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過的回聲狹谷
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狹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我的中學(xué)時代在四川的鄉(xiāng)下度過。那時正當(dāng)抗戰(zhàn),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一寸鐵軌也沒有。不知道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萬嶺的重圍之中,總愛對著外國地圖,向往去遠方游歷,而且見到月歷上有火車在曠野奔馳,曳著長煙,便心隨煙飄,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在那一排長窗的某一扇窗口,無窮的風(fēng)景為我展開,目的地呢,則遠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達,好讓我永不下車。那平行的雙軌從天邊疾射而來,像遠方伸來的雙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視,久視便受它催眠。
鄉(xiāng)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車,大概是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鏗鏗跟進,那氣派真是懾人。至于輪軌相擊枕木相應(yīng)的節(jié)奏,初則鏗鏘而慷慨,繼則單調(diào)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韻。過橋時俯瞰深谷,真若下臨無地,躡虛而行,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面撞來,當(dāng)頭罩下,一點準備也沒有,那是過山洞。驚魂未定,兩壁的回聲轟動不絕,你已經(jīng)愈陷愈深,沖進山岳的盲腸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遲疑不決,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這一連串的體驗,從驚到喜,中間還帶著不安和神秘,歷時雖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車最早的記憶是在十歲。正是抗戰(zhàn)第二年,母親帶我從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車北上昆明。滇越鐵路與富良江平行,依著橫斷山脈蹲踞的余勢,江水滾滾向南,車輪鏗鏗向北。也不知越過多少橋,穿過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幾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紅、眼花。
入川之后,剛亢的鐵軌只能在山外遠遠喊我了。一直要等勝利還都,進了金陵大學(xué),才有京滬路上疾駛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隨母親回她的故鄉(xiāng)武進,鐵軌無盡,伸入江南溫柔的水鄉(xiāng),柳絲弄晴,輕輕地撫著麥浪??墒前肽旰笤僮返陌嘬嚃|去,卻不再中途下車,而是直達上海。那是最難忘的火車之旅了:紅旗渡江的前夕,我們倉皇離京,還是母子同行,幸好兒子已經(jīng)長大,能夠照顧行李。車廂擠得像滿滿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卻無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疊股,摩肩錯臂,互補著虛實。母親還有座位。我呢,整個人只有一只腳半踩在茶幾上,另一只則在半空,不是虛懸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壓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體之間。這么維持著“勢力平衡”,換腿當(dāng)然不能,如廁更是妄想。到了上海,還要奮力奪窗而出,否則就會被新?lián)砩蟻淼幕爻搪每蛫A在中間,夾回南京去了。
來臺之后,與火車更有緣分。什么快車慢車、山線海線,都有緣在雙軌之上領(lǐng)略,只是從前路上的東西往返,這時,變成了縱貫線上的南北來回,滾滾疾轉(zhuǎn)的風(fēng)火輪上,現(xiàn)代哪吒的心情,有時是出發(fā)的興奮,有時是回程的慵懶,有時是午晴的遐思,有時是夜雨的寂寞。大玻璃窗招來豪闊的山水,遠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斷,窗內(nèi)的思緒不絕,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長途,終站尚遠,兩頭都搭不上現(xiàn)實,這是你一切都被動的過渡時期,可以絕對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識亂流。
餓了,買一盒便當(dāng)充午餐,雖只一塊排骨幾片醬瓜,但在快覽風(fēng)景的高速動感下,卻顯得特別可口。臺中站到了,車頭重重地喘著氣,頸掛著零食拼盤的小販一擁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為了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鄉(xiāng)情,以及那許多年來,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旅、重游、揮別,重重疊疊的回憶。
最生動的回憶卻不在這條線上,在阿里山和東海岸。拜阿里山是在十二年前。朱紅色的窄軌小火車在洪荒的岑寂里盤旋而上,忽進忽退,忽蠕蠕于懸崖,忽隱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聲在峭壁間來回反彈。萬綠叢中牽曳著這一線媚紅,連高古的山顏也板不起臉來了。
拜東岸的海神卻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存一同乘電氣化火車從北回歸線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畢竟不是海峽所能比,東望,是令人絕望的水藍世界,起伏不休的咸波,在遠方,搖撼著多少個港口、多少船只,捫不到邊,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連長錨千丈也難窺。一路上怪壁礙天,奇巖鎮(zhèn)地,被千古的風(fēng)浪刻成最丑也最美的形貌,羅列在岸邊如百里露天的藝廊,刀痕剛勁,一件件都鑿著時間的簽名,最能滿足狂士的“石癖”。不僅岸邊多石,海中也多島。火車過時,一個一個島嶼都不甘寂寞,跟它賽跑起來。畢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過跑三兩分鐘;大的,像海龜島,也只能追逐十幾分鐘,就認輸放棄了。
薩洛揚的小說里,有一個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車越野而過,總是興奮地在后面追趕。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國里,對著世界地圖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樣寂寞的一個孩子,只是在他的門前,連火車也不經(jīng)過。后來遠去海外,越洋過海,坐的卻常是飛機,而非火車。飛機雖可想成莊子的逍遙之游,列子的御風(fēng)之旅,但是出沒云間,游行虛碧,變化不多,機窗也太狹小,久之并不耐看。哪像火車的長途,催眠的節(jié)奏,多變的風(fēng)景,從車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間,又像駛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鏗鏗的雙軌能到之處,我總是站在月臺——名副其實的“長亭”——上面,等那陽剛之美的火車轟轟隆隆其勢不斷地躥進站來,來載我去遠方。
在美國的那幾年,坐過好多次火車,在愛荷華城讀書的那一年,常坐火車去看劉鎏和孫璐。美國是汽車王國,火車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車頗有十九世紀遺風(fēng),坐起來實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風(fēng)景卻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橡葉,一路艷燒到天邊,誰見過那樣美麗的“火災(zāi)”呢?過密西西比河,鐵橋上敲起空曠的鏗鏘,橋影如網(wǎng),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燈火迎面漸密,那黑人老車長就喉音重濁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從芝城坐火車回愛荷華城。正是圣誕假后,滿車都是回校的學(xué)生,大半還背著、拎著行囊,更顯得擁擠。我和好幾個美國學(xué)生擠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等于站在老火車軋軋交掙的關(guān)節(jié)上,又凍又渴。飲水的紙杯在眾人手上,從廁所一路傳到我們跟前。更嚴重的問題是不能去廁所,因為連那里也站滿了人?;疖囋颜`點,我們在哈氣翳窗的芝城總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個小時,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滿。終于“滿載而歸”,一直熬到愛大的宿舍。一瀉之余,頓覺身輕若仙,重心全失。
美國火車經(jīng)常誤點,真是惡名昭著。我在美國下決心學(xué)開汽車,完全是被老天爺激出來的?;疖囌`點,或是半途停下來等到地老天荒,甚至為了說不清楚的深奧原因向后倒開,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幾次耽誤,我一怒之下,決定把方向盤握在自己手里,不問山長水遠,都可即時命駕。執(zhí)照一到手,便與火車分道揚鑣,從此我騁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雙鐵軌。不過在高速路旁,偶見迤迤的列車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長而魁偉的體魄,那穩(wěn)重而剽悍的氣派,尤其是在天高云遠的西部,仍令我心動???cè)滩蛔∫铀偃プ汾s,興奮得像西部片里馬背上的大盜,直到把它追進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國,周榆帶我和彭歌去劍橋一游。我們在維多利亞車站的月臺上候車,匆匆來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許多著名小說里的角色,在這“生之旋渦”里卷進又卷出的神色與心情?;疖嚦龀橇耍宦飞祥_得不快,看不盡人家后院曬著的衣裳和紅磚翠籬之間明艷而動人的園藝。那年西歐大旱,耐干的玫瑰卻恣肆著嬌紅。不過是八月底,英國給我的感覺卻是過了成熟焦點的晚秋,盡管是遲暮了,仍不失為美人。到劍橋飄起霏霏的細雨,更為那一幢幢嚴整雅潔的中世紀學(xué)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經(jīng)過人文傳統(tǒng)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種沉潛的秀逸氣韻,不是鋁光閃閃的新廈可比。在空幻的雨氣里,我們撐著黑傘,踱過劍河上的石洞拱橋,心底回旋的是彌爾頓牧歌中的抑揚名句,不是硤石才子的江南鄉(xiāng)音。紅磚與翠藤可以為證,半部英國文學(xué)史不過是這河水的回聲。雨氣終于濃成暮色,我們才揮別了燈暖如橘的劍橋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風(fēng)味的,是這種一日來回的“便游”(side trip)。
兩年后我去瑞典開會,回程順便一游丹麥與德國,特意把斯德哥爾摩到哥本哈根的機票,換成黃底綠字的美麗的火車票。這一回程如果在云上直飛,一小時便到了,但是在鐵軌上輪轉(zhuǎn),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卻足足走了八個小時。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風(fēng)火輪上八個小時的滾滾滑行,卻帶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過青青的麥田和黃艷艷的薺菜花田,攀過銀樺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過北歐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峽,在香熟的夕照里駛?cè)氲湣H鸬涫巧滞鯂?,火車上凡是門窗幾椅之類都用木制,給人的感覺溫厚可親。車上供應(yīng)的午餐是烘面包夾鮮蝦仁,灌以甘洌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胃口。瑞典南端和丹麥北部這一帶,陸上多湖,海中多島,我在詩里曾說這地區(qū)是“屠龍英雄的澤國,佯狂王子的故鄉(xiāng)”,想象中不知有多陰郁、多神秘。其實那時候正是春夏之交,緯度高遠的北歐日長夜短,柔藍的海峽上,遲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長的黃昏里獨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魚之港的燈影花香里,尋找亦真亦幻的傳說。
德國之旅,從杜塞爾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車。德國的車廂跟瑞典的相似,也一邊是狹長的過道,另一邊是方形的隔間,裝飾古拙而親切,令人想起舊世界的電影。乘客稀少,由我獨占一間,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長椅上。銀灰與橘紅相映的火車沿萊茵河南下,正自然瀏覽河景,查票員說科隆到了。剛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轉(zhuǎn)身,忽然瞥見蜂房蟻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兩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間的感覺,極其突兀而可驚。定下神來,火車已經(jīng)駛近那一雙怪物,峭險的尖塔下原來還整齊地繞著許多小塔,鋒芒逼人,拱衛(wèi)成一派森嚴的氣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紀哥特式的肅然神貌聳在半空,無聞于下界瑣細的市聲。原來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萊茵河畔頂天立地已七百多歲。火車在轉(zhuǎn)彎。不知道是否因為微側(cè),竟感覺那一對巨塔也巍然傾斜,令人吃驚。不知飛機回降時成何景象,至少火車進城這一幕十分壯觀。
臺灣中南部的大學(xué)常請臺北的教授前往兼課,許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臺中、臺南或高雄。從前龔定盦奔波于北京與杭州之間,柳亞子說他“北駕南艤到白頭”。這些朋友在島上南北奔波,看樣子也會奔到白頭,不過如今是在雙軌之上,不是駕馬艤舟。我常笑他們是演《雙城記》。其實近幾十年來,自己在臺北與香港之間,何嘗不是如此?在臺北,三十年來我一直以廈門街為家?,F(xiàn)在的汀洲街二十年前是一條窄軌鐵路,小火車可通新店。當(dāng)時年少,我曾在夜里踏著軌旁的碎石,腳步聲軋軋地走回家去,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戰(zhàn)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凄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臺北都睡了,我也要回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是張繼。而我,總還有一聲汽笛。
在香港,我的樓下是山,山下正是廣九鐵路的中途。從黎明到深夜,在陽臺下滾滾碾過的客車、貨車,至少有一百班。初來的時候,幾乎每次聽見車過,都不禁要想起鐵軌另一頭的那一片土地,簡直像十指連心。十年下來,那樣的節(jié)拍也已聽?wèi)T,早成大寂靜里的背景音樂,與山風(fēng)、海潮合成渾然一片的天籟了。那輪軌交磨的聲音,遠時哀沉,近時壯烈,清晨將我喚醒,深宵把我搖醒,已經(jīng)潛入了我的脈搏,與我的呼吸相通。將來我回臺灣,最不慣的恐怕就是少了這金屬的節(jié)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許應(yīng)該把它錄下來,用最敏感的機器,以備他日懷舊之需。附近有一條鐵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間的動脈,總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里,忽然又懷起舊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嘆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火車上,總有小販穿梭于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閑閑地聊天,有的慷慨激昂地痛論國是,但旁邊的主婦并不理會,只顧著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返來的回鄉(xiāng)客,一根扁擔(dān),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情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葉(Honoré 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只可惜香港沒有產(chǎn)生自己的杜米葉,而電氣化后的明凈車廂里,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不見了,小販們也絕跡于月臺。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臺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也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這首: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
