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之趣

大自然創(chuàng)造人類的同時(shí)，還創(chuàng)造了很多種動物與人類共同生活在這地球上。它們與人類或敬而遠(yuǎn)之，或相互陪伴。古往今來的文人們總愛將它們寫進(jìn)文字里，或表達(dá)喜愛，或托物言志。它們的存在，為人類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趣味與溫暖。

貓

/老舍

貓的性格實(shí)在有些古怪。說它老實(shí)吧，它的確有時(shí)候很乖。它會找個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墒牵s到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走出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聽到點(diǎn)老鼠的響動啊，它又多么盡職，閉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拉倒！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shí)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xì)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diào)。在不叫的時(shí)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連半個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紙上！它倔強(qiáng)得很！

是，貓的確是倔強(qiáng)。看吧，大馬戲團(tuán)里什么獅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驢，都能表演一些玩藝兒，可是誰見過耍貓呢？（昨天才聽說：蘇聯(lián)的某馬戲團(tuán)里確有耍貓的，我當(dāng)然還沒親眼見過。）

這種小動物確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著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墒撬帜敲从旅停灰f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兒或蝎子螫的腫起來。

趕到貓兒們一講起戀愛來，那就鬧得一條街的人們都不能安睡。它們的叫聲是那么尖銳刺耳，使人覺得世界上若是沒有貓啊，一定會更平靜一些。

可是，及至女貓生下兩三個棉花團(tuán)似的小貓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盡責(zé)地看護(hù)兒女，連上房兜兜風(fēng)也不肯去了。

郎貓可不那么負(fù)責(zé)，它絲毫不關(guān)心兒女。它或睡大覺，或上屋去亂叫，有機(jī)會就和鄰居們打一架，身上的毛兒滾成了氈，滿臉橫七豎八都是傷痕，看起來實(shí)在不大體面。好在它沒有照鏡子的習(xí)慣，依然昂首闊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兩口東西，就又去挑戰(zhàn)開打。有時(shí)候，它兩天兩夜不回家，可是當(dāng)你以為它可能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了，它卻瘸著腿大敗而歸，直入廚房要東西吃。

過了滿月的小貓們真是可愛，腿腳還不甚穩(wěn)，可是已經(jīng)學(xué)會淘氣。媽媽的尾巴，一根雞毛，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上沒結(jié)沒完。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即馬上起來，再跑再跌。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和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們在花盆里摔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你不肯責(zé)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氣勃勃，天真可愛呀?？墒?，你也愛花。這個矛盾就不易處理。

現(xiàn)在，還有新的問題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滅了，貓還有什么用處呢？而且，貓既吃不著老鼠，就會想辦法去偷捉雞雛或小鴨什么的開開齋。這難道不是問題么？

在我的朋友里頗有些位愛貓的。不知他們注意到這些問題沒有？記得二十年前在重慶住著的時(shí)候，那里的貓很珍貴，須花錢去買。在當(dāng)時(shí)，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貓反倒須放在籠子里養(yǎng)著，以免被老鼠吃掉。據(jù)說，目前在重慶已很不容易見到老鼠。那么，那里的貓呢？是不是已經(jīng)不放在籠子里，還是根本不養(yǎng)貓了呢？這須打聽一下，以備參考。

也記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國輪船上，我吃過一次貓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yàn)椴蛔R法文，看不懂菜單。貓肉并不難吃，雖不甚香美，可也沒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該把貓都送往法國輪船上去呢？我很難作出決定。

貓的地位的確降低了，而且發(fā)生了些小問題?？墒牵也⒉粸樨埖拿\(yùn)多耽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滅鼠運(yùn)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貓的威風(fēng)怎會減少了呢？兩相比較，滅鼠比愛貓更重要的多，不是嗎？我想，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機(jī)械化了，不是連驢馬也會有點(diǎn)問題嗎？可是，誰能因耽憂驢馬沒有事作而放棄了機(jī)械化呢？

〇 閱讀札記

老舍筆下的貓，有時(shí)慵懶、溫柔，有時(shí)天真、淘氣，還有著自己的倔強(qiáng)，是那樣的靈動又可愛。從文字間，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這個小生靈溢于言表的喜愛和細(xì)致入微的觀察。

