,也成了最珍貴的陀學(xué)資料。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卡拉馬佐夫兄弟》題詞獻(xiàn)給了妻子安娜。托爾斯泰曾感嘆:“如果能有一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妻子那樣的妻子,許多俄國作家都會覺得自己更加幸福。”
八
[1878年6月27日,俄國卡盧加省科澤爾斯基城奧普塔修道院旁的日茲德拉河渡口,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并肩站在渡船上。后來被譽(yù)為“俄國哲學(xué)之父”的索洛維約夫當(dāng)時剛剛崛起于俄國文壇,他于1873年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識,他雖然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三十二歲,卻因為其對上帝和信仰的思考、對生活意義的探索和對西方理性精神的質(zhì)疑等令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刮目相看,兩人遂成為忘年交。1878年5月1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年僅三歲的幼子阿廖沙夭折,據(jù)說死于癲癇。陀思妥耶夫斯基悲痛不已,且深深自責(zé),因為他認(rèn)為阿廖沙死于他遺傳的疾病,他痛心疾首地問道:為什么死的是無辜的阿廖沙,而不是有罪的我?!為了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日擺脫這種心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安娜懇請索洛維約夫陪陀思妥耶夫斯基前往奧普塔修道院朝覲。奧普塔修道院位于俄國腹地,建于16世紀(jì),在19世紀(jì)中期,這家修道院因其長老制和著名的長老阿姆夫羅西而聲名遠(yuǎn)揚,成為俄國一處宗教圣地,來此朝覲的不僅有成千上萬的普通信徒,也有許多俄國文化名人。托爾斯泰曾多次拜訪這家修道院,因為他的妹妹當(dāng)時在這家修道院附近的沙莫爾津修道院做修女,托爾斯泰最后一次離家出走,最初的目的地正是這家修道院。
索洛維約夫: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您心里感覺好一些了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
——好多了,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感謝您陪我來這里。阿姆夫羅西長老是個奇跡,他不僅安慰了我,還讓我記下他的這段話,讓我轉(zhuǎn)達(dá)給孩子的媽媽。
我后來把這段話寫進(jìn)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就是佐西馬長老對那位失去兒子的母親所說的話:
我要告訴你這位母親,古代一位偉大的圣徒有一次在教堂里看到一位像你一樣哭泣的母親,她也因為唯一的孩子讓上帝召喚去了而心痛萬分,圣徒對她說:“也許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么勇敢,天國里甚至沒有比他們更勇敢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啊,你賜予了我們生命,可我們剛開始領(lǐng)略生的樂趣,你馬上又收回去了。’他們那么大膽地向上帝請求,上帝只好立即賜予他們天使的頭銜。所以你這做母親的應(yīng)該高興。不必哭泣,你的孩子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边@就是古時候的圣徒對一位哭泣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位偉大的圣徒,不可能說假話。所以你這做母親的也應(yīng)該知道,你的孩子現(xiàn)在正站在上帝的寶座面前,他很高興,也很快活,還在為你向上帝祈禱。所以你也不必哭泣,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古代的拉結(jié)哭他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孩子們不在了。你們這些做母親的在世上的命運注定就是這樣。你別安慰自己,你也不需要安慰自己,你別安慰自己,你盡管哭好了,但每次哭的時候都要想到,你兒子現(xiàn)在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他從天國望著你,也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淚他很高興,還把你的眼淚指給上帝看,偉大的慈母之淚你還要流很久,但這眼淚最后將使你轉(zhuǎn)憂為喜,你那傷心的眼淚將成為暗自激動的眼淚,成為能夠脫離罪惡、凈化心靈的眼淚。我要為你的孩子祈禱安息。他叫什么名字?阿列克謝?阿廖沙?多么可愛的名字!是取自圣徒阿列克謝的名字吧?他是個多好的圣徒?。∥乙欢槟愕暮⒆悠矶\,也要為你這母親的悲傷和你丈夫的健康祈禱!