沒有鄰居的都市
1
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么我背棄了臺北。我的回答是:并非我背棄了臺北,而是臺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決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臺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臺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臺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么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臺北,少去臺北,怕去臺北,絕非因為我忘了臺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臺北——我的臺北,從前的臺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xué)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dāng)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臺北。無論我是坐“國光號”從西北,或是坐“自強號”從西南,或是坐“華航”從東北進城,那個臺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于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臺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么“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么遙遠,什么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臺北的街上。
所謂鄉(xiāng)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jīng)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臺北的門口,卻發(fā)現(xiàn)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里面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么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
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么,一切可以從頭來起。臺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臺北盆地是我的回聲谷,無窮的回聲繞著我,祟著我,轉(zhuǎn)成一個記憶的旋渦?!?/p>
2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dāng)然還在那里。臺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guī)模小得多了。如果臺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谷,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谷,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dāng)然仍在那里。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xué)的歷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文學(xué)雜志》的時代,發(fā)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志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nèi)。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fēng)生,夏濟安因興奮而赧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里,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岀沒。那當(dāng)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湮遠歲月。后來黃用家也遷去——三巷,門牌只差我家?guī)滋?,一陣風(fēng)過,兩家院子里的樹葉都會前后吹動的。
赫拉克利特說過:“后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狹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chǎn)之產(chǎn),交給了晚來的洪范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只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xiāng)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里或故居。若是我患了夢游癥,警察當(dāng)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游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臺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顯狹隘。曾經(jīng)是扶?;ā⒕胖馗鹧谟车陌珘︻^,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wǎng)。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xué)的學(xué)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在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凄清而幽怨的是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里,知道巷子里還有人在和我分擔(dān)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fā)著機車的噪聲。巷里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關(guān)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guān)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難聯(lián)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干凈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月光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掩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3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報紙的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臺,插班臺大外文系三年級,立刻認真向此副刊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jīng)夠我?guī)讶タ匆粓鲭娪?,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后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聽到前院啪嗒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后一行詩,只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剎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的。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dāng)然還有信件、雜志、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剎車聲后,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fēng)的話,下面的雙輪踩得出叱咤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鐘就到了。
臺大畢業(yè)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并馳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xué)生時代終于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shù),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么“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受訓(xùn)、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系岀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xùn),便留在臺北做起翻譯官來。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xù)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xué)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臺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蹺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面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zhuǎn)上了南京東路,并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臺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手盡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癥”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臺北人是不用擔(dān)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鐘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面的冰風(fēng)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見不到幾輛,只有陰云壓著低空,風(fēng)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臺北市,今日回顧起來,只像一個不很起眼的小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后,臺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臺北,像裹在所有臺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jīng)質(zhì)的秒針,不留情面地追逐著所有的臺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shè)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里驚醒。只要一出門,天羅地網(wǎng)的招牌、噪聲、廢氣、信息……就把你鞭笞成一只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面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莎,以桶為家的第歐根尼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墻下,每到夜里,總有一群夢游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小,或佝僂,或蹲踞,向年湮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fā)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臺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dāng)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后,全家人合唱圣歌,天倫之樂隨安詳?shù)男娠h過墻來。四十年后,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拼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臺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我常?;貞洶l(fā)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計算機的背后,傳真機和移動電話的另一面。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輛三輪車。
一九九二年一月
隔水呼渡
1
1600CC的白色旅行車,一路上克令亢朗,終于來到盤盤山徑的盡頭,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松下滿身的筋骨。天地頓然無聲。高島說前面無路了,得下車步行。三個人推門而出,走向車尾的行李箱。高島馱起鐵架托住的顫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體魄更顯得幢幢然,幾乎威脅到四周的風(fēng)景。宓宓拎著兩只小旅行袋,腳上早已換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著帆布袋,另一手卻提著一個扁皮箱。事后照例證明這皮箱迂闊而可笑,因為山中的日月雖長,天地雖大,卻原始得不容我坐下來記什么日記。
三個人在亂草的阡陌上蹣跚地尋路,轉(zhuǎn)過一個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風(fēng)景開處,令人眼界一寬,閃動著盈盈欲溢的水光。
“這就是南仁湖嗎?”宓宓驚問。
高島“嗯”了一聲,隨手把背上的重負卸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站在渡口了。一架半舊的摩托車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為止。水邊的一截粗木樁卻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龍白纜斜伸入水,順勢望去,十六七丈外,那一頭冒出水來,接上對岸的渡樁,正泊著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陣子了。”高島似笑非笑地說。
接著他深呼吸起來,忽地一聲暴吼。
“令賞!”滿湖的風(fēng)景大吃一驚,回聲從山圍里反彈過來,裊裊不絕,掠過空蕩蕩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幾只鷺鷥擾攘飛起,半晌,才棲定在斜對岸的相思林里。
“令賞!令賞!”又嘶吼起來,繼以一串無意義的怪叫。
“誰是令賞?”我忍不住問道。
“對岸的人家姓林,”高島說著,伸手指著左邊,“看見那邊山下的一排椰樹嗎?對,就是那一排,筆直的十幾根白桿子。林家本來住在椰樹叢里,后來公園要他們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過了些時,他們卻在正對面這山頭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來找他們,也在這里,像我這么大呼小叫,他們卻躲在樹背后用望遠鏡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們這樣叫,有用嗎?”宓宓說。
“不一定聽得見,”高島笑嘻嘻地說,“你看見那樹背后的天線沒有?”