小麻雀

/老舍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shí)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看它這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的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diǎn)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墒撬淖蟪嵋苍S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的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jìn)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小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diǎn)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墒切∝埐]在院里，我很快的跑進(jìn)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jiān)谟氨谇暗幕ㄅ枧远字?。我忙去?qū)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被人養(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搭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jìn)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yù)知生命危險(xiǎn)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jìn)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趕緊的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nèi)睜著呢。

進(jìn)了廚房，貓?jiān)谝粭l鐵筒——冬天生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象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shí)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象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的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的楞著。它只有那么一點(diǎn)活氣，都在眼里，象是等著貓?jiān)贀渌鼪]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胡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diǎn)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上，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diǎn)也不動。象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cè)，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的注視著地上。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可是并非全無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的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是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diǎn)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zhǔn)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象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楞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楞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睜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diǎn)什么。

〇 閱讀札記

作者遇見了一只受傷的小鳥，從它的動作和黑豆般的眼中猜測著它的來歷與心理。他想要幫助它，卻被小貓打亂了計(jì)劃……小鳥的防范與無助、小貓的淘氣在作者筆下是那樣的生動和扣人心弦。

小動物們

/老舍

鳥獸們自由的生活著，未必比被人豢養(yǎng)著更快樂。據(jù)調(diào)查鳥類生活的專門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jù)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的艱苦。獸類的互相殘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shí)在可以不必?？墒?，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yǎng)著，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的夾縫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么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yǎng)好呢，還是自由的活著好呢？也不敢說。把養(yǎng)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shí)，我才敢說些關(guān)于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么，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的幼時(shí)，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并養(yǎng)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fèi)錢的活玩藝兒?？墒?，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diǎn)兒故典。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隨著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著二十多歲。我的經(jīng)驗(yàn)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shí)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全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yīng)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墒侨胰兹谌系牟⒉恢靛X。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羅。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yàn)橛鹕珕握{(diào)，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diǎn)子、烏、環(huán)、玉翅。點(diǎn)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著頭上那個點(diǎn)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diǎn)子和紫點(diǎn)子。烏與點(diǎn)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jià)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shù)郊绮?，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yàn)楹芟褙ツ昵巴ㄐ械娘L(fēng)帽；這種確是非常的好看，因而價(jià)值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lán)烏和藍(lán)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lán)色兒的。這種并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鋒頭也就拉倒了。

環(huán)，簡單的很：全白而項(xiàng)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huán)；反之，全黑而項(xiàng)上有白圈者是玉環(huán)。此外有紫環(huán)，全白而項(xiàng)上有一紫環(huán)。“環(huán)”這種鴿似乎永遠(yuǎn)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么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yàn)榘孜驳娘w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shí)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灰的、紫的，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比較有些價(jià)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jià)值，可不怎么十分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shí)有，也能時(shí)興一陣，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yuǎn)。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墒腔疑缰皇且稽c(diǎn)，如灰頭、灰環(huán)，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diǎn)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jià)值似乎永遠(yuǎn)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么說吧，飛起四十只鴿，其中有過半的點(diǎn)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只都是點(diǎn)子，或都是烏，或點(diǎn)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只環(huán)或玉翅。想想看吧：點(diǎn)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的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著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diǎn)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么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的好看，像一朵花，當(dāng)中一塊白，前后左右都鑲著黑或紫，它使人覺得安閑舒適。可是銅翅烏幾乎永遠(yuǎn)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兒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便決定了身價(jià)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著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鳳——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攙著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著。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yàn)槟呛每吹念^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杓兒，楞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忽忽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biāo)準(zhǔn)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dāng)然不美。所以要強(qiáng)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上译x開鴿子們已念多年，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么樣子了；有機(jī)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yàn)檫@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shí)實(shí)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yīng)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色單調(diào)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diǎn)子與烏什么的，個子大一點(diǎn)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fā)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大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qiáng)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爾也還被人愛。長嘴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的“噴”。再說呢，噴的時(shí)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么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diǎn)也沒關(guān)系。要作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yáng)，便長點(diǎn)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墒怯辛膺€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飛起的時(shí)候，能飛著飛著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后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后又獨(dú)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它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lán)空中落下一團(tuán)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他有個標(biāo)幟，即在項(xiàng)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著。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diǎn)，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shí)候長著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yǎng)毛腳鴿，須蓋灰頂?shù)姆?，不要瓦。因?yàn)橥叩睦鈨和鶄嗣_而流出血來。

