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海洋小說

故人嘆

招穎怡

海神祭———那是東海之濱最熱鬧的節(jié)日。每當這一天臨近時，東海的人民都會放下手頭上的事情認真地為海神準備祭品———各色各樣的小蛇。

八歲的水笙家里并不富裕，為了減輕父母的擔子，他便主動擔下了家里為海神找祭品的任務。盡管水笙已經提早了一周的時間到山上去找了，但是他在那些狡猾又滑溜溜的蛇的面前還是無計可施。期間，水笙已經腹誹了無數次海神奇特的愛好，喜歡什么不好，偏偏就喜歡收集各種蛇……這種腹誹在他因為抓蛇而不慎滾下山坡扭到腳腕的時候上升到了一種新的高度。

水笙盡管對這種祭祀方式很不滿，但是不可否認，有海神的庇護，他們村子的人出海才能次次平安歸來，化險為夷。

但是他要怎么回去呢？他嘗試著攀爬了幾次，還是總是差了那么一點點。對于腳腕沒有受傷的他來說爬上山坡只是輕而易舉的事，對于此刻的他來說卻宛如登天。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有人嗎！救命啊！！”實在想不到辦法了，他只好放聲大喊希冀著有同樣來尋找祭品的人能發(fā)現他，拉他一把。

就在他大聲呼救了很久累了想要休息的時候，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從山坡頂傳來：“有人嗎？有沒有受傷？”水笙猛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個逆光的人影，立馬激動地大喊：“我在這呢！我的腳腕扭了！”那個人伸出手———很好看的一雙手，修長秀美，帶著光，伸到了水笙可以觸及的地方。

她說：“別害怕，抓緊我！”聲音依舊溫柔，卻讓水笙得到了力量。他努力伸手夠到了那雙似乎帶著光和溫暖的手，借著向上的力量終于離開了那個山坡。

上來之后，水笙終于看到了那張逆光的臉———一張美麗的臉，溫柔得毫無攻擊性的美麗。

水笙在那一瞬間，竟然看呆了。

“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家，你父母該擔心了?！蹦莻€美麗善良的姐姐看了看天，對著看呆了的水笙說道：“來吧，我背你。”說罷，便背對著水笙蹲下身來。水笙臉上一紅，猶豫了一會低聲道了聲謝，攀上女子瘦弱的背后便沒有再出聲。

最終還是那位溫柔的姐姐開口打破了這片沉靜：“你一個小孩子為什么一個人來到了這山里？”“為了準備海神祭的祭品??！”一說到這祭品，水笙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姐姐，你說海神的喜好怎么那么奇怪？祭品什么都不要偏偏只要那些冷冰冰滑膩膩的蛇？而且，我聽說，當初海神收服的那只作亂的妖獸就是蛇身的吧？”

女子輕笑一聲，沒有說話，半晌才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在很久很久以前，東海一座人跡罕至的孤島上住著一個叫玄水的姑娘和她的侍女，兩人相依為命，每日處理從東海各處傳來的各色各樣的事務，從未見過生人。直到有一天，侍女在海邊看見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蛇，那條被打得傷痕累累然后又在海水里泡了許久的小蛇在玄水精湛的醫(yī)術和侍女悉心的照顧下，終于煥發(fā)了生機。

一條鮮活的生命，對于兩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的姑娘來說，是那么的新奇和有趣。于是，小蛇被留了下來，取名為蜃。

蜃明明是一條蛇卻意外的粘人。它總愛在玄水工作的時候攀上她的肩頭支起身子，金色的豎瞳緊緊地盯著玄水案上的文件，或者是在玄水不知覺的時候用細細的蛇尾勾住玄水的腳踝。每當奉茶看見此景的侍女想要把蜃扯下來的時候，蜃總會支起身子作勢要咬，然后發(fā)現這種程度的恐嚇對侍女并不起作用之后會發(fā)出一種可憐的嘶鳴，不肯離開，讓兩個姑娘都好氣又好笑，最終還是由著蜃這個纏人的小動作。

