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1.秋水一色
華干林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碧拼娙送醪鳌峨蹰w序》,以落霞、孤鶩、秋水和長天四個景象,勾勒出一幅寧靜致遠的畫面,歷來被奉為寫景的精妙之句。
詩人筆下描寫的是南昌贛江風景,但用于晚秋的新安江也完全適合。
美麗的新安江一瀉千里,流入桐廬而名富春江。識得富春江之秀麗,是早年讀南朝吳均的那篇信札式小品《與朱元思書》。吳均稱贊富春江“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其實富春江景色之美又豈止在江水!舉其秀者而言:春可游于蘆茨之灣,夏可泳于龍門之瀑,秋可登于嚴陵之臺,冬可潛于瑤琳之穴。
而我,正是在一個山寒水瘦的深秋時節(jié),登上了仰慕已久的嚴子陵釣臺。
嚴子陵,名嚴光。東漢初年名士。早年曾與光武帝劉秀作同學游,且交情篤厚。據(jù)說,當初劉秀打天下時,嚴光曾為之謀。然而,當劉秀做了皇帝,再請嚴光入朝為官時,嚴光卻堅辭不就,執(zhí)意隱居。于是便來到了富春江畔的七里瀧中,以“浩歌向蘭渚,把釣待秋風”式的執(zhí)著與浪漫終了一生。
今我來時,秋正高,氣正爽。山,已消退了春日的嬌嫩與夏日的繁茂,滿眼煙靄凝沉,舉目層林盡染;水,也沒有了春日的澎湃與夏日的歡騰,而顯得清冽微寒,靜謐安詳。
我在空山人語響的登山小道上拾級而上,時而穿行在古人之間(釣臺管理處將游過此處的部分歷史名人塑成了群雕),仰望他們的風采,與這些千古名師一同陶醉于青松翠竹的風韻之中;時而在字字珠玉的碑廊上流連忘返,每每為那些稱頌嚴光的詩文佳句和龍蛇飛舞的酣暢筆墨而贊嘆叫絕。在所有詩文中,我覺得最有意味的是李白的那一首《酬崔侍御》:
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
自是客星辭帝座,元非太白醉揚州。
李白贊賞嚴光,蔑視權(quán)貴、無意功名。他自己一生則是馬不停蹄,人不息腳。往往“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且是一路走來一路歌。而嚴光則悄然無聲地躲進了山環(huán)水繞、人跡罕至的七里瀧。披一襲羊裘,執(zhí)一桿長絲。
其實,無論李白之“動”,還是嚴光之“靜”,只是古代士子歸隱行為的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而已。前者縱情詩酒,浪跡天涯,追求的是安放孤傲靈魂的巨大空間;后者隱匿山林,不求聞達,追求的是一種獨善其身的隱逸情懷。而后者恰恰是更為艱難的選擇。因為,一旦做出這樣的選擇,便意味著人生要經(jīng)歷更多的艱辛,生命要付出更為沉重的代價!如果沒有一種絕對超然于物質(zhì)之上和淡泊于名利之外的高蹈情懷,則是很難成其正果的。想到此,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那鐫刻著數(shù)百塊石碑的長廊。
終于上了百丈崖,這是處在半山腰中的一塊平地。在懸崖斷壁之緣,有亭翼然,中立一碑,曰“漢嚴子陵釣臺”。站在百丈崖上放眼望去,江流平緩,碧澄如練。江渚上,蘆花如雪,獵獵于深秋的風中,宛如垂釣老人的一把蒼髯。近處的山崖邊,各種不知名的果實隨枝而掛,有的通紅,有的橙黃,有的還綠瑩瑩的猶如翡翠明珠般玲瓏。這些山蔌野果,在空寂的山中生生滅滅,無聲無息。我想,它們不正是先生的精神所化嗎?
秋日的釣臺幽靜而富有,我在山中半日,卻有如穿越千年。漢之大氣,唐之浪漫一時際會于眼前。真的不舍離開,這靜謐的山,這安詳?shù)乃绕涫菄拦饽歉邼嵉撵`魂。然而,我乃俗人一枚,甩不開的是那一份俗事、俗務。只好反復默念著范仲淹贊美嚴光的那四句詩:“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鄙钜荒_,淺一腳地下山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