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jīng)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著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〇 閱讀札記

老舍對小動物們是真正喜愛的，所以才會去思考鳥獸們被人類豢養(yǎng)是否更快樂。老舍本想寫一篇關(guān)于小動物們的文章，以鴿子為開頭，沒想到一開頭就停不下來，可見他對鴿子的喜愛之心。

海燕

/鄭振鐸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俐，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只小燕子。當(dāng)春間二三月，輕飔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xì)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漫無比的春天時(shí)，那些小燕子，那些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shí)，斜飛于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聲，已由這里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另有幾只卻雋逸的在粼粼如縠紋的湖面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于纖細(xì)的電線上，——嫩藍(lán)的春天，幾支木桿，幾痕細(xì)線連于桿與桿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diǎn)，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p>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么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yùn)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nóng)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diǎn)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于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那一對、兩對么？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xiāng)所見的那一對、兩對么？

見了它們，游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xiāng)愁么？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lán)色，海波是平穩(wěn)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fēng)，只吹起了絕細(xì)絕細(xì)的千萬個粼粼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于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燦爛的水面，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lán)色，只有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平貼于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lán)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xì)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diǎn)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shí)，我們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現(xiàn)了。它們?nèi)允请h逸的從容的在海面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面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么？不會遇著暴風(fēng)疾雨嗎？我們真替它們擔(dān)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只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么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xiāng)，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yuǎn)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面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dāng)孩子時(shí)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著，浮憩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么？

啊，鄉(xiāng)愁呀，如輕煙似的鄉(xiāng)愁呀！

〇 閱讀札記

在離國千里的海面上偶遇了一群燕子，它們與故鄉(xiāng)的燕子一樣活潑可愛，這一對、兩對的燕子是故鄉(xiāng)的燕子嗎？“燕子歸來尋舊壘”，這一群可愛又堅(jiān)韌的生靈勾起了羈旅之人如輕煙似的鄉(xiāng)愁。

蟬與紡織娘

/鄭振鐸

你如果獨(dú)自坐在窗內(nèi)，靜悄悄地沒一個人來打擾你，一點(diǎn)鐘二點(diǎn)鐘的過去，嘴里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fā)上慢慢地噴著煙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這靜境之內(nèi)，你便可以聽到那墻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dú)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松風(fēng)在足下拂過，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duì)，因季候的關(guān)系，而頗有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fēng)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jié)婚歌，那是中世紀(jì)武士美人的大宴時(shí)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音，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復(fù)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的叮令，還有無數(shù)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音調(diào)之凄抑卻都是一樣的：他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他們的歌聲，是如秋風(fēng)之掃落葉，怨婦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yuǎn)而凄迷，低回而愁腸百結(jié)。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dú)宿于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陌菜?。什么愁情，鄉(xiāng)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一串的從根兒勾引起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绻且灰故且粋€月夜，天井里統(tǒng)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概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后出現(xiàn)，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yīng)。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jīng)驗(yàn)；在無數(shù)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后，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jīng)驗(yàn)的人必是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只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時(shí)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并不涼爽。正午的時(shí)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diǎn)的涼風(fēng)，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的站著，似老僧入了定似的。風(fēng)扇之類既得不到，只好不斷的用手巾來拭汗，不斷的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shí)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xù)，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陣在那里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后，蒙朧的蒙眬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shí)，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竿亂搖一陣，而一只二只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今是百只以上的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卻并不減少?！?/p>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shí)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并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yuǎn)的調(diào)子，在什么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shí)時(shí)的干涉孩子們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fēng)大作，雨點(diǎn)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nèi)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diào)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咭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dāng)太陽曬得滿山時(shí)，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復(fù)放入箱中。下山之計(jì)遂又打消了。