日子一天天過去，蜃也一天天地長大，而玄水的工作卻依舊繁重，根本無暇顧及蜃的變化。蜃從小蛇變成大蛇，終于有一天，變成了一位翩翩少年，忙昏了頭的玄水終于把目光落在蜃的身上。

擁有了人形的蜃和蛇身的蜃似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還是一樣地喜歡纏著玄水，只是侍女奉茶研磨的工作卻落到了他的身上。慢慢的，侍女發(fā)現玄水的目光落在文件的時間越來越短，看著蜃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神也變得越來越柔和，平靜無波的臉也變得生動了起來。同一時間她發(fā)現，自己看著長大的蜃從一開始的稚嫩的邪氣漸漸地變得溫柔，一種相似的溫柔。

似乎……和玄水溫潤如玉的氣質越來越相近了！

侍女驚訝于自己的這個發(fā)現時，此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更是讓她心驚———玄水和蜃在她睡下之后相約外出，她一時好奇沒有作聲，尾隨著兩人來到海邊，竟聽到兩人許諾“世世不棄，生生不離”！

正當她不知所措地擔憂著玄水和蜃之間暗生的情愫時，東海變得不平靜了，妖獸出現了異常的動亂，就連島外的人也傳信來質問玄水原因。迫于島外的壓力，從未踏出過海島一步的玄水不得不走出這片她自出生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平定東海的事端。

隨行的自然是蜃和侍女，然而初出海島的他們并不知道，他們將面臨的是一種怎樣的挑戰(zhàn)。

女子的故事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氣氛在那一瞬間變得凝重，連不諳世事的水笙也能感覺到了女子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可能會有不好的發(fā)展。

她停頓了半晌，仿佛是回過神來，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說道：“那時候的蜃還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蜃魔，他還是個待人溫和有理的少年。”

“如果當初他并沒有離開玄水所居住的那個海島，那么東海的那一場劫難，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他們一到濱海的村子就被當地的人民趕了出來。因為他們認為，生有金色豎瞳的蜃是不祥的妖物，有他在，東海就不會太平，所以要盡快地處理掉他。他們也想過要解釋，但是那些愚昧而又偏執(zhí)的村民根本什么都聽不進去，一門心思只想把蜃燒死。

在爭執(zhí)的過程中，蜃漸漸地越發(fā)暴躁不安，但尚且維持著文質彬彬的形象，而當村民們失手打傷了侍女之后，暴躁的蜃咬傷了一個村民，烈性的毒瞬間奪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這一幕，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就連玄水也不曾見過這樣的蜃。從前的蜃即使有點小淘氣，作勢要咬人也只是做個樣罷了，而這讓她忘了，蜃是蛇，一條劇毒的蛇。

“蜃！”向來冷靜的她忍不住大聲地呵斥他。

蜃殺人了！即使她再想護著這個她許定了終生的人，但是這一條人命也容不得她徇私。為了安撫那些被恐懼籠罩的村民，玄水親手把蜃囚禁在海底。

人類是一種容易忘卻的動物。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新老更替，蜃和他所做的事，漸漸地被遺忘，不再被人憶及，似乎連玄水也忘了。

東海海底一片黑暗，根本分不清日夜。蜃在漫長的囚禁歲月里漸漸地忘記了很多，但是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提醒他自己，有一個人和自己約好了要“世世不棄，生生不離”。

不能忘了她，不能忘了她！

然而，不被記起，不被期待，就連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存在，和死沒有區(qū)別。

蜃長年累月地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海底，每時每刻在自責和思念中煎熬。終于有一天，自責和思念化為一場燎原的孽火，把他的心燒成了灰，誘他犯了執(zhí)念，入了魔。

自蜃從海底突破封印而出的那一天起，那段時間成了東海最慘痛的記憶。他成了東海作亂的妖獸的頭領，讓人聞風喪膽的“蜃魔”。他在東海興風作浪，肆意殘殺東海的生物，所到之處，血流滿地，哀鴻遍野，東海的水都變成了連天的血色。