順著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頂上是茂密如發(fā)的相思樹林,果然有一架天線在樹后伸出來,襯著陰陰的天色,纖巧可認。
“他們還看電視嗎?”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們有一架發(fā)電機。只是沒有電話?!?/p>
“沒有電話,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們?!蔽艺f。
“令賞!令賞!”高島又吼起來。接著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著水,她的尖嗓子趁著風(fēng),一起凌波而去,去為高島的男高音助陣。靜如太古的湖氣被攪得魚鳥不寧,亂了好一陣子。自己的耳朵也覺得不像話,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幾分鐘后,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喉頭澀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著野渡無人的姿態(tài)。
“這比天方夜譚的‘芝麻開門’辛苦得多了?!蔽覈@道。
“這么一喊,肚子倒餓了,”高島說,“這里風(fēng)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風(fēng),先把午飯解決了再說。要是再喊不應(yīng),我就繞湖走過去,半個多鐘頭也應(yīng)該夠了?!?/p>
那一天是陰天,風(fēng)自東來,不時還挾著毛毛細雨,頗有涼意。我們繞到草丘的西邊,靠樹蔭與坡形擋著風(fēng)勢,在一叢紫花綠葉的長穗木邊坐下。高島解開背囊,取出一件鵝黃色的大雨衣鋪在草地上,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像變戲法一般取出無數(shù)的東西。燒肉粽、紅龜糕、蛋糕、蘋果、香瓜等,權(quán)充午餐是足夠的了。最令我們感興趣的是一瓶長頸圓肚的卡繆白蘭地和儼然匹配的三只高腳酒杯,全都欹斜地擱在雨衣上。他為每人都斟了半杯。酒過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際,他忽然說:“來點
茶吧?!?/p>
“哪兒來的茶呢?”宓宓笑問。
“煮啊。”
“煮?”
“對啊,現(xiàn)煮?!闭f著高島又從他的百寶囊中掏出了一盞酒精燈,點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壺、三只工夫小茶盅。不一會兒,香濃撲鼻的烏龍已經(jīng)斟入了我們的盅里。在這荒山野湖的即興午餐,居然還有美酒熱茶,真是出人意料。高島一面品茶,一面告訴我們說,他沒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熱茶的,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個半島。斜風(fēng)細雨之中,我起身繞丘而行。一條黃土小徑帶領(lǐng)我,在恒春楊梅、象牙樹、垂枝石松之間穿過,來到北岸。瞥見岸邊的淺水里有簇簇的黑點在蠢蠢游動,蹲下來一看,圓頭細尾,像兩厘米長而有生命的一逗點。啊,是蝌蚪!原來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線蛙的幼兒園。這水里怕是有幾萬條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間和岸邊的斷竹枯枝之下。我趕回高島和宓宓的身邊,拿起喝空了的高腳杯。幾乎不用瞄準,杯口只要斜斜一掬,兩尾“蛙娃”便連水進了杯子。我興奮地跑回野餐地,舉示杯中的獵物?!翱茨?,滿湖都是蝌蚪!”那兩尾黑黑的大頭嬰在圓錐形的透明空間里竄來竄去,驚惶而可憐。
“可以拿來下酒哇!”高島笑說。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揚手,連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著,高島忽然舉手示意說,渡口有人。我們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傳來人語,循聲看去,對岸有好幾個人,正在上筏。為首的一人牽動水面的纖索,把白筏慢慢拉過湖來,緊張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鐘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纖夫平頭濃眉、矮壯身材,約莫四十歲。高島在這頭忍不住叫他了:“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來接我
們呢?”
“阮籠聽無?!蹦侨酥活櫪w,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送人客過來,咳,我們豈不要等上一下?”高島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緊?”那人似笑非笑地說。
筏子終于攏岸了。上面的幾個客人跳上渡頭來,輪到我們?nèi)松戏?。不是傳統(tǒng)的竹筏,是用一排塑膠空管編扎而成,兩頭用帽蓋堵住,以免進水,管上未鋪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圓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則一晃就踩進湖里去了。同時還得留意那根生命線似的纖索,否則也會被它逼得無可立腳,翻入水中。就這么,在高島和林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鄉(xiāng)音對話之中,一根細纖拉來了對岸。
2
林家住在一棟磚墻瓦頂?shù)暮唵纹椒坷铮萸罢绽幸黄瑫窆葓?,旁邊堆些破舊的家具,場中躺著兩只黃狗,其一跛了右面的后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雞游走啄食。曬谷場的一面接著南仁湖的小灣,近岸處水淺草深,有點像沼澤;另一面是一汪池塘,鋪滿了睡蓮的圓葉,一莖莖直擎著的蓮花卻都緊閉著紅瓣,午寐方酣。在外湖與內(nèi)塘之間,有一條雜草小埂。我們一路踱過去,便走到一個坡腳,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渾圓丘頂,可以環(huán)顧幾面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氣仍是涼陰陰的,吹著東北風(fēng),還間歇飄著細雨。我們繞著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卻只見山重水復(fù),一覽無盡。真羨慕灰面鷲與鷺鷥能夠憑虛俯眺,自由無礙地巡游。南仁湖不能算一個大湖,但是水域縈回多灣,加以四周山色連環(huán),卻也不像小湖那么一目了然。湖岸線這么曲折,要是徒步繞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個下午;何況有好幾段草樹綢繆,荒徑若斷若續(xù),忽高忽低,未必通得過去。
高島入山多次,對地形很熟,正為我們指點湖山風(fēng)景,宓宓忽然說:“對面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祠邊果然有人走動,白衣一閃,就沒入了樹影。
“會是誰呢,在這山里?”我問。
“可能是來研究生態(tài)的什么專家,”高島說,“有些教授一來就住上十天半個月……咦,那不是灰面鷲嗎?還是一對呢!這種鳥十月間多從滿州過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月底,快
過了?!?/p>
大家正在一面追蹤鳥影,一面懊惱沒帶望遠鏡來,隔湖又傳來人聲。那是女人的聲音,像在吆喝什么。北岸的斷堤埂上出現(xiàn)一個人,個子不高,一迭連聲,正把一頭大水牛趕下水來。
高島笑起來說:“那是林家的嫂子,要把那頭牛趕過這
邊來?!?/p>
“它會游水嗎?”宓宓訝然。
“怎么不會?是水牛呢?!?/p>
那牛果然下了湖,龐然的黑軀已經(jīng)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弧背脊和仰翹的鼻頭,斜里向窄水近岸處泅了過來,七八分鐘后竟已半渡。那路線離我們立眺的山坡約有百多米,加以天色陰陰,覷著不是很真切,只能憑那一對匕首似的大彎角,來追認它頭的擺向。大家都稱贊那水牛英勇善泅,高島尤其笑得開心。這時,它卻停了下來,只探首出水,一動也不動。
“它一定是在水淺的地方找到了歇腳石?!蔽艺f。
“湖水并不深,所以渡筏也可以用竹篙來撐?!备邖u說,“這南仁湖的水面已有海拔三百十幾米了,只因為圍在山里,看不出高來?!?/p>
正說著,對岸的人影在土埂上跑上跑下,又吆喝起來。水面那一對牛角擺了一下,向前移動起來,有時候似乎還回過頭去,觀望女主人的動靜。女主人繼續(xù)呵斥,不容它猶豫。終于水牛泅到了湖這邊來,先是昂起了崢嶸的頭角,繼而露出了大半個軀體,卻并不徑上岸來,只靠在樹根畢露的黃土斷崖下,來回地扭著身子。
“那是在磨癢,”高島說,“泡在水里,不但舒服,還可以擺脫討厭的牛虻。哈哈,你看那頭牛,根本不想回家來!”