陀思妥耶夫斯基:
——您的相貌非常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一位名叫施德洛夫斯基的人,他在我年輕的時候?qū)ξ矣羞^巨大影響。您的面貌和性格和他十分相似,我有時覺得他的靈魂是附在您的身上了。
索洛維約夫:
——他去世很久了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太久,六年前去世的。
索洛維約夫:
——那么您以為,在他去世前的二十年間,我一直是沒有靈魂的嗎?(笑)
陀思妥耶夫斯基:
——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你真是一個好人??!
索洛維約夫:
——謝謝您的夸獎,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
——先別謝,您先別謝,我的話還沒講完。我還要補(bǔ)充一點對您的夸獎,你應(yīng)該去服四年苦役……
索洛維約夫:
——天??!這是為什么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
——因為你還不夠好,服完苦役之后,您就能成為一個真正出色、純潔的基督徒了。
我的話可能嚇著他了,這個純潔的人啊。
——上帝說到底還是人。
索洛維約夫:
——上帝變成人是為了讓人變成上帝。
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相貌很像基督,可他的思想之大膽和銳利又像魔鬼。我要把他寫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去。我是把他寫成阿廖沙那樣的天使呢,像我的小兒子一樣,還是把他寫成伊萬·卡拉馬佐夫呢?
[渡船上站著俄國文壇的兩位大家,一個是年老的作家,駝背佝腰,一個是年輕的哲學(xué)家,高度近視。這兩個形象既構(gòu)成對峙,也象征互補(bǔ)。1878年索洛維約夫在圣彼得堡做“神人類”系列講座時,陀思妥耶夫斯基經(jīng)常去聽。有一次,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時來聽索洛維約夫的講座,兩人卻沒有見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事后責(zé)備同為他和托爾斯泰朋友的斯特拉霍夫:“你哪怕指給我看一眼托爾斯泰也好啊?!眱晌煌瑫r代的俄國文學(xué)偉人因此坐失相見的良機(j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洛維約夫一同朝覲奧普塔修道院后仍一直保持聯(lián)系,1880年4月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出席了索洛維約夫的博士論文答辯會,數(shù)月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長辭。索洛維約夫參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葬禮,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前致辭,后來還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為題發(fā)表三次著名演講,率先發(fā)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的精神領(lǐng)袖和民族先知的預(yù)言。在這三次演講的第一次演講中,索洛維約夫引用了托爾斯泰寫給斯特拉霍夫的信中的一段話:“我多么想把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覺全部說出來。您寫了自己的感覺,其實這也部分地表達(dá)了我的感覺。我從未見過他,也從未和他有過直接交往,但在他死后我卻突然明白,他是我最親近、最寶貴、最需要的人。我從未想過和他一較高低,從未想過。他做的一切(他做的全都是好事,真正有價值的事),對我來說是多多益善。他的藝術(shù)曾引起我的嫉妒,他的智慧也一樣,但他心儀的事業(yè)只能喚起我的欣喜。我本來就把他看作知己,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認(rèn)為我們必定會見面,只是一時沒有機(jī)會,但這是我的事。突然,我讀到新聞——他死了。我像是失去了某種依靠。我感到茫然,后來我才清楚,他對我有多么寶貴,我哭了,我現(xiàn)在依然在哭。”
九
[1880年6月8日夜,莫斯科特維爾大街上的洛斯庫特旅館33號房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
謝天謝地,這持續(xù)三天的普希金紀(jì)念碑落成慶祝活動終于結(jié)束了。
