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愛不能辜負

張奇純

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喜歡帶我到這一片海，在岸邊坐著?？粗煌麩o際的大海，母親開始娓娓說起她與我父親的故事。

父親是當時鎮(zhèn)上有名的酒窖主人的獨子，從小雖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并不驕縱，讀書多，卻也不像那些只知道讀書的人那樣說話文縐縐，甚為風趣，也稱得上是風度翩翩。母親第一次見到父親是有一次外公帶著她去酒窖買酒，她說她已經(jīng)忘記了那天的細節(jié)，只記得外公對對面的男生說這是我的女兒黃依，又轉過頭跟她介紹說，那個男生叫葉灃。每次母親想起那時候的場景，總會不覺笑了起來。我想，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父親當時那雙明亮的眸，以及他笑起來露出來的可愛的虎牙。

母親沒說她是怎么跟父親走到了一起，她只說那時候好像雙方父母有意撮合似的。

母親和父親的第一次約會來的也是這里，他說那天父親滿沙灘地跑，給她撿貝殼，做了一條貝殼項鏈。至于那條項鏈，后來被外公丟了，說是怕她觸景生情。說到這里的時候，母親總免不了流淚，她說她這一生，沒能留住關于父親的一切。

父親跟母親說，很小的時候奶奶就給他講過一個傳說，如果把相愛的兩個人的名字和時辰八字寫好放進玻璃瓶里，然后丟進海里讓它飄到遠方，海里的神就能給出答案，告訴你這兩個人是否合適在一起，若是合適的話，海里的神就會在他們結婚的時候送出最美好的祝福。

其后，他們仿照傳說，在瓶子里放著寫著自己名字和時辰八字的字條，那天他們一起把瓶子送了出海。

隔天，他們又來到這里。這一次父親在海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漂流瓶，里面的紙條寫著他們的名字，上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那一次的約會變得不太愉快，父親安慰母親說，這一切都只是迷信，或許只是誰的惡作劇罷了。這件事，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

結婚那天一切如常，母親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但是父親出事后，她就明白了，不合適就是不合適，是不能強求的。

母親每次都說，若不是他們一意孤行，父親現(xiàn)在該是好好的，至少還活著?？墒俏蚁?，父親那么愛母親，若是再來一次，怕是父親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吧。

父親最后還是看不到我出生。母親始終不肯告訴我父親是怎么去世的，我覺得可能是她還不愿意相信父親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所以不愿意提起這個傷痛。每回母親想起父親，都喜歡來到這里，望著那一片海。我想，她心中一定是念著父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后來外公告訴我，父親就是死在這一片海里，連尸首都沒找到。

所以我一直覺得，母親看的不是海，而是在海里丟了性命的父親。

我的父親，死在了海里，而我，卻是陪著母親看著這里的海水長大的，在海邊，我還遇到了我喜歡的人。有時候想想，這片海，大概是跟我有緣。可是我卻怎么都想不到，這片海，也差點埋葬了我的愛情。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光著腳在海里踩水，一邊裝斯文，一邊又對著那個拿相機的男生大喊：“把我拍好看一些！”我忘了我看著她多久，待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拉著那個男生走到我跟前：“能幫我們拍一張照嗎？”我木訥地接過相機，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是怎么了，拍出來的照片竟然沒有把那個男生拍進去，只拍到了她。我還記得她在我面前笑到彎下了腰。她笑著說：“你這人還挺有意思，我叫馮子晴，這是我哥哥馮子華。”

后來才知道她住的地方跟我家僅隔一條街。

慢慢地，我們熟絡了。我跟她哥哥做了好兄弟，而她，也成了我的女朋友。

第一次帶回家的時候，母親在廚房忙碌了大半天，說是我?guī)笥鸦貋斫o她看，她高興。晚餐的時候，母親一味地給她夾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這么開心。

等我送女友回去，又回到家里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對著父親的照片喃喃說道：“你兒子長大了，今天第一次帶女朋友回來。女朋友很漂亮，吃完飯還搶著幫我洗碗，看起來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上闳サ迷纾床坏搅恕闭f著說著，母親流下了眼淚。