對岸的女主人盡管聲嘶力竭,那頭牛卻毫不理會。這一主一畜和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而以牛為鈍角。一幕事件單純而趣味無盡的田園諧劇,就這么演了半個多小時,丘頂?shù)奈覀兪遣黄诙龅挠^眾。高島樂得咧嘴直笑,說僅看這一出,今天就沒白過。最后,那女人放棄了驅(qū)牛的企圖,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著一個山坡,”高島說,“天曉得她丈夫什么時候才過來渡她。我們中午足足喊了一個多鐘頭呢?!?/p>
可是這一次白筏卻來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紅帽蓋在青山白水之間分外醒目。高島一看見,便高興地大叫:“林先生,渡我們過去!”
那矮壯的篙夫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我們,便把遲緩的筏子斜撐過來。十幾分鐘后,我們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舉過我們的頭頂,一路滴著湖水,向左邊猛地一插、一撐,把筏首又對回他“牽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進。四山的蟬聲噪成一片。
“那只牛鬧什么脾氣呀?”高島問那濃眉厚唇的篙夫,“林嫂趕了半天,都不肯上岸來?!?/p>
篙夫并不立刻回答,只管轉(zhuǎn)頭去瞅那崖下的畜生,才慢吞吞地說:“早起為它穿了鼻子,它有點受氣。”
“你們攏總有幾只牛?”宓宓問。
問話吊在半空,隔了一會兒,才吐出答案:“十幾只?!?/p>
3
渡過北岸,一行三人沿著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島堅持北岸更好,因為地僻路荒,人跡罕至,而且林木較密,也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獨厚的青綠世界,由迎風(fēng)的季風(fēng)林所形成,為島上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區(qū)。相思樹、珊瑚樹、象牙樹、青剛櫟、長尾栲、紅校等,叢叢簇簇,密布在多風(fēng)的山坡,更與大頭茶、大葉樹蘭一類較矮的樹雜伴而生,翠蔭里還蔽護著無數(shù)的蕨類。這一千多公頃的綠色處女地,文明的黑腳印不許魯莽踐踏的生態(tài)保護區(qū),幸存于煙囪、挖土機、擴音器之外,為走投無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后的故鄉(xiāng),讓飛者飛,爬者爬,游者從容自在地搖鱗擺尾,讓窒息的肺葉深深呼吸,受傷的耳朵被慰于寧靜,刺痛的眼睛被撫于翠青。
從南岸看過來,北岸這一帶特別誘人,因為密林開處有一片平曠的草原,緩緩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應(yīng)著近岸而岀水的螢藺。那樣慷慨而坦然的鮮綠,曾經(jīng)在什么童話的第幾頁插圖里見過,此刻,竟然隔水來招呼我的眉睫。無猜的天機,那受寵的驚喜正如一只蜻蜓停在我的腕上。從南岸看過來,黑斑斑一簇,周圍撒落了一點點乳白,對照鮮明,正是起落無定的鷺鷥依傍著放牧的水牛。這黑白的對照,襯著柔綠的舒適背景,卻被郁郁蒼蒼的兩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鐘,舍不得一下子就讓我們貪婪無厭的眼睛偷窺了這天啟的全貌。于是我們決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隱私。
今夏一場韋恩臺風(fēng),肆虐的痕跡,即使在這世外的山里仍處處可見。最顯眼的是縱橫的斷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堅韌的,像竹,則斷而不脫,仍然斜垂在主干上,露出白心。我向叢竹里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長的金黃斷枝,揮了幾下,細長利落而有彈力,十分得手。于是一路揮舞著,見到順手的斷枝,便瞄準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樂。高島則背著一應(yīng)俱全的攝影器材,領(lǐng)著宓宓在前頭,正在端詳湖景,要挑一處角度最好的“風(fēng)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樹色。若是忽然瞥見一閃白鷺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飛翔,要擇樹而憩,就大呼驚艷。興奮地舉機調(diào)鏡,總是遲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傳來宓宓的驚呼,那聲音,不像驚艷,倒像驚魘。我嚇了一跳。接著高島也叫了起來,但驚喜多于驚惶。
“一定要拍下來!”他再三嚷道。
我揮動竹枝趕上前去。轉(zhuǎn)過一個黃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著薄陰的天色和近乎墨綠色的密樹濃蔭,頭角崢嶸,體格龐沛,順著坡勢布陣一般的屹立著一群黑壓壓的水牛。未及細數(shù),總有十幾頭吧,最高處的一頭反襯在天邊,輪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過頭來朝著我們,十幾雙暴眼灼灼瞠瞪而來。這景象不能說怎么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陣,一口氣擋住了去路,卻也令人不能不凜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們,“趁它們一起都對著我們?!?/p>
牛群對我們的集體注視,令我們感到處于焦點的緊張,同時它們那種不約而同的專注神態(tài)又令人覺得好笑。兩人手忙腳亂地拍了幾張“牛陣圖”之后,我們一個向后轉(zhuǎn),終于在那許多雙眼睛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面對著田單的火牛陣,才可怕呢。”我說著,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一起沿著北岸向西走。湖邊的一條黃土小路,左回右轉(zhuǎn)而且起伏不平,一會兒是窄埂,一會兒是斷徑,也不見有什么人來往,野草卻被踐得殘缺不全。近岸處的樹叢下,時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開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紅色的馬鞍藤。最后來到一片開曠的草地,高島和宓宓便忙于張設(shè)三腳架,測光,對鏡,要把南仁湖的隱私之美伺機攝下,好帶到山外的人間去做見證。我就在水邊找到一截粗拙的樹枝,坐下去,靜觀黑嫩的蝌蚪,有的擺尾來去,有的伏臥如寐,風(fēng)來時也隨波晃漾,起伏不已??梢韵胍娒髂甏禾欤苄穆晞萦卸囿@人?,F(xiàn)代的都市人對山林和田野越來越患鄉(xiāng)愁,雖然可以在墻上掛幾張風(fēng)景畫來望梅止渴,效果究竟還不夠生動。其實錄音帶這么發(fā)達,為什么沒有人把蛙鳴、蟬嘶、鳥叫、潮囂之類的天籟一一錄下,來解城棲者可憐的耳饞?要是有這種錄音帶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臨睡前播放,輕輕地,像是來自遠方,然后就在滿塘的咯咯蛙唱里,入了仲夏夜之夢。