那樣的日子，似乎永遠都沒有明天。

那時的玄水，為了處理東海的事端而忙得焦頭爛額。一事未平，一禍又起，不得已，她只好丟下手頭的事務匆匆趕去。

甫一得見，誰道知是故人來……

在蜃被囚禁的這些個年歲里，玄水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自己到底是多么想念他。白天，她沉穩(wěn)優(yōu)雅，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無損其風儀；然而每當日暮西斜，拋卻紛繁的雜務，她又止不住地想他。想他們當初一同在月光下的海邊踩著浪花自由地奔跑，一起依偎在礁石上等待第一縷朝陽，一起點燃承載著美好祝愿的孔明燈……在認識蜃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世間竟有這么多有趣的事情。

蜃，是她漫長而枯燥的生命里最燦爛的風景。

她曾想過，待她平定東海禍亂與蜃再次相見的場景，她想過他們相見，也許會相視而笑，不訴離殤，抑或是相擁而泣，互訴衷腸……她想過很多很多，卻從來沒想過會是這般兵戎相見的地步。

玄水問蜃為什么要這樣殘害他曾經答應過要與她一同守護的子民，而蜃卻問她：爾可記得曾許諾于吾世世不棄，生生不離？

這叫她如何回答？

難道要讓她告訴蜃，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從來都沒想過要丟下蜃一個人，把他囚禁在海底是因為他犯了錯，蜃理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她并不是忘記了而沒有把他從海底接回來，而是因為東海的妖獸作亂，若是把蜃接回來，怕他會因此受到傷害。

怎么就不能了呢？

無非是生而為神，有自己應負的責任。累世的榮耀壓在她的身上使她無法隨著自己的性子放下那些需要她庇護的子民。而此刻這些孱弱渺小的生命正面臨著他所帶來的滅頂的災難！

不是不愛，不過是，玄水在蜃與天下之間做出了取舍……

只是這一切叫她如何開口？

所以她不言。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而水笙還聽得意猶未盡。

“然后呢？然后呢？”他不停地追問。

“然后？”女子搖了搖頭，“然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的。”

水笙疑惑地蹙了眉：“我們都知道的？”水笙忽然想起了什么，緊皺的眉舒展開來：“姐姐，你說的是海神和那頭被海神收服的妖獸嗎？”

女子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緬懷的神色。

在聽完女子的敘述之后，水笙皺著一張小臉陷入了沉思，好久才嘟囔著說了一句：“玄水女神真奇怪！”女子前進的腳步頓了頓，把向下滑的水笙的身體提了提說道：“怎么這么說？”水笙皺著眉，像個小大人一樣：“玄水女神剛喜歡蜃的時候為了看蜃拋下了一切自己應負的責任，任性地不管事務，之后出事了就把蜃丟一邊又去收拾爛攤子……做事毫無章法完全率性而為，一點都不像一個身居高位多年的女神，反倒像……”他支吾了一會，終于豁出去了一樣說出了一句話：“反倒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誰知道女子一聽水笙的評價卻“撲哧”一笑，說：“從某種程度上說，玄水女神確實是一個擁有神的能力卻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畢竟她是生而為神卻從未與人接觸過?！?/p>

“但是玄水女神還是個很奇怪的神??！”水笙大聲地嚷嚷道，“不能說女神為了蒼生的福祉而放棄了蜃不對，但是蜃也太可憐??！甚至可以說，蜃之所以會成為蜃魔，和玄水女神的態(tài)度也脫不了干系！”

“但是身為神，總有她自己應負的責任，而守護蒼生是她的責任”……

“若是兩人都是平凡人就好了。沒有那么多的責任，做一對平凡的小夫妻，像我阿爹阿媽一樣，一個打魚一個織網，過平凡的小日子?！?/p>

最后，皺著眉的小孩終于得出了結論：“兩個都是可憐人??！”

聽著水笙一番直抒己見之后，女子眉間的溫柔更勝。

她說：“所以后來，玄水女神用自己的記憶，換取了蜃的下一世?！?/p>

“女神忘卻了一切，卻唯獨記得自己曾許諾過一條小蛇要與他‘世世不棄，生生不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