誰曾于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后再聽了蟬之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jīng)驗(yàn)。

〇 閱讀札記

蟲鳴是大自然的樂音，在清幽的山間，蟲鳴是美妙的，也是季節(jié)交替的使者。夏蟲的鳴聲，讓人有生之盛年之感；秋蟲的鳴聲，則讓人生出悲戚、凄迷之情。作者在山中的一場奇妙經(jīng)歷，讓他驚奇的同時(shí)，亦感嘆自然的神奇。

蝴蝶的文學(xué)

/鄭振鐸

一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于小小的墻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diǎn)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fēng)粼粼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于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lán)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于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墻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只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dāng)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shù)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shí)，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里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著。一群兒童們嬉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后，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shí)，蝴蝶卻又態(tài)度閑暇的舒翼飛開。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現(xiàn)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的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shí)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存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fā)展。

二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于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著很工細(xì)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xué)里，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xù)的產(chǎn)生了不少。梁時(shí)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峰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fēng)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shí)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于是明時(shí)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托言梁簡文與劉孝綽同游后園，“見從風(fēng)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xiàn)簡文。此后，李商隱、鄭谷、蘇軾諸詩人并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為著名，人稱之為“謝蝴蝶”。

葉葉復(fù)翻翻，斜橋?qū)?cè)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艷復(fù)尋香，似閑還似忙。

暖煙沉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采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谷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fēng)月，不是花時(shí)也解來。

——陸游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shí)游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fēng)細(xì)，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逸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shí)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xiàn)在轉(zhuǎn)譯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著在游戲——呵，草的蝴蝶。

——護(hù)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著的蝴蝶。

——芭蕉

呀，那只籠鳥眼里的憂郁的表示呀；——它妒羨著蝴蝶！

——作者不明

當(dāng)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shí)——呵，它不過是一只蝴蝶！

——守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呵！

——春海

看那只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飛翔著。

——素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后呢！

——丁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xiàn)在沒有一個朋友，卻只跟在人的后邊呀！

——可都里

至于蝴蝶們呢，他們都只有十七八歲的姿態(tài)。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游戲著——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戲著，似乎在現(xiàn)在的生活里，沒有一點(diǎn)別的希求。

——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規(guī)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長

三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lián)想到關(guān)于莊周的一段故事。《莊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边@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后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為李耳的弟子，嘗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于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shí)，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后不時(shí)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于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沌初分時(shí)一個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diǎn)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于南華山。一日，莊周出游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干，一少婦坐于冢旁，用扇向冢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shí)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干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干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嘆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墳?！碧锸洗笈?，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于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后來，二人竟戀愛了，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shí)，王孫突然的心疼欲絕。王孫之仆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才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shí)，莊子卻嘆了一口氣從棺內(nèi)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nèi)扶出。這時(shí)，尋王孫時(shí)，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碧锸匣仡^一看，只見楚王孫及其仆踱了進(jìn)來。她吃了一驚，轉(zhuǎn)身時(shí)，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shí)，連王孫主仆也不見了?！霸瓉泶私郧f生分身隱形之法。”田氏自覺羞辱不堪，便懸梁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時(shí)，敲著瓦盆，依棺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為故事的在什么時(shí)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后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嘆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周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xiàn)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只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諸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qū)別?？芍斯适碌钠鹪矗卦谀纤蔚臅r(shí)候，或更在其前。

四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為嚴(yán)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qiáng)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臺遠(yuǎn)眺。她投身于臺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著手化為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读_浮舊志》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巖下，古木叢生，四時(shí)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p>

我少時(shí)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墻頭時(shí)，同伴的兒童們都指著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臺！”《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臺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绷鹤５墓适?，與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guān)于蝴蝶的最凄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xiàn)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為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jù)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么關(guān)系。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著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為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著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為梁山伯祝英臺。