蝌蚪的尾巴這么長,游動時抖得變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動,便把折來的黃金竹枝探入水里,去逗弄這些黑蛙娃。看它們奔來竄去的樣子,真是好玩。這些黑蛙娃結(jié)構(gòu)單純,都是一粒大頭的后面拖著一條長尾巴,像一個黑豆芽。那橢圓的滑頭不怎么好玩,一來因為太小,二來因為怕傷了它。那搖擺不定的尾巴卻誘人去戲弄。漸漸地,我學(xué)會了一招絕技,就是用竹枝的細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它一驚,必定使勁抖尾巴,當(dāng)然掙不開了。然后你一松竹枝,它立刻擺尾急躥,向深處潛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過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別警覺,要能將它夾個正著,一舉擒住,卻也不容易。平均十次里面,最多命中一次。開始我深怕它一掙扎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殘忍了,后來發(fā)現(xiàn)那尾巴堅韌得很,怎么扭掙都不要緊,就放心玩下去了。就這么,竟玩了近一小時。
水面下幾寸之內(nèi)的淺處,是黑蛙娃集體游憩的幼兒園,說得上是萬頭攢動。水面上,踏著空明的流光來去飄忽的獨行客,卻是水蜘蛛。無論你怎么定神追蹤,也看不清它迷離的步法究竟怎樣在演變,只覺得它的怪異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么快,快過蜻蜓點水,霎時已經(jīng)七起八落,最后總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只腳,南仁湖上的卻只有四只,而且細得像頭發(fā),膝彎幾乎呈直角,身軀也細瘦得不可思議,給我的感覺,正如一組詭譎的幾何線條掠水而過。
暮色從湖面躡來,也是一只水蜘蛛。什么時候湖面已經(jīng)漸漸暗下來,抬頭一看,天色已經(jīng)在變色了,這才發(fā)現(xiàn)高島已經(jīng)在收三腳架,宓宓在草地背后的土埂上喊我?!霸摶厝チ??!备邖u也說。三個人便沿著湖岸向東走,目標是斷堤近處一根系了纖纜的木樁。
“白鷺!”宓宓叫起來。
兩只鷺鷥一前一后,從斷堤里面幽深的湖灣飛來,雖然在蒼茫的暮色中,襯著南岸郁郁莽莽的季風(fēng)林,仍然白得艷人眼目。那具有潔癖的貞白,若是靜綻如花,還不這么生動,偏偏又這么上下飄舞,比白蝶悠閑,比雪花有勁,就更令人目追心隨,整個風(fēng)景都活潑起來了。雙鷺飛到南岸渡頭上面的樹叢,就若有所待地慢慢回翔起來。
“哇,你們看哪!”高島大叫。
從暮色深處,湖的東端,無中生有地閃岀四五只、七八只,不,十幾只白鷺鷥來,一時皓皓晃晃的翅膀紛紛飄舉,那樣高雅而從容,雖然凌空迅飛,卻寧靜無擾,彼此之間的位置也保持不變,另有一種隱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從暗中不斷地招展而來,“靈之來兮如云”,直到我估計歸林的群鷺,在對岸的樹梢起起落落,欲棲而不定,欲飛而又回旋,至少有五十多只。不久,天色便整個暗下來了,云隙間幾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面,反托岀群山的倒影,曖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這樣子嗎?我們站在渡頭,等待中,面前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面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獸。
“他一定忘記我們還在這邊了,”高島說著,大吼一聲,“令賞!”
回聲在亂山中反彈過來,虛幻而異怪,所有的精靈只怕都驚動了。背后的密林里傳來不知名的禽吟,一串三個音節(jié),不能算怎么恐怖,卻令人有點心虛。宓宓和我也發(fā)出怪叫來助陣,一時黑暗的秩序大亂。
“令賞!”群山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
我還想借水光看腕表已經(jīng)幾點了,卻什么也看不清。這么喊喊停停,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水面上傳來人聲,像是兩個人在說話。
“令賞!”高島大叫。
“來了?!笔歉莘蛟诨卮?。
不久傳來了水聲,想是竹篙撥弄出來的,入水是波的一刺,岀水是一串水珠落回水中。水聲和人語漸漸近來,渾渾然筏子的輪廓也在夜色中蠢蠢出現(xiàn)。終于筏子攏岸,昏黑中,我們粗手笨腳地都踩了上去,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湖水。人影難辨,只能從語音推測,在筏首撐篙的是林先生,在筏尾撐篙的是他的兒子。不由自主地,我想起陰間擺渡的船夫凱倫(Charon)。
4
從饑寒交迫的戶外夜色里回到林家的平頂舊厝,在日光燈下享用熱騰騰的晚餐,感到分外溫暖。林厝一共分成四間,正中的堂屋有香案與神龕,供著媽祖,墻角卻架著彩色電視機,臺北的歌星正在熒光幕上顧盼弄姿。向右是一間飯廳,后門開出去,是一口石井,笨重的抽水機可以咿呀打水。向左是一間木板隔成的睡房,一張大床三面抵住墻壁,占去房間的三分之二,也是用硬木板鋪成,上面只蓋了一層單薄的墊褥。主人指定我們住這一間,我們的晚餐也就在這一間吃。就著一張小桌子,高島和宓宓坐在床沿上,我則打橫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很簡陋,桌上的晚餐卻毫不寒酸。一大湯碗的草魚、一碗筍、一碗青菜、一盤田螺,圍著中間的一大鍋燒酒雞,三個人努力加餐,仍然剩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鍋雞湯,恐怕足足倒了一瓶米酒,燒的是一整只土雞。每個人至少喝了兩碗湯,至于雞肉,卻燉得不夠爛熟,嚼得有點辛苦。因為酒濃,不久我便醺然耳熱起來。雞,是自己養(yǎng)的。菜,是自己種的。筍和田螺都是天生。魚呢,滿滿的一湖活跳生鮮,只要你撒下網(wǎng)去,絕不會讓你空網(wǎng)而歸。搖鰭擺尾的鱗族里,有鯽魚、鱔魚,還有塘鲺魚。
微酡的醉意下,高島提議去渡口的山坡上看那些歸巢的白鷺。
“這么晚了,看得到嗎?”宓宓有點疑惑。
“哦,看得到的。一嚇,就飛起來了?!备邖u保證。
“這么黑,怎么找路呢?”她說。
“有燈??!”高島說著,回身向床上的背囊里掏出一個電筒和一個像小熱水瓶的盒子,只一擰,那盒子就驀地劇亮起來,凈白的光泛了一室,耀人眼花。高島得意地笑說:“這是強力瓦斯燈,我特別帶來的?!?/p>
于是宓宓拿著電筒,高島舉起明燈,三人興致勃勃地再出門去。走過曬谷場,剛踏上瘦脊嶙嶙的土埂,宓宓忽然驚呼:“開了,你們看!”大家轉(zhuǎn)頭一看,跟滿塘眼熟的嫣紅打了個照面,齊齊叫了起來。日間含羞閉瓣午睡酣酣的幾百朵睡蓮,竟全都醒了過來,趁太陽不在家,每手擎著一枝,舉行起燭光夜會來了。經(jīng)我們的瓦斯燈煌煌一照,滿塘的紅顏紅妝一時都回頭相望。寂靜中,只聽見瓦斯迎風(fēng)的炙響、青蛙跳水的清音。
驚艷一番之后,意猶未盡,只好別過頭去,向坡上攀爬。四周一片黑,高島手中的光亮像一盞神秘的礦燈,向煤坑的深處一路挖去。到了坡頂,喘息才完,四周闃寂無聲,只有瓦斯燈熾烈旺盛地嘶嘶響著。湖山渾然在原始的黑沉沉里,從石板屋到滿州,從南仁山到太平洋岸,十幾公里的生態(tài)保護區(qū),只有這一盞皎白的燈亮著。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驚寤的眼瞳向它轉(zhuǎn)來,有的瞿瞿,有的眈眈,向這不明來歷的發(fā)光體注目而視。眾暗我明,我們是焦點,是靶心,太招搖了,令人惴惴不安。
“飛起來了!”宓宓叫道,“一起飛起來了!”