我上個月22日就從舊魯薩動身來莫斯科,與妻子和兩個孩子分別已近二十天,我每天都在思念他們。本想帶安娜一起來,可是把孩子留在家里我們又不放心;帶著全家一起來莫斯科,既不方便,也要多出一大筆花費。在來莫斯科的火車上我得知皇后瑪麗婭·亞歷山大羅夫娜駕崩的消息,原定于5月26日舉行的揭幕儀式因此被迫延期,我本想回家,卻被莫斯科的朋友們挽留下來,我作為斯拉夫慈善會的代表,也不便貿(mào)然離開。
圣彼得堡方面終于做出決定,紀(jì)念碑落成儀式在6月6日舉行。在位于特維爾廣場的普希金紀(jì)念碑落成儀式之后,又舉行了報告會、音樂會和宴會等各種活動。在今天由俄羅斯文學(xué)愛好者協(xié)會主辦的閉幕式上,我發(fā)表了演說。大廳里擠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但是當(dāng)我走上講壇時,人們卻頓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我談到了普希金,談到了我對這位我自幼就十分景仰的俄羅斯民族詩人的理解。我引用了果戈理的話,說普希金是俄羅斯精神一個獨特的,也許是唯一的現(xiàn)象,但我又加了一句,說普希金還是一個預(yù)言性的現(xiàn)象。普希金恰好出現(xiàn)在俄羅斯民族意識開始成熟之時,他以指路的光芒照亮了我們黑暗的道路,就這一意義而言,普希金就是一個預(yù)兆、一種啟示。我舉出普希金筆下的阿列哥、奧涅金這兩位“永恒的流浪者”為例,說明脫離祖國和民族的土壤有多么危險。我又以普希金塑造的塔吉亞娜形象為例,認(rèn)為她才是正面之美的典型,是對俄羅斯女性的禮贊。塔吉亞娜沒有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她的恭順態(tài)度是“精神的高度和諧”和“高尚的道德解決”。普希金是地道的俄羅斯現(xiàn)象,與此同時他又具有對全人類的呼應(yīng)性,他是全人,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了俄羅斯民族的優(yōu)秀品質(zhì),也蘊含著俄羅斯民族面對整個世界的歷史使命。去做所有人的兄弟吧,為了這一目標(biāo),就讓俄國社會的各種力量相互和解、相互團(tuán)結(jié)吧。如果說我們的這個思想是一種幻想,那么與普希金一起,這種幻想至少還是有點根據(jù)的。
我只不過說了我對普希金的這些理解,可是天哪,你們完全無法想象人們對我的演講所做出的反應(yīng)!我在彼得堡獲得的成功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是,與這次成功相比只是個零!我上臺時,大廳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使我很久很久都無法開口講話。我向大家鞠躬,打手勢,請他們讓我開始講話,但毫無用處,大廳里一片歡呼。這一切都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引起的。我終于開始發(fā)言了,但每講一頁稿子,有時甚至是每講一句話,大家都毫無例外地報之以雷鳴般的掌聲。我講完之后,大廳里發(fā)出狂喜的叫喊聲、喝彩聲,還有哭聲,那些互不相識的人流著眼淚,互相擁抱,發(fā)誓要成為更美好的人,今后永遠(yuǎn)不再彼此敵視,而要彼此相愛。大家都向我擁來,女士們、大學(xué)生們、官員們,都走上臺來擁抱我,親吻我,祝賀我。一位大學(xué)生沖到我身邊,剛剛激動地張口說了一句話,就突然倒地,失去了知覺,接著被人抬走了??蓱z的孩子!
就連屠格涅夫也撲過來,含著眼淚擁抱了我。這個老家伙,在我來到莫斯科之后還在搗鬼,生怕我搶了他的風(fēng)頭。當(dāng)年在《時代》和《現(xiàn)代人》兩份雜志吵架時,我倆就結(jié)下了梁子。我在巴登巴登向他借過錢,他后來還專門派人來討債,不知道我早就還錢給他了。我把他寫進(jìn)《群魔》,就是那個娘娘腔的作家卡爾馬津諾夫,結(jié)果招來了西方派的口誅筆伐。昨天的一次聚會上,我看到他后故意轉(zhuǎn)過身去看窗外的風(fēng)景,不想搭理他。但是我在今天的演講中有意提到了他,說能與普希金筆下的塔吉亞娜形象媲美的,只有屠格涅夫筆下的麗莎,他當(dāng)時就激動得不得了。我們這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做了二十年的仇人之后,如今終于和好了,在普希金這里找到了共同的語言。
原本應(yīng)該在我之后發(fā)言的伊萬·阿克薩科夫走上臺去說:“我決定不再發(fā)言了,在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演講過后,我沒有辦法再發(fā)言了。我準(zhǔn)備好的東西,不過是他的天才演講稍有變化的不同說法而已。我認(rèn)為,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今天的演講是俄國文學(xué)界的一個重大事件。昨天還可以討論世界性的詩人普希金是否偉大,今天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普希金的真正意義已經(jīng)被闡明,再也不用講什么話了!”這個可愛的人!