梁山伯是梁員外的獨(dú)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shí)，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臺；祝英臺是一個女子，假裝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jié)拜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里攻學(xué)。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臺是女子。后來，英臺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shí)，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并將她戀著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臺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面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臺到了家中，時(shí)時(shí)戀念著山伯，怪他為什么好久不來求婚。后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臺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yīng)了他。英臺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郁郁不樂。這時(shí)，山伯在杭州也時(shí)時(shí)戀念著英臺——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郁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著英臺，便告訴他英臺臨別時(shí)所說的話，并述及英臺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臺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臺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著英臺。他母親不得已，只得差人請英臺來安慰他。英臺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后來，英臺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臺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轎抬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馬家，他們只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huán)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于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臺一見，急，忙鉆入墳中。他們來扯時(shí)，墳石又已合縫，只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面而不見人。后來他們?nèi)ゾ驂?。墳掘開了，不唯山伯的尸體不見，便連英臺的尸體也沒有了，只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面，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

這個故事感動了不少民間的少年男女?？此慕Y(jié)束甚似《華山畿》的故事?！豆沤駱蜂洝氛f：“華山畿者，宋少帝時(shí)《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shí)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云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女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dāng)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shí)，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b點(diǎn)沐浴既而出，歌曰：‘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dú)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shí)，棺木為儂開?！讘?yīng)聲開。女遂入棺。家人扣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日神女冢?！币苍S便是從《華山畿》的故事里演變而成為這個故事的。

五

梁山伯祝英臺以及韓憑夫妻，在人間不能成就他們的終久的戀愛，到了死后，卻化為蝶而雙雙的栩栩的飛在天空，終日的相伴著。同時(shí)又有一個故事，卻是蝶化為女子而來與人相戀的。《六朝錄》言：劉子卿住在廬山，有五彩雙蝶，來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間，有兩個女子來見他，說：“感君愛花間之物，故來相諧，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愿伸繾綣?！庇谑沁@兩個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處來一次，至于數(shù)年之久。

蝶之化為女子，其故事僅見于上面的一則，然蝶卻被我東方人視為較近于女性的東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過男子也有以蝶為名）?，F(xiàn)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義即為蝴蝶。陸奧的地方，尚存稱家中最幼之女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陸奧土語之蝴蝶。在古時(shí)，“太郭娜”這個字又為一個美麗的婦人的別名。

然在中國蝶卻又為人所視為輕薄無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間飛來飛去，一時(shí)停在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愛不專一的男子一樣。又在我們中國最通俗的小說如《彭公案》之類的書，常見有花蝴蝶之名；這個名字是給予那些喜愛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盜賊的。他們?nèi)绾劵ǖ南銡饧达w去尋找一樣，一見有什么好女子，便追蹤于她們之后，而欲一逞。

在這個地方，所指的蝴蝶便與上文所舉的不同，已變?yōu)橐环N慕逐女子的男性，并非上文所舉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們東方的文學(xué)里，原是具有異常復(fù)雜的意義的。