說著她揮動電筒長而細的劍光,去追蹤滿空竄擾的翅膀。幾十只驚起的棲鷺從草坡另一面的密林梢頭,激湍回瀾一般地四瀉散開,在夜色里盲目地飛逐來去,無數(shù)亂翼在電筒的窄光里一閃而逝。盡管如此,這一切卻在無聲中進行,沒有一聲鳥呼,像一場啞夢。
突然,高島把瓦斯燈熄掉,黑暗的傷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只剩下宓宓的窄劍不時揮動著淡光,在追捕零星的鷺影。晚上九點鐘的樣子,四圍的山脊起伏,黑茸茸的輪廓抵在灰黯黯的夜空上,極其陰森曖昧,難以了解。勁風(fēng)從東邊吹來,那是太平洋浪濤的方向。隔著東岸的丘陵當(dāng)然聽不見潮水,天地寂寞,即使用一千只耳朵諦聽,十里之內(nèi),也只有低細的蟲吟。
5
再回到林家厝,宓宓和我都有點累了。高島卻精神奕奕,興致不減,又從他的百寶囊中取出土紅的茶壺和三只小茶盅,點起酒精燈,煮起烏龍茶來。他再三強調(diào),入山旅行不可不帶茶具,更不可不喝熱茶。一面說著,一面為我們斟滿泡好了的烏龍,頓時茶香盈座。宓宓淺啜了一口說道:“這么濃的茶,我不敢多喝,怕睡不著。你又喝茶又喝酒,高先生,一切都背在背包里,不怕重嗎?”
“這些行頭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公斤,算得了什么!”高島說著,瞪大了圓眼,一揚眉毛,自豪地笑了起來?!拔易隽撕脦啄甑母呱较?qū)В@一切早就慣了。也不記得帶過多少登山隊了,下雪,刮風(fēng),什么都遭遇過,尤其是下雨,一下大雨就會發(fā)山洪。有時候困在雨里,只好在帳篷里一夜睡在水上,禱告整個通宵?!?/p>
“聽說你救過好多人呢?!卞靛嫡f。
“那本來就是向?qū)У呢?zé)任,”高島輕描淡寫地說,“有一次冒著暴雨,登山隊里一個女孩子吵著要自己先回去,再勸也沒用。果然,跌下了山去,跌到一半斷了腿,再翻身又滾了下去,成了重傷。她要求大家讓她死掉,因為斷骨錯在肉里,不能再移動,太痛苦了,又怕會終身殘疾。我把她勸得心回意轉(zhuǎn)。大家輪流抬她下山,沒有誰不累得死去活來。”
“真是太慘了,”宓宓說,“后來呢?”
“后來總算醫(yī)好了,年輕嘛?!?/p>
“臺灣的山難事件也真多?!蔽艺f。
“不外是準備不夠,經(jīng)驗不足,失去聯(lián)絡(luò),而且不信向?qū)У?/p>
話……”
大家笑起來。宓宓又問高島是不是常不在家。
“是啊,”高島眉毛一揚,“三天倒有兩天是出門在外,以前是做高山向?qū)?,現(xiàn)在是為了攝影。照相的人不像你們詩人可以在家里吟風(fēng)弄月,我們只有到處去尋找鏡頭,有時為了等一次驚天動地的浪花,要在海風(fēng)和咸水里……”
“攝影家必須深入自然,深入民間?!卞靛荡蟀l(fā)議論,正待說下去。
“攝影家是一種特殊的旅行家,”我搶著說,“他不但要經(jīng)營空間,更要掌握時間。世上一切啟示,自然所有的奧妙,只展向耐久的有心人。他是美的獵者。徐霞客要是有一架奧林巴斯……”
“說得好,說得好!”高島大笑。
“攝影家一定要身體好,”宓宓說,“你認得莊明景嗎?對呀,就是拍黃山的那位。為了拍落日從山谷的缺口落下,他請向?qū)О炎约航壚卧谒蓸渖?,以防跌下山去?!?/p>
“我的身體從不生病,”高島認真告訴我們,“以前我常練瑜伽術(shù),可以倒立好半天。有一年冬天,有個和尚跟我打賭,兩人把上身脫光了,倒立在風(fēng)里,引來好多人圍觀,最后那和尚凍得受不了,只好認輸。那,像這樣——”
說著他果真在床上一個倒栽,豎起蜻蜓來。他豎得挺直,過了幾秒鐘,又放下腿來,兩膝交盤在一起,最后把下半身向前折疊過來。這么維持了一陣,才一一自行解開,恢復(fù)原狀。宓宓和我鼓掌喝彩。
“再來一杯茶吧。”高島略略喘息之后,又為我斟了一杯。
大家也真累了,就勢都躺了下來,睡在硬板的大通鋪上。宓宓在我左手,高島在我右側(cè),不一會兒,兩人都發(fā)出了鼾聲,一個嚶嚶,一個咻咻,嚶吟在左,咻噢在右,此起彼落,似乎在爭頌睡神。只剩我獨自清醒地躺著,望著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梁木支撐,排列著老厝的脊椎。燈暗影長,交疊的梁影里隱隱約約都是灰褐的傳說。這樣的屋頂令我回到了四川,回憶有一種瓦的溫柔。
就這樣無寐地躺在低細的蟲聲里,南仁湖母性的懷中,感到四川為近而臺北為遠。臺北和我已變得生疏,年輕時我認得的臺北、愛過的臺北,已經(jīng)不再。廈門街的那條巷子,我曾經(jīng)歌頌過無數(shù)次的,現(xiàn)在拓寬了,頗有氣派,但我的月光長巷呢?三十年的時光隧道已成了歷史,只通向回憶。
經(jīng)過了香港的十年,去年回來,說不上“頭白東坡海外歸”,卻已是另一個人了。我并沒有回到臺北,那回不去了的臺北,只能說遷來了高雄。奇異的轉(zhuǎn)化正在進行,漸漸地,我以南部人自命,為了南部的山海和南部的一些人。相對于臺北的陰郁,我已慣于南部的爽朗。相對于臺北人的新銳慧黠,我更傾心于南部人的鄉(xiāng)氣渾厚。世界已經(jīng)那么復(fù)雜,鄰居個個比你精細,錙銖必較,分秒必爭,能有一個憨厚些的朋友,渾然忘機地陪你煮茶看花,并且不一定相信“時間即金錢”,總令人安心、放心、開心。我來南仁湖山,一半出于老派的煙霞之癖,什么鷗盟鷺約之類的逸興,一半?yún)s是新派的生態(tài)保護,對種種污染與破壞的抗議。深入原始的山區(qū),原為膜拜牧神而來。不料向?qū)襾淼娜耍錾饺胨?,餐風(fēng)飲露,與萬物共存而同樂,童真未喪,本身已經(jīng)是半個牧神了。說不定就是牧神派來的吧,或者,竟是牧神自己化裝下山的呢。
高島翻了一個身,夢囈含糊,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兩張地圖,一本相簿
1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岳父,雖然他給了我這么一個好妻子。他去世很早,只有三十九歲,留下的孤女我存,當(dāng)時也只有七歲。所以給我的印象止于岳母與我存之間零星的追思,加起來也只是遠距離鏡頭的朦朧輪廓:只知道他早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xué),參加勤工儉學(xué)留學(xué)法國,后來在浙江大學(xué)任園藝系教授,并兼主任一年。抗戰(zhàn)初年,隨浙大遷去貴州的遵義,但因其地陰濕,不適合他養(yǎng)肺病,乃應(yīng)四川大學(xué)之邀,想北上成都,卻因病重滯留在樂山,不久便逝于肺病。
抗戰(zhàn)時期我存與我都在四川,她在大渡河匯岷江的樂山,我在嘉陵江入長江的重慶,兩人并不相識。表兄妹初見,是在南京。從那時到現(xiàn)在,兩人之間半世紀之長的對話,一直是用川語。五十多年的川語川流不休,加起來該比四川更長了。
就是用沒有入聲的川語,她常會向我述憶樂山。那是她的小學(xué)時代,印象最深。她最樂道而我也最樂聞的,是岷江岸邊的那尊大佛,遠在江上就龐然可見。她說那佛像又高又大,樂山人都傳說,要是漲水淹到佛腳,樂山城就會淹水了。有一次在沙田,她又對朋友們夸說佛像之大:
“連佛的耳朵——”她正要形容。
“——都藏了一座廟!”我接口說。
朋友們哈哈大笑。
2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旬,我去四川大學(xué)訪問。演講與座談之余,易丹教授陪伴我們夫婦南下,去眉山瞻仰三蘇祠,并重游樂山。
到樂山已經(jīng)天晚,第二天早上才去朝拜大佛。佛像雕在岷江岸邊的石壁上面,坐東朝西,在岸上反而難見法相。易丹帶我們登上游艇,放乎中流,好從江面上遠遠仰觀。那天十分陰寒,江風(fēng)削面,帶著腥濁的水汽,天色灰茫茫的,水色也渾沌不清。江上看佛,仍須頗大的仰度,約莫二十層樓高。雕的是彌勒佛坐像,佛手按著雙膝,面容寧靜中含著慈祥,據(jù)稱是唐朝開元年間所建,石色年湮代久,也是灰沉沉的,與陰天一般黯淡。
游艇在江上巡禮了一圈,把乘客又還給了岸上。我們到佛腳下又舉頭伸頸,仰瞻了一番。佛腳大而厚實,上面簡直可容百僧并坐誦經(jīng)。想起“臨時抱佛腳”的成語,不禁可哂。曬谷場這么大的腳背,怎么抱法?
