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多少年一直為鳳凰出版社和《古典文學(xué)知識》寫稿,但因欠著他們二本書的債沒有還,就像一個小佃農(nóng)走過地主家的門口,一直低著頭,不敢高聲喘氣。知道鳳凰開屏了,也不敢在鳳凰木上暫棲一枝,或者得到一枚梧桐果。
但寬宏大量的樊昕兄說:“沒有關(guān)系,請你也寫一本!”倪培翔社長更表示歡迎,讓我意氣倍增。
好像出征前,檢點兵馬,是否財力雄富,士馬精妍;而老兵殘旗,都是我的舊部。分成幾輯:
第一輯“讀陶札記”。
陶淵明我年輕時讀過,但沒有讀懂。大學(xué)時代再讀,也沒有懂。直到最近,對照社會讀,才讀懂一點。在陶淵明研究上,還有許多黑洞,無論其生卒年、一生行事,思想和藝術(shù),都正誤參半;有些地方只能“猜”,每人猜得不一樣。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看起來是說“接受理論”,其實許多是猜。
我用文本細讀的方法,用閱讀社會而逐步學(xué)會懷疑一切的思想,把自己當(dāng)成陶淵明,將心比心地去推測和猜想。每有會意,就像陶淵明當(dāng)年“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一樣,到處打電話,與處在陶淵明研究一線上的學(xué)者朋友分享,向他們請教,為商務(wù)印書館注釋陶詩所得,羅列一點在這里。
第二輯“文史走筆”。
這些是在《古典文學(xué)知識》或《文史知識》上發(fā)表過,從《詩經(jīng)》開始,以時代排列。所有文章,都是我在課堂上講某個問題,覺得有新意,請學(xué)生寫了我再修改的。
第三輯“乘興而行”。
“文”“史”不分家;“述”“作”也不應(yīng)分家。從孔子到民國時期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就是“述”“作”不分家。我把“述”比作“種田的”,把“作”比作“打獵的”。
我種了大半輩子古典文學(xué)田,甚至去日本、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種過六朝文學(xué)和唐詩;偶爾也種種宋詞、元曲,像米麥之外種點山芋和紅豆。
但是,我是一個相信文字魔力,相信文字能夠釋放痛苦、安頓生命的人;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我能用文字支起一座溫暖的帳篷,讓痛苦和疲勞有一個棲息之所。
當(dāng)我和我的親人、朋友、我熱愛的人,我和我的世界,需要告別的時候,用什么來告別呢——就用有魔力的文字吧!
谷子收割好了,我擦亮銹跡斑斑的獵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種田,又打獵。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學(xué)術(shù)史”;但北京師范大學(xué)211工程項目《中國散文通史》的“當(dāng)代卷”里,已經(jīng)有了對我散文研究、評論的“中大條”目。此輯七篇,就是我散文《歲月如簫》《我是稻草人》和《客寮聽蟬》的前言、后記,尤其是《客寮聽蟬》筆記,不僅具有與古人筆記同等的意義,更具有紀念生命的意義。
第四輯“參差序跋”。
說“序跋”“參差”,因為這些序跋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參差不齊,像“參差荇菜”一樣,適合“左右采之”。
隨著畢業(yè),取得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書一本本寫出來,文章一天天多起來,兒子一天天長大,就想起陶淵明躬耕時說的話:“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保ā稓w園田居》其二)桑麻長起來,我土廣起來,最顯著的標(biāo)志是——序跋多起來。
許多人不喜歡看序跋。因為寫書像萬米長跑,跑到終點以后,筋疲力盡,就倒在地上;所以,有些人的前言、后記,都是“不在狀態(tài)”下寫的。
寫書和讀書是一對逆過程:作者總喜歡敞開“前言”的大門,讓讀者進入他預(yù)先布置好的“埋伏圈”;但讀者卻常常喜歡先繞到他家后院和廚房間的“跋”里看個究竟。
我開始寫序跋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努力用最旺盛的精力和情緒去寫,甚至想把它寫得比正文更好,實踐了四十多年,可能還不行,采一點放在這里,大家可以看看。
第五輯“學(xué)人憶舊”。
我們都是赤裸裸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精神上也是。我們是人教出來的,除了父母,就是老師。
從小到大,我有很多老師,很多值得書寫、值得紀念的老師。每個老師代表不同的階段,有的老師在課堂里,有的老師在課堂外,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中有我的博士生導(dǎo)師,有我的座師,有指點我迷津的人——薪火就這么相傳了,心靈就這么復(fù)制了。
最后說一說筆記的名字“夢雨軒”。
陶淵明的“精神定力”我做不到;陶淵明太難做了。但是,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一位讀書人顧憲成所撰,題在無錫的東林書院門上的一副對聯(lián):
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我是能做到的,因此就天天“聽雨”;如果現(xiàn)實不能聽雨,或者“風(fēng)聲壓過雨聲”,“雨聲滴碎荷聲”,我就夢雨——在夢中聽雨。
軒,是有窗的廊子或小屋子,有具體的地點——那就是“夢雨軒”了。軒中文字,皆夢雨所得。
我寫作為了人,所以最重視對人的寫作。雖然沒有人,地球仍然可以默默地轉(zhuǎn)動,但她太寂寞了,人是太陽。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人與人的關(guān)系,人與物的關(guān)系,是太陽下萬花筒變幻的一切。
因此,我不薄古人愛今人;我喜歡記錄流動的東西、新鮮的東西和有溫度的東西;喜歡即使最學(xué)術(shù)、最嚴肅的話題,也用“談話風(fēng)”——那種和我們指導(dǎo)性項目、指令性學(xué)術(shù)漸行漸遠的民國學(xué)者風(fēng)范。
曹 旭
2020年8月2日
于上海伊莎士花園夢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