六

蝶在我們東方，又常被視為人的鬼魂的顯化。梁祝及韓憑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這個通俗的觀念的感發(fā)。這種鬼魂顯化的蝶，有時(shí)是男子顯化的，有時(shí)是女子顯化的?！洞轰炯o(jì)聞》說：“建安章國老之室宜興潘氏，既歸國老，不數(shù)歲而卒。其終之日，室中飛蝶散滿，不知其數(shù)，聞其始生，亦復(fù)如此。即設(shè)靈席，每展遺像，則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后遇避諱之日，與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隨至，不論冬夏也。其家疑其為花月之神?！边@個故事還未說蝶就是亡去少婦的魂?！豆镄岭s識》所記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為人的魂化?！皸铌蛔置髦?，娶江氏少女，連歲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旁，競?cè)漳巳?。及聞訃，聚族而哭，其蝶?fù)來，繞江氏，飲食起居不置也。蓋明之未能割戀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歸爾?！瓧畲蠓既⒅x氏，亡未殮。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帳中徘徊飛集窗戶間，終日乃去?！?/p>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則關(guān)于魂化為蝶的傳說。東京郊外的某寺墳地之后，有一間孤零零立著的茅舍，是一個老人名為高濱（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為鄰居所愛，然同時(shí)人又多自之為狂。他并不結(jié)婚，所以只有一個人。人家也沒有看見他與什么女子有關(guān)系。他如此孤獨(dú)的住著，不覺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來伴他。某一個晴明的下午，弟媳與她的兒子在床前看視他，他沉沉的睡著了。這時(shí)有一只白色大蝶飛進(jìn)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來。后來它飛出到花園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墳地上。它只在他面前飛，引他深入墳地。他見這蝶飛到一個婦人墳上，突然的不見了。他見墳石上刻著這婦人名明子（Akiko）死于十八歲。這墳顯然已很久了，綠苔已長滿了墳石上。然這墳收拾得干凈，鮮花也放在墳前，可見還時(shí)時(shí)有人在看顧她。這少年回到屋內(nèi)時(shí)，老人已于睡夢中死了，臉上現(xiàn)出笑容。這少年告訴母親在墳地上所見的事，他母親道：“明子！唉！唉！”少年問道：“母親，誰是明子？”母親答道：“當(dāng)你伯父少年時(shí)，他曾與一個可愛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結(jié)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后，他便宣言此后永不娶妻，且筑了這座小屋在墳地旁，以便時(shí)時(shí)可以看望她的墳。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問寒暑，天天到她墳上禱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對人并不提起這事。所以，現(xiàn)在，明子知他將死，便來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p>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為《飛的蝶簪》的通俗戲本，其故事似亦是從鬼魂化蝶的這個概念里演變出。蝴堞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因被誣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殺。欲為她報(bào)仇的人怎么設(shè)法也尋不出那個害她的人。但后來，這個死去婦人的發(fā)簪，化成了一只蝴蝶，飛翔于那個惡漢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導(dǎo)他們?nèi)プ剿?，因此?bào)了仇。

七

《蝴蝶夢》一劇是中國古代很流行的劇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夢》的一個名目，元劇中有關(guān)漢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又有蕭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劇本?，F(xiàn)在關(guān)漢卿的一本尚存在于《元曲選》中。

這個戲劇的故事，也是關(guān)于蝴蝶的，與上面所舉的幾則卻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個兒子，都喜歡讀書。一天，他上街替兒子們買些紙筆，走得乏了，在街上坐著歇息，不料因沖著馬頭，卻被騎馬的一個勢豪名葛彪筻打死了，三個兒子聽見父親為葛彪打死，便去尋他報(bào)仇，也把他打死了。他們都被捉進(jìn)監(jiān)獄。審判官恰是稱為“中國的蘇羅門”的包拯。當(dāng)他大審此案之前，曾夢自己走進(jìn)一座百花爛漫的花園，見一個亭子上結(jié)下個蛛網(wǎng)，花間飛來一個蝴蝶，正在打網(wǎng)中，卻又來了一個大蝴蝶，把它救出。后來，又來第二個蝴蝶打在網(wǎng)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后來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wǎng)上，卻沒有人救，那大蝴蝶兩次三番只在花叢上飛，卻不去救。包拯便動了惻隱之心，把這小蝴蝶放走了。醒來時(shí)，卻正要審問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們?nèi)齻€人都承認(rèn)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干兄或弟的事。包拯說，只要一個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釋出。便問他們的母親，要那一個去抵命。她說，要小的去。包拯道：“為什么？小的不是你養(yǎng)的么？”母親悲哽的說道：“不是的，那兩個，我是他們的繼母，這一個是我的親兒。”包拯為這個賢母的舉動所感動，便想道：夢見大蝴蝶救了兩個小蝶，卻不去救第三個，倒是我去救了他。難道便應(yīng)在這一件事上么？于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償命。”同時(shí)卻悄悄的設(shè)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八

還有兩則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后敘一下。

唐開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時(shí)，即旦暮宴于宮中，叫嬪妃們爭插艷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來，又放了去。看蝶飛止在那個嬪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于她的地方。后來因楊貴妃專寵，便不復(fù)為此戲。（見《開元天寶遺事》）