接著我們跟隨眾客,沿著巨像左側(cè)的貼壁石階,奮力仰攻,攀天梯一般一級級向崖頂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佛臍的高度,抬頭一看,彌勒佛的下巴仍在半空,并不理會我們,地藏菩薩卻早已在下面扯我們后跟。漸漸,爬近了佛胸、佛肩,覺得那一雙狹長的法眼隱隱在轉(zhuǎn)眼,轉(zhuǎn)向僭妄的我們。此刻我們的惴惴不安,頗像幾只小老鼠偷上佛龕,在覬覦油燈一樣。終于,攀到佛耳近旁了。單是那貼面的耳垂,就比人還高。不過耳窩之大足可棲僧,還不能藏廟。
從彌勒的兜率天下來,易丹又帶我們回樂山城,去尋找我岳父的墓地。
半世紀來,我存對父親的孺慕耿耿,渺無依附,除了一本色調(diào)灰黃的老照相簿,和兩張手繪的地圖。地圖是用當(dāng)年的航空信紙畫的,線條和文字都精細而清楚,不可能是七歲女孩兒的手跡,當(dāng)是岳母所制。一張是樂山城區(qū),呈三角形,圍以城墻,東城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來,匯合于安瀾門外。另一張則是墓地專圖,顯示岳父的墓在城西瞻峨門外的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負小丘,面對坡下的大渡河水。
這兩張地圖折痕深深,現(xiàn)在正緊握在我存手里,像開啟童年之門的金鑰。但是像許多地圖一樣,上面繪的不僅是地理,更是時間。在這多變的世界,哪一張地圖是合用五十年的呢,哪一個地址是永久地址?不要說上海大變特變了,連上海人出門都會“欲往城南望城北”,就如樂山這樣的城,也早已變得滄桑難認,不可能按圖索墓了。
易丹皺著眉頭,把兩張舊地圖跟樂山市區(qū)的新圖,左顧右盼,比對了許久,才遲疑地說:“這胡家山在新地圖上根本找不到了,應(yīng)該就在這一帶了,變成師范學(xué)校的校園了。”
我存俯看地圖,又仰看山坡上屋樹掩映的校園說:“那就開進去吧,上去看看?!?/p>
廂型車在師范學(xué)校的校園里左轉(zhuǎn)右彎,哪里找得到什么墓地,更無任何碑石為志。不過整個校區(qū),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勢還頗陡斜,應(yīng)該就是從前的胡家山了。一連問了幾個路人,都不得要領(lǐng)。最后有人建議,不妨問問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說:“以前是有幾座墳?zāi)沟?,后來就蓋了房子了?!彼钢钙律系膸组g教室,說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們的車在教室對面的坡道旁停定,我?guī)椭掖姘褞г谲嚿系囊皇泓c燃,插在教室墻外一排冬青的前面。我和易丹站開到一邊,讓我存一人持香面壁,吊祭無墳可拜無碑可認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靜,天色一直陰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遠處的山腳下隱隱流著。幸好是如此,要是人來車往,川流不歇,恐怕連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對著我們,難見她的表情。但我強烈感到,此刻在風(fēng)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個六十五歲的堅強婦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個孤苦的小女孩兒,牽著媽媽的手,來上爸爸的新墳——那時正當(dāng)抗戰(zhàn),遠離江南,初到這陌生的川西僻鄉(xiāng),偏偏爸爸倉促間舍她們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對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這稚齡,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兒們有多么無助,又多么傷心。
易丹在旁,我強忍住淚水。卻見我存的背影微微顫動,肩頭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認為我應(yīng)該過去“安慰師母一下”。
我說:“不用。此刻她正在父親身邊,應(yīng)該讓他們多聚一下,不要打斷他們。其實,能痛哭一場最好?!?/p>
3
我存雖然不時提起她的父親,更愛回憶她家在杭州的美好歲月,但是吉光片羽,總拼不起完整的畫圖。畢竟父親亡故,她才七歲,至于杭州經(jīng)驗,更在她六歲以前,有些記憶恐怕還是從母親口中得來。
不過那兩張地圖和一本照相簿卻是有憑有據(jù)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應(yīng)該算是豪華的了。篇幅二十五厘米乘十九厘米,封面墨綠燙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漢英對照的金色小字“杭州圣亞美術(shù)館制”。里面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幾乎像郵票,當(dāng)然一律黑白,不過大半保存完善,并不怎么泛黃。我存小時候的照片,獨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幾張,其中有的很可愛,有的豆蔻年華,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韻,“我見猶憐”,有的呢照得不巧,只見羽毛未豐,唉,只能算丑小鴨了。
最令我著迷的卻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時期。有一張是在照相館所攝,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絨幕,新婚夫妻都著雪白的長衫,對稱鮮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兩腳交叉,兩手也文靜地交疊在膝頭,目光灼灼,凝視著鏡頭。新郎侍立于側(cè),一只手扶著椅背,戴著渾圓的黑框眼鏡,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無緣拜見的岳父范賚,但是岳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巖”相稱。
當(dāng)時的讀書人似乎都戴這種圓形細邊的黑框眼鏡,不但徐志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細細想來,西方的文人如喬伊斯也是這么打扮的。不知為何,現(xiàn)在看來卻感到有些滑稽,也許是太圓滾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貓頭鷹。至于岳母的坐姿與手勢,似乎當(dāng)時的淑女都應(yīng)如此,才夠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烏發(fā)是頭頂向左右分梳,分發(fā)線就在頭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見如此梳發(fā),林徽因在許多照片里也是這發(fā)型。岳母老來一直容顏清雅,年輕時候原來豐滿端麗,真是一位美人,加上當(dāng)日的衣妝與發(fā)型,竟有幾分像林徽因。
照相簿里有一張多人的合照,只有兩張名片大小,半世紀后已略發(fā)黃,更因鏡頭是中遠距離,人物只有三厘米高,要一一指認,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簡述,那是留法同學(xué)會某次在杭州聚會,也可能說過其中一人是林風(fēng)眠,為她父親好友。不過后來我淡忘了,因為早年我一直不曾體會林風(fēng)眠乃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大畫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連中華書局出版的《辭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風(fēng)眠、傅抱石、李可染的
條目。
一九七六年,“文革”總算結(jié)束了。次年十月底林風(fēng)眠才從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沒有再回內(nèi)地。他去了香港后,又設(shè)法為義女馮葉申請入港,一九七八年馮葉乃能赴港與義父相聚,并陪侍他度盡晚年。林風(fēng)眠擅長的仕女主題,頗有幾幅的眉眼情韻就似乎取材于馮葉,畫得分外
姣好。
在香港時我始終沒有見過林風(fēng)眠,只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豐的王良福家中,觀賞過不少真跡。倒是我存認識了馮葉,并由馮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畫室參觀。那天我存見過林風(fēng)眠,十分高興,回來時對我說,她曾告訴林風(fēng)眠她的父親是誰,不但也是勤工儉學(xué)的留法學(xué)生,而且戰(zhàn)前在浙大任教,與當(dāng)時在杭州主持藝專的林氏頗有往來云云。我存又說,她也很喜歡馮葉,覺得馮葉溫婉可親,并說林風(fēng)眠歷經(jīng)劫難,臨老又獨客香江,幸有這知己的義女隨伴照顧。
誰能不喜歡馮葉呢?中國現(xiàn)代畫的一代宗師,幸有她溫婉的風(fēng)姿給他靈感,更有她堅毅的意志給他照顧:凡是林風(fēng)眠藝術(shù)的信徒,誰不領(lǐng)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風(fēng)眠誕生百年,高雄市美術(shù)館與《民生報》合辦“林風(fēng)眠百歲紀念畫展”,展出他各種題材各種風(fēng)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馮葉任總策劃。她由香港趕來高雄參加開幕典禮,并將我存交給她的照片,留法同學(xué)在杭州重聚的那張合照,帶回香港,把它放大后再寄回給我們。
那張小照片給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相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面前,還是我突然逆向著魔的光陰闖回了歷史的禁區(qū)?只見里面的十九個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來,好像我是“未來”的赫赫靶心。但是說他們目光灼灼,也并不對,因為十九個人全在那一刻被時光點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們,都不會應(yīng)了。歲月當(dāng)然在抗戰(zhàn)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相中人看來也都在壯年:我的岳父范肖巖與林風(fēng)眠同年,今年都滿一百歲了。相中這些歸國的壯年,迄今也都應(yīng)在百歲上下,敢說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會,看來應(yīng)是秋天,因為臺階兩側(cè)擺著好幾盆菊花,眾人的西服也顯非夏裝。盛會一散,眾人將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戰(zhàn)爭的炮火將沖散他們,有的不幸,將流離失所而客死他鄉(xiāng),像我的岳父;有的何幸,歷經(jīng)千災(zāi)百劫挫而不敗,終于成就一生的事業(yè),像林風(fēng)眠。
