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鮮嫩六十年

毛　尖

俞老板就是俞曉群，他的身份履歷非常漫長，我說得清的是兩個，當(dāng)年《萬象》掌柜陸公子背后的男人，以及現(xiàn)在草鷺文化背后的男人。

俞老板祖上和明代俞大猷有些關(guān)聯(lián)，我特意去查過俞大猷畫像，面若重棗，唇若涂脂，能文能武，亦莊亦諧，全部可以拿來形容俞老板。因為在上海有分號，俞老板經(jīng)常南下，我們在上海平時不怎么主動見面的一幫朋友也得以時常聚談。俞老板進(jìn)來，有時紅有時黃，男性能把這兩款顏色穿得甜萌又躁動的，全世界就兩個，一個是孫悟空，一個是俞曉群。俞曉群落座，就招呼同行的利總給大家發(fā)新書，利總身強(qiáng)體壯口無遮攔，一句“三十歲的老娘們”直接炸了桌上女性，不過也因為他八字硬朗直來直去，才架得住俞老板天南地北飛來飛去的好體力。這些年，被俞老板拖瘦拖殘的男人，也是一部出版血淚史。

出版這行業(yè)，誰干誰炸裂。好不容易做小伏低跟作者諂媚好，一校指出幾個雷區(qū)，二校提示一些敏感，再跟作者哈哧哈哧溝通好，要是戀人早就拳腳相向了，但也還要微笑著說謝謝您的諒解，然后九九八十一難終于成書，第二天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流出電子版。五十塊錢一杯咖啡，沒人有意見，五十塊一本《不愧三餐》，還有人猶豫。俞老板看著生氣，索性惡向膽邊生，來來來，一不做二不休，我們來做一千元的特裝書。他自己設(shè)計圖像自己追蹤工藝，王強(qiáng)的真皮版《書蠹牛津消夏記》做成后，連董橋都很艷羨，用陸灝的說法是，“一套書放入封套中，書與封套幾乎沒有縫隙，其中空氣慢慢溢出，書會漸漸下降，直至落到封套底部”。這要說的是人皮，就是黃賭毒。

做書就是俞老板全部的淫欲。這么多年，俞老板的作者有些結(jié)了三四次婚，有些換了五六個女朋友，就像子善老師這樣心里只有張愛玲的，也在很多其他女作家身上花了時間，俞老板卻孫悟空一樣，心里只有唐僧。哦，錯了，孫悟空還曾經(jīng)動過一次心，《西游記》七十二回，七個蜘蛛精沐浴，孫悟空一旁偷窺，竟吟出一段香曲：“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jié)。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后來他還變成一只老鷹，將她們的衣服叼走。具體詳情，看俞老板的《初讀五記》，他在里面專門談了女人。

俞老板談女人，也孫悟空一樣，滿滿少年氣。整本《書后的故事》（簡稱《故事》），寫了他幾大遺憾，比如遺憾沒有見過弗·胥特芬（Franz Staffen）插畫的《浮士德》原書，而其中最真切的一個遺憾是，他一直為諸葛亮妻“黃氏丑陋而抱憾”，而更令他有抱憾終身之感的是，“不知其丑到何種程度”。我想起小時候，學(xué)校里傳靈橋下有個賣棒冰的女人是全寧波最難看的，但是她每天很早就收攤，放學(xué)是看不到的，我們前后桌四個人，竟然逃課長途奔襲一節(jié)課的時間去看了一下，回來以后添油加醋講給同學(xué)聽，搞得全班同學(xué)分批次都去朝拜了一番。這種事情，只會發(fā)生在天聾地啞的童年，成長后的美學(xué)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庸俗，只知道看流行美女。英國、日本影視能高其他國家一頭，其中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他們留守了生命的天真氣，呵護(hù)了丑的天籟和動人，在美學(xué)光譜上占了全球首席。而俞老板身上最美好的一點(diǎn)也是這個，他身心燦爛又遼闊。

當(dāng)年做《萬象》，他和陸灝兩人吵到拍桌子，陸灝直接罵他昏君，他后來也還是笑嘻嘻，“沈公安慰我說，至少陸灝還認(rèn)你是君”。這是俞老板，和陸灝這樣“只吃小時候吃過的菜”的作男，都能廝守三十年，沒有一顆大心臟，早就彼此冰棍了。也是這個原因吧，我們在歲月里老去一年又一年，但俞老板卻涂了防冷蠟似的，一年比一年鮮美，尤其這些年，常穿嫩黃T恤出場，搞得傅子這樣的上海灘風(fēng)流代表，也只能讓出C位。不過，看完俞老板的《故事》，才能真正明白為什么他的保鮮期那么長。

俞老板愛動感情。整本書，俞老板前前后后哭了十多次。父母殺小雞，他哭。買回家的小魚死了，他哭。哥哥姐姐下鄉(xiāng)勞動，他哭?？础度龂萘x》，讀到姜維一生才華卻在舉兵之時心痛病發(fā)，被亂兵所殺，號啕大哭。看《水滸傳》，一百零八將最后被宋江帶去接受招安，不久逃的逃傷的傷死的死，再次哭成狗。知天命的年紀(jì)，其實最怕示弱，尤其男人，怎么好意思說自己愛哭，但俞老板無所謂，天性中的情感法則高過后天的世故教育，他心里一直住著一個曹丕似的寶玉?！度龂萘x》中，曹操打敗袁紹，曹丕在斷壁殘垣中，發(fā)現(xiàn)蓬頭垢面的甄氏，“以衫袖拭其面而觀之，見甄氏玉肌花貌，有傾國之色”。搞得俞老板也打小落下壞毛病，看到女孩面容不潔，就想衫袖拭之。而在象征的意義上，“衫袖拭之”的愿望，成了他人生的基本沖動。

他大學(xué)讀的是數(shù)學(xué)，最初的著述都關(guān)乎數(shù)學(xué)，他看馬克思，也首先關(guān)注馬克思的《數(shù)學(xué)手稿》，而數(shù)學(xué)，在本質(zhì)上，就是對宇宙的一次擦拭。后來他一路成為遼寧教育出版社的社長，海豚出版社的社長，一路他向天南地北的作者發(fā)出集結(jié)令，然后把大家擦拭整潔，集合在萬象書坊、海豚書館里。內(nèi)心深處，他始終是那個試圖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的男孩，他的整個童年時代，最高光的一刻是，全家下放到農(nóng)村時，有一次他騎獨(dú)輪冰車，被一群孩子堵到田埂旁。這個時候，他加快速度，“雙手一撐冰釬子，跳過田埂，飛到另一塊水田的冰面上”。當(dāng)時，旁觀的社員一陣歡呼，什么都比他強(qiáng)的哥哥也在其中。

這一刻，世界被他擦拭得煥然一新，而我相信，他后來的全部努力，都試圖重返“飛到另一塊水田”的那一秒鐘。或者換句話說，這個被我們叫作俞老板的男人，如果你“衫袖拭之”，就是少年俞曉群。至于這本書，會用九十二個故事告訴你，為什么這個男人可以鮮嫩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