隨后，母親拉著我到海邊，讓我給父親講講我的女朋友。

那一晚，我跟母親在海邊坐了一夜。母親說，只有在那里，她才覺得父親從來沒有離開過。

轉眼三年就過去了，我跟母親說：“媽，我想結婚了?！蔽疫€記得那天母親又把我拉到海邊，大聲地喊：“葉灃，你兒子要結婚了！”我說，要不我的婚禮在海邊辦吧，讓爸看著。

我一直忘不了那天母親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線，嘴角彎著，聽著我說話。

可是當我風風火火地開始籌備婚禮的時候，母親說：“再緩緩吧?！?/p>

等的時間越久，母親就對子晴越冷淡，后來更是開始這樣不滿意，那樣不滿意。我一直都不知道母親究竟在等些什么，在那之前，我還以為她一直在盼著我結婚的。

后來，母親說：“我把你和她的名字和時辰八字寫在紙上，用瓶子送到海上了，可是海里的神一直沒有給我答復，我不能這樣草率地決定你的婚事，我不愿意你為了結婚斷送了性命！”母親一直哭著叫著父親的名字，我想，她是害怕我跟父親一樣，永遠地留在了海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終究是沒有得到答復。但是她開始反對我跟子晴的來往，說是容不得我的性命有一絲絲的威脅。

我雖然怕像父親一樣丟了性命，可是我更怕我以后的生活少了愛情。我一直瞞著母親偷偷地跟子晴來往。后來，母親病重，在床上最后一口氣也是讓我不要跟子晴在一起。我想，母親愛我到這種程度，我還有什么理由自私地只顧自己的幸福。

母親說她死后要把她的骨灰灑在海里，這樣她就能和父親永遠在一起了。我想，母親是真的很愛很愛父親。而我，也打算死了以后，把骨灰留在這里，這樣，算不算是一家團聚？

母親死后，我聽了她的話，再也沒有跟子晴聯(lián)系了。偶爾翻著她的微博，看她的照片，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后來，我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真的很有用，我忙碌的時候，就可以不想她了。

再后來，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搬去了A市。

十年過去，這十年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事業(yè)也算小成。至今還是一個人生活，不是沒想過另找別人，只是在別人身上，始終都只是在尋找她的影子，可是不管怎么找，都還不是她。

這十年間，每到母親的忌日，我都會回來，去海邊，坐在母親以前總坐著的位子。每次我來的時候，都能看到那里放著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我就知道，她來過，她來拜祭過母親。

過年的時候，我回到和母親居住過的家。剛走到門口，就有一只手拉住我。

“我是子華，你還記得嗎？”

子華的出現(xiàn)是我意想不到的，當初跟子晴分手后，子華就不再認我是兄弟。

子華說，其實這些年，剛開始他是恨我的，也是，我辜負了他妹妹。后來，他就想開了，愛情這種東西，是不能勉強的。他開始給妹妹搜尋各種男生，他知道忘記一段戀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可是，那些人，她都不喜歡。

后來，她開始跟一個叫方瑞的男生交往，那是子華最高興的一件事了。可是沒多久，他們就分手了。那天，子晴喝了很多酒，哭著對他說：“哥，我還是忘不了他。我跟方瑞剛開始就是個錯誤。我跟方瑞交往，不過是因為方瑞的眼睛很像他。我以為時間久了，我就能喜歡上方瑞，可是我跟他交往，我才發(fā)現(xiàn)，我始終愛的，還是他！為什么他就不要我了呢？”

子華給我看了方瑞的照片，確實，眼睛跟我很像。

那天子華跟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說他曾經(jīng)都要以為，我和他妹妹，就這樣一輩子了；他說他怎么都想不到，我會跟她妹妹，演變成今天的模樣；他說他妹妹，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我母親就不喜歡她了；他說他妹妹，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那一天我整晚都坐在海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子華說的話。

媽，我想了很久，這十年來，我過得很沒有意思。我想，哪怕是死，我也要笑著死。而且，我不怕死，我只怕最后，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終于，我跟子晴到了民政局登記結婚了。沒有典禮，沒有賓客，沒有祝福，一切都簡簡單單的。我把她帶到海邊：“媽，我沒聽你的話，我們結婚了。媽，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知道，唯有愛不能辜負。”那天我們在海邊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我跟母親保證，在剩下的日子里，快樂要比眼淚多。

又是一年母親的忌日，我和子晴拿著白色的玫瑰花來到海邊。這一次，在那個位子上，坐著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聽著老人沙啞的聲音。

小依，已經(jīng)十年了，這十年來，我一直沒來看你，你怎么就這樣走了呢！以前我總恨葉灃，他出現(xiàn)就把你搶走了。我總在想，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吧，那時候為了不讓你們結婚，我看著你們把瓶子丟進海里之后，我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地來到這里，把寫著你們名字并且打著大大的叉的瓶子放在海邊，讓你們以為海里的神不讓你們在一起?？墒牵銈兘K究還是什么都不怕地結婚了。那一次后，我就死心了，我知道你們是真的相愛……

終于我明白，有的東西是不能盡信的，因為這些誤會，我們耽誤了十年的青春。還好，最后我懂得，唯有愛不能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