前排最右邊的一位,戴黑框圓鏡著深色西服而兩手勾指者,是我岳父。后排站在極左、方額寬闊飽滿而黑發(fā)平整覆頂者,是林風(fēng)眠。馮葉又認出了兩人:唯一的女子,長發(fā)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兒蔡威廉;站在她右邊、被唯一的長衫客當(dāng)胸擋住的,是她的丈夫畫家林文錚,也是當(dāng)日杭州藝專的教務(wù)長。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蘭西所導(dǎo),卻隱名埋姓,長遁于時間之陰影。但愿有誰慧眼,能一聲叫醒
英靈。
二〇〇〇年十月
失帽記
二〇〇八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一頂帽子值得那么難過嗎?當(dāng)然不值得,如果只是一頂普通的帽子,哪怕是高價的名牌也不值得。但是去年我失去的那頂,不幸失去的那一頂,絕不普通。
帥氣、神氣的帽子我戴過許多頂,頭發(fā)白了稀了之后尤其喜歡戴帽。一頂帥帽遮羞之功,遠超過假發(fā)。丘吉爾和戴高樂同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英雄,但是戴高樂戴了高帽尤其英雄,所以戴高樂戴高帽而樂之,所以我也從未見過戴高樂不戴高帽。
戴高樂那頂高盧軍帽丟過沒有,我不得而知。我自己好不容易選得合頭的幾頂帥帽,卻無一久留,全都不告而別:其中包括兩頂蘇格蘭呢帽,一頂大概是掉在英國北境某餐廳,另一頂則應(yīng)遺失在莫斯科某旅館;還有第三頂是在加拿大維多利亞港的布恰花園所購,白底紅字,狀若戴高樂的圓筒鴨舌軍帽而其筒較低,當(dāng)日戴之招搖過市,風(fēng)光了一時,后竟不明所終。
一個人一生最容易丟失也丟得最多的,該是帽與傘。其實傘也是一種帽子,雖然不戴在頭上,畢竟也是為遮頭所設(shè),而兩者所以易失,也都是為了主人要出門,所以終于和主人永訣,更都是因為同屬身外之物,一旦離手離頭,幾次轉(zhuǎn)身就被主人給忘了。
帽子有關(guān)風(fēng)流形象。獨孤信出獵暮歸,馳馬入城,其帽微側(cè),吏人慕之,翌晨戴帽盡側(cè)。千年之后,納蘭性德的詞集亦稱《側(cè)帽》。孟嘉重九登高,風(fēng)吹帽落,渾然不覺。桓溫命孫盛作文嘲之,孟嘉也作文以答,傳為佳話,更成登高典故。杜甫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并有“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之句。他的《飲中八仙歌》更寫飲者的狂態(tài):“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北M管如此,失帽卻與風(fēng)流無關(guān),只和落拓有份。
去年十二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xué)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簽書、演講?,F(xiàn)場相當(dāng)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lián)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并茂地呈現(xiàn)我香港時期十一年在學(xué)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學(xué)生命”,在現(xiàn)場送給觀眾。典禮由黃國彬教授代表文學(xué)院致詞,除了聯(lián)合書院馮國培院長、圖書館潘明珠副館長、中文系陳雄根主任等主辦人之外,與會者更包括了昔日的同事盧瑋鑾、張雙慶、楊鐘基等,令我深感溫馨。放眼臺下,昔日的高足如黃坤堯、黃秀蓮、樊善標、何杏楓等,如今也已做了老師,各有成就,令人欣慰。
演講的聽眾多為學(xué)生,由中學(xué)老師帶領(lǐng)而來。講畢照例要簽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年,索簽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簽書、簽筆記本、簽便條、簽書包、簽學(xué)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dāng)然,日期也不能少。那些名字往往由索簽人即興口述,偏偏中文同音字最多?!笆裁??whay?恩惠的惠嗎?”“不是的,是智慧的慧?!薄耙膊皇?,是恩惠的惠加草字頭?!眮y軍之中,常常被這么亂喊口令。不僅如此,一粉絲在桌前索簽,另一粉絲卻在你椅后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里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的手上,忽而是握著自己的筆,忽而是他人遞過來的,所以常會掉筆。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脫衣,卻勻不出手。你內(nèi)急已久,早應(yīng)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于旋渦之外,不知該縱容還是喝止炒熱了的粉絲。
去年底在中文大學(xué)演講的那一次,聽眾之盛況不能算多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yīng)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fēng)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帽子不見了。
事后幾位主人回去現(xiàn)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后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yīng)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放心,還諄諄囑咐潘明珠、樊善標,如果尋獲,務(wù)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后,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于是丟定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存整理所發(fā)現(xiàn),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頭上,由后腦斜壓向前額,有優(yōu)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雷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于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前窄后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風(fēng)流,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nèi)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愈寒,尤其風(fēng)大時,帽內(nèi)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jīng)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dāng)年父親愛我,應(yīng)該不遜于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著我庇佑著我的,甚至在抗戰(zhàn)淪陷區(qū)逃難,生死同命的,是母親。呵護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候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lǐng)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越長越大了,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shù)下南洋,或擔(dān)任同鄉(xiāng)會理事長,投入鄉(xiāng)情僑務(wù);我則學(xué)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guān)節(jié)病苦于腳痛,時發(fā)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中山大學(xué)”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我存即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高雄安頓。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的獨子,我卻未能經(jīng)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臺大醫(y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睂嵲诶⒕螣o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于五十三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fēng)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fēng)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chǎn)。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內(nèi)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聯(lián)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這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fēng)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fēng)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二〇〇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