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子還得逗下去

———理解斷想

一

理解并且萬歲是因了轟鳴的炮聲響徹大江南北的，目下兩國交好邊貿(mào)頻仍，此語便也煙消云散了，由是常常想到機運的大神秘。

許慎的《說文解字》云：理，治玉也，從玉里聲。解，判也，從刀判牛角?？磥硪斫馊朔堑孟劝讶舜笮栋藟K不可了。

二

分子、原子、質(zhì)子、夸克———我們對微觀世界的認識一再驕傲著人類理解的堅韌。我們還不時跑到月球上、太空中去理解，我們豪氣貫宇宙。然而，人又是最不配占有理解權(quán)力的動物了，從“血流漂杵”到《自殺指南》，倒是頗能概括人類自身理解的艱難史。莊子在《列御寇》中曾引孔夫子之嘆：人心比山川還要險惡，比預(yù)測天象還要困難，自然界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變化的一定周期，可是人卻面容復(fù)雜多變情感深深潛藏，無法讓人琢磨。

三

一個冰天雪地的隆冬，一群傷痕累累的男女，顫抖地向光明伸出索求的枯手。或混濁或明亮的眼睛貪婪地盯著碧空，似盯著敦煌壁畫永不降落的花朵。因為饑餓因為企盼因為曾經(jīng)粗壯而又一天天脆弱下去的心靈，我們發(fā)見了理解。

四

一顆小小的石子鉆入平靜的湖水，陣陣漣漪泛起，這是對理解層次的絕妙象征嗎？接連不斷的石子跳入湖面，漣漪交織作不規(guī)則的網(wǎng)，這是對復(fù)雜的交叉、簡單的包容的昭示嗎？我好似理解到大象無形的精微與恢宏。

五

民間傳說羅貫中評價關(guān)羽時，提筆凝思頗費躊躇，那時夜闌人靜，窗外關(guān)侯身影閃動，青龍偃月刀嘩啷啷鳴響，羅氏思維大開，下筆立判：亙古一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關(guān)爺獨愴然而欣然地退去。往不朽、高邁、挺拔等等一切美妙處理解是需要理解人所認可的理解吧。

六

蘇軾們多向往“侶魚蝦而友麋鹿”的生活，那大約是因野獸除餓急外不大傷人而發(fā)的感慨。我?？鄲赖匕l(fā)現(xiàn)，樂于理解他人的人多與陰謀家琉璃球軟骨癥等相連。當(dāng)然也不乏真誠的綠意，那又因過多的富有像慷慨的慈善家。

七

好話一句暖三春是困頓者的感受，興旺得流油的人是不屑于此的。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說永遠放著真理的光芒。而落井下石肥肉添膘不能不說是我們這個民族文化中特有的層次和把戲。

八

秦檜夫婦在杭州西湖畔跪了近千年，我們幾曾站著理解這青山白鐵之間的歷史霧靄，幾多跪著審判歷史的血腥與悲苦？與其說司馬遷贊頌了失敗的項羽，不如說太史公展示自己的人格供后人理解。

九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達爾文的哲思與《周易》暗合。豬往前拱，雞往后刨，這大約是理解的橋梁卻又難免是阻隔的關(guān)山。大人物的理解是居高臨下的，小人物的理解是仰視的，不要指望生機勃興的姑娘小伙能理解疲軟的中老年人，不要以為妓女小偷自認可恥，他們常在人前顯能，我也常常以為某些大家的深邃里有著猜測的成分。

設(shè)想平等人格的對視抑或有資格掌握打開理解的鑰匙。

十

猜想隱者是不需要理解的，但廣為人知的隱者還叫隱者嗎？猜想孤獨者是不需要理解的，但自詡孤獨本身不正是需要理解的呻吟嗎？恬淡如孔明者常自比管樂，飄逸如孟浩然者喟嘆“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币苍S理解了自己便容易理解他人，可我們常繁忙的懶散的不愿透徹理解自身，這其實又未必不是件幸事。

十一

理解充其量不過是邂逅的一對小情人，在無人的曠野中織著纏綿動人又四通八達的退路，一如沐浴在黃昏枝頭的兩只小鳥，嘰喳幾聲便各自飛回窩去了。但愿此種理解是對理解的褻瀆。

十二

我常常放飛理解的鴿子，它叼回的常是帶刺的酸棗，這感覺讓我驚恐自己是否太多地辜負了他人的春意，進而逼我作如是觀：理解是游渡大海時的救生圈，給你我便沒有了，理解別人是否意味著消滅自己？

十三

吃膩了大魚大肉想喝稀粥，蹲久了機關(guān)看見挑大糞的下苦人也覺得他們活得香噴噴。誰知明天又有哪個詞匯交了好運道，有則是肯定的，人們很快忘卻也是可以肯定的。人有什么玩不膩的時候呢？

十四

一個人不需要他人理解而又不感到孤獨時，我以為便懂得了理解，因為他與天地同在，他摘得了天地之心。“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贝怂^也。

十五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兩位先哲在濠水橋上的思辨，讓我努力品出幾千年前那股活水的苦澀與隔膜，它竟渙漫開來，溢流四野，一時消失的了無蹤跡了。

十六

理解及其意蘊雖浮沉不定卻是不死的，那或許是人們須臾不可或缺又始終把握不住的緣由吧。

于是悶子還得逗下去，以祭我們?nèi)遮吋氈露鴥?yōu)雅的生活。

1996 年 10 月
———載《山西人大》1997 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