會議結(jié)束時,一群女士抬著一個巨大的花環(huán)登上講臺,把花環(huán)掛在我的脖子上,她們眼含熱淚地說:“感謝您為俄羅斯女性說的好話!”現(xiàn)在,這個花環(huán)就擺在我的房間里。我完全勝利了,完完全全的勝利!參加這幾天活動的,有俄國幾乎所有大作家,除了托爾斯泰。聽說屠格涅夫在活動前還專門跑到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去了一趟,去請托爾斯泰,結(jié)果碰了一鼻子灰。屠格涅夫據(jù)說還因此大病了一場,活該。這里還來了許多重要人物,有教育大臣、莫斯科總督和莫斯科市長,還有法國的教育部長,但我無疑是這次活動的主角!我不虛此行,這是未來的保證,即使我死了,這也是一切的保證。不過,我也擔(dān)心這一切都是過眼煙云,上帝保佑,但愿我回去之后能盡快寫完《卡拉馬佐夫兄弟》,寫完這部小說后,我就可以去死了。
這花環(huán)真香?。〔?,這花環(huán)是屬于他的,屬于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身來,穿上外衣,拿起那只沉重的花環(huán)走出房間。他雇了一輛馬車,懷抱花環(huán)駛向特維爾街心花園,來到新立的普希金紀(jì)念碑前。他恭敬地把花環(huán)擺放在紀(jì)念碑基座前,脫下帽子,向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街道上空無一人,但街燈還亮著,莫斯科的上空飄著細(xì)雨。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他的《普希金演講》為普希金立下了又一座書面的、“非人工的”紀(jì)念碑,同時也使自己贏得了在俄國文學(xué)史上與普希金比肩的地位。
十
[1881年2月1日,圣彼得堡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中的圣靈大教堂,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靈柩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死了,沒有了呼吸和心跳,身體僵硬,但我其實還是有感覺、有意識的,可能是我的靈魂在工作吧,這我在生前也不知道。
我是三天前死的,在1月28日,沒想到與普希金幾乎死在了同一天,只不過相隔四十四年,他是1837年1月29 日去世的。
26日夜間,我正在寫作,我的筆突然從寫字臺上滾落,滾到了書櫥底下。夠不著那支筆,我只好試著挪一下書櫥,書櫥很沉,我一使勁,就感到心口一陣劇痛,接著嘴里就涌出一口血來。我趕忙躺下,等妻子安娜早晨醒來后才告訴了她。安娜趕忙請來醫(yī)生,醫(yī)生說沒什么危險。傍晚,我又吐了一次血。我意識到事情不妙,讓安娜去附近的弗拉基米爾教堂請神父,梅戈爾斯基神父趕來,我對他做了懺悔,吃了圣餐。我的內(nèi)心安寧了,我現(xiàn)在可以平靜地去死了。我祝福了妻子,祝福了莉莉婭和費佳,我對兩個孩子說:你們要終生和睦相處,要愛你們的媽媽,要保護(hù)好她。他們?nèi)齻€人都跪在我的面前,哭了起來,就像當(dāng)年媽媽去世前,我們跪在她的面前。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看著躺在我身邊地鋪上的安娜,我感到一陣溫情涌上心頭。我愛她,我的安娜,她為我獻(xiàn)出了一切,她和我一起經(jīng)受了太多磨難,窮困,出國躲債,辦刊,出書,生子,搬家,還有我們的長女索菲婭和小兒子阿廖沙的夭折……受苦的母親,受難的妻子!
等安娜醒來,我告訴她我今天要死了。她驚慌失措。我讓她把那本福音書遞給我,這是我在西伯利亞服苦役時一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送給我的,是我一生的案頭書,也是我的命運占卜書。我隨手翻開福音書,在左手一頁的第一行上讀到:“約翰想要攔住他,我當(dāng)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這里來嗎?耶穌回答說:你暫且許我。因為我們理當(dāng)這樣盡諸般的義?!卑材?,你聽見了嗎,你暫且許我,這就是說,我要死了。記住,安娜,我始終深深地愛著你,從來沒有對你變心,連一個變心的念頭都沒有過!
