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蘆溝曉月

游蹤漫影 作者:謝冕 著


蘆溝曉月

□[中國]王統(tǒng)照

“蒼涼自是長安日,嗚咽原非隴頭水?!?/p>

這是清代詩人詠蘆溝橋的佳句,也許,長安日與隴頭水六字有過分的古典氣息,讀去有點礙口。但,如果你們明這六個字的來源,用聯(lián)想與想像的力量湊合起,提示起這地方的環(huán)境,風(fēng)物,以及歷代的變化,你自然感到像這樣“古典”的應(yīng)用確能增加蘆溝橋的偉大與美麗。

打開一本詳明的地圖,從現(xiàn)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區(qū)域里你可找得那條歷史上著名的桑乾河。在往古的戰(zhàn)史上,在多少吊古傷今的詩人的筆下,桑乾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說到治水、隰水、水這三個專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還有,凡到這北平的人,誰不記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不記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門,永定門,大概可說是“無人不曉”罷。我雖不來與大家談考證,講水經(jīng),因為要敘敘蘆溝橋,卻不能不談到橋下的水流。

治水、隰水、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實都是那一道河流,——桑乾。

還有,一條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書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渾河。渾河源出渾源,距離著名的恒山不遠,水色渾濁,所以又有小黃河之稱。在山西境內(nèi)已經(jīng)混入桑乾河,經(jīng)懷仁,大同,委宛曲折,至河北的懷來縣。向東南流入長城,在昌平縣境的大山中如黃龍似地轉(zhuǎn)入宛平縣境,二百多里,才到這條巨大雄壯的古橋下。

原非隴頭水,是不錯的,這橋下的湯湯流水,原是桑乾與渾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謂治水,隰水,水,永定河,與渾河,小黃河,黑水河(渾河的俗名)的合流。

橋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的時代,也不開始于蒙古人的占據(jù)北平。金人與南宋南北相爭時,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將這河上的木橋換了,用石料造成。這是見之于金代的詔書,據(jù)說:“明昌二年三月橋成,敕命名廣利,并建東西廊以便旅客?!?/p>

馬哥孛羅來游中國,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時,他已看見這雄偉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記里贊美過。

經(jīng)過元明兩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統(tǒng)九年的加工比較偉大,橋上的石欄,石獅,大約都是這一次重修的成績。清代對此橋的大工役也有數(shù)次,乾隆十七年與五十年兩次的動工,確為此橋增色不少。

“東西長六十六丈,南北寬二丈四尺,兩欄寬二尺四寸,石欄一百四十,橋孔十有一,第六孔適當(dāng)河之中流?!?/p>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統(tǒng)計,對此橋的長短大小有此說明,使人(沒有到過的)可以想像它的雄壯。

從前以北平左近的縣分屬順天府,也就是所謂京兆區(qū)。經(jīng)過名人題詠的,京兆區(qū)內(nèi)有八種勝景:例如西山霽雪,居庸疊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幽美的山川風(fēng)物。蘆溝不過有一道大橋,卻居然也與西山居庸關(guān)一樣列入八景之一,便是極富詩意的“蘆溝曉月”。本來,“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是最易引動從前旅人的感喟與欣賞的凌晨早發(fā)的光景,何況在遠來的巨流上有這一道雄偉壯麗的石橋,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賈,農(nóng),工,為了事業(yè),為了生活,為了游覽,他們不能不到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陽返照,或東方未明時打從這古代的橋上經(jīng)過。你想:在交通工具還沒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時候,車馬,擔(dān)簦,來往奔馳,再加上每個行人誰沒有憂、喜、欣、戚的真感橫在心頭,誰不為“生之活動”在精神上負(fù)一份重?fù)?dān)?盛景當(dāng)前,把一片壯美的感覺移入滲化于自己的憂喜欣戚之中,無論他是有怎樣的觀照,由于時間與空間的變化錯綜,面對著這個具有崇高美的壓迫力的建筑物,行人如非白癡,自然以其鑒賞力的差別,與環(huán)境的相異,生發(fā)出種種的觸感。于是留在他們的心中,或留在籍文字繪畫表達出的作品中,對于蘆溝橋三字真有很多的酬報。

不過,單以“曉月”形容蘆溝橋之美,據(jù)傳說是另有原因:每當(dāng)舊歷的月盡頭(晦日)天快曉時,下弦的鉤月在別處還看不分明,如有人到此橋上,他偏先得清光。這俗傳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實,蘆溝橋也不過高起一些,難道同一時間在西山山頂,或北平城內(nèi)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曉的月亮,會比蘆溝橋上不如?不過,話還是不這么拘板說為妙,用“曉月”陪襯蘆溝橋的實是一位善于想像而又身經(jīng)的藝術(shù)家的妙語,本來不預(yù)備后人去作科學(xué)的測驗。你想:“一日之計在于晨”,何況是行人的早發(fā)。朝氣清,烘托出那鉤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橋。京城的雉堞若隱若現(xiàn),西山的云翳似近似遠,大野無邊,黃流激奔,……這樣光,這樣色彩,這樣地點與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曉,景物雖然隨時有變,但若無雨雪的降臨,每月末五更頭的月亮,白石橋,大野,黃流,總可湊成一幅佳畫,渲染飄浮于行旅者的心靈深處,發(fā)生出多少樣反射的美感。

你說:偏以“曉月”陪襯這“碧草蘆溝”(清劉履芬的《鷗夢詞》中有《長亭怨》一闋,起語是:嘆銷春間關(guān)輪鐵,碧草蘆溝,短長程接。)不是最相稱的“妙境”么?

無論你是否身經(jīng)其地,現(xiàn)在,你對于這名標(biāo)歷史的勝跡,大約不止于“發(fā)思古之幽情”罷?其實,即以思古而論也盡夠你深思,詠嘆,有無窮的興感!何況血痕染過那些石獅的鬈鬣,白骨在橋上的輪跡里腐化,漠漠風(fēng)沙,嗚咽河流,自然會造成一篇悲壯的史詩。就是萬古長存的“曉月”也必定對你慘笑,對你冷覷,不是昔日的溫柔,幽麗,只引動你的“清念”。

橋下的黃流,日夜嗚咽,泛挹著青空的灝氣,伴守著沉默的郊源?!?/p>

他們都等待著有明光大來與洪濤沖蕩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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