28日晚上,在與妻子和兩個孩子道別后,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但是,我之后依然能聽見一切,能感覺到一切。
一連三天,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輕輕地從我身邊走過,不停地畫十字,有文人也有百姓,有官員也有學(xué)生,有朋友也有文壇上的敵人。
四年前在參加涅克拉索夫的葬禮時,我對妻子安娜說過:“將來我死了,隨便你把我葬在哪里,但是請記住,不要葬在沃爾科夫公墓,不要葬在文人墓地。我不想躺在我的敵人們中間,我生前受夠了他們的氣!”安娜本想把我葬在新處女公墓,可是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卻主動提議接納我,讓我安睡在茹科夫斯基和卡拉姆津的身邊,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
昨天上午11點,他們把我抬進(jìn)棺材。這逼仄的空間讓我想起我和哥哥年少時當(dāng)作床鋪睡的那兩個大木箱,只不過我現(xiàn)在不是躺在箱子上面,而是躺到了箱子里面。這里也像我待過四年的“死屋”,像我在小說里描寫過的“地下室”,更像我在巴塞爾藝術(shù)博物館中看到的那幅畫——小漢斯·霍爾貝因的《墓中的基督》。
我被抬出鐵匠胡同的家,這是我最后的住處,也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我在這里居住的兩年半,是我一生中最祥和、最幸福的歲月。窗外弗拉基米爾教堂的金頂泛出的光澤,輝映著我最后的歲月。
從鐵匠胡同到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送葬的隊伍綿延數(shù)千米,成千上萬的人來為我送葬,這樣的場面只是在為涅克拉索夫送葬時才出現(xiàn)過,但是據(jù)說,為我送葬的隊伍要比涅克拉索夫的送葬隊伍還要長四五倍。太驚動大家了,太驚動彼得堡了!
我其實聽得見街道上的動靜,聽得見人們的說話聲。一群大學(xué)生跟在我的靈柩后面,他們示威性地高高舉起一只鐐銬,結(jié)果引來警察,鐐銬被沒收了,這些莽撞的孩子們哪!一位老婦人在一旁問:去世的是一位將軍嗎?人們告訴她:死者是一位老師,一位作家。老婦人說:難怪有這么多學(xué)生,這么多年輕人!看來是一個偉大的老師。上帝保佑他!
……
唱詩班的聲音響了起來,唱詩班的聲音像是從天國傳來的;神父們開始做彌撒了,他們擺動的香爐飄出的煙霧似乎也滲透到棺材里來了。人們在與我做最后的告別了。
我再一次被抬起,他們抬得小心翼翼,棺材像在水面漂浮。他們把我放進(jìn)墓穴,但是許久都沒有聽到掩埋的聲音。有人在致辭:好像有帕利姆,我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戰(zhàn)友;好像有米勒,他后來寫了我的第一本傳記;好像有索洛維約夫,我的忘年交;好像有別斯圖熱夫-留明,斯拉夫慈善協(xié)會的會長;好像還有很多人在朗誦詩歌……告別得太久了,辛苦大家了。
終于,第一個土塊落在我的棺木蓋上,低沉而又響亮,像是教堂的鐘聲,接著,鐘聲齊鳴,在一陣狂風(fēng)暴雨般的合奏之后,我的世界就徹底安靜下來了,黑得像濃墨,靜得像太空。我也困了,要永久地睡去了。我要睡去了,永別了,人們!祝福你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鐫刻著《圣經(jīng)·約翰福音》中的這樣一段話:“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的子粒來。”
[1] 文中日期均為俄歷。在19世紀(jì),俄歷比公歷早12天;在20世紀(jì),俄歷比公歷早13天。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處時代使用的俄歷直到1918年才廢止。
[2] 破折號之后的文字為人物說出口的話,其余為其內(nèi)心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