這一則故事，沒有什么很深的意味，不過表現(xiàn)出一個淫佚的君主的軼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則，事雖略覺滑稽，卻很帶著人道主義的精神。

長山王進(jìn)士?生為令時(shí)，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fēng)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dāng)使君先受風(fēng)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獨(dú)酌署中，忽報(bào)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為不恭，大受斥罵而返。由是罰蝶令遂止。（見《聊齋志異》卷十五）

〇 閱讀札記

蝴蝶是那樣一種美麗的生物。在東方，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文人、畫家們都對蝴蝶情有獨(dú)鐘。他們將蝴蝶畫進(jìn)畫里，寫進(jìn)詩里，寫進(jìn)故事里，蝴蝶給了他們靈感與思考，他們也為蝴蝶賦予了新的生命與象征，讓無數(shù)人為之唏噓、感嘆。

貓

/鄭振鐸

我家養(yǎng)了好幾次的貓，結(jié)局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后回家時(shí)，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貓來?；ò椎拿芑顫?，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里滾來滾去。三妹常常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著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shí)的光陰，那時(shí)太陽光暖暖的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后來這只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污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去逗它，它都不理會。我們都很替它憂郁。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只顯得不相稱。它只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郁悶的躺著。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的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里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個月來相伴的小侶，當(dāng)時(shí)只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只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里回來，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只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帶了一只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這只黃色小貓吸引去了。這只小貓比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shí)蝴蝶安詳?shù)仫w過時(shí)，它也會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diǎn)也不怕生人，有時(shí)由樹上躍到墻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曬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的查問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著它笑罵道：“你這小貓呀，給叫花的捉去才不亂跑呢！”我回家吃中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jìn)門，便飛也似的跑進(jìn)去了。飯后的娛樂，是看它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的綠葉中，好像等待著要捕捉什么似的。把它捉了下來。它又極快的爬上去了。過了二三個月，它會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聲了。

某一日清早，我起床來，披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里找了一遍也不見。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預(yù)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的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遍，沒有看見?！?/p>

家里的人都忙亂的尋找，但終于不見。

李媽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才不見它?！?/p>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貓的張媽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只小貓?！?/p>

我心里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yuǎn)處去，也許會認(rèn)得歸途的。

午飯時(shí)，張媽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jiān)陂T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這個亡失是證實(shí)了。三妹很不高興，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么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地，憤恨地，咒罵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yǎng)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只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nèi)绮涣麴B(yǎng)下來，至少也要為冬寒和饑餓所殺。張媽將它拾了進(jìn)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那樣喜歡頑耍。它好像是具有天生的憂郁性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人，對于它也不很注意。如此的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無的動物。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shí)，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shí)也逗著它玩，但并沒有像對于前幾只小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鉆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只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郁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shí)妻買了一對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吩咐張媽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只花白貓對于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

妻道：“張媽，留心貓，它會吃鳥呢?！?/p>

張媽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了。

一天，我剛要從樓上下來，忽聽見張媽嚷道：“啊呀！鳥死了一只了，給咬去了一條腿，籠板上都是血呢？什么該死東西咬它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只見一堆斷毛零羽之中，一只滿身血污的死鳥躺在那里，好像它死前曾和敵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的嚷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便立刻去找這兇手。

妻聽見了也慌忙跑下樓來，看見死鳥，心中很是難過，便道：“不是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媽當(dāng)心了。張媽，你干嗎不當(dāng)心！”

張媽默默無言，不能有什么話來辯護(hù)。

于是貓的罪狀證實(shí)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一頓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真是“畏罪潛逃”了，我心里忖。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jiān)谶@里了。”

它躺在露臺板上曬太陽，態(tài)度很安詳，嘴里好像還在吃著什么。我想，它一定還在吃那鳥腿，一時(shí)不由得怒氣沖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的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仍舊憤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媽在樓下叫道：“貓，貓？又拿鳥去了?！蓖瑫r(shí)我看見一只黑貓飛快的逃過露臺，嘴里銜著那剩下來的一只黃鳥，卻并不是我們的貓。我于是頓覺自己的錯誤了！

我心里十分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當(dāng)初的暴怒，我當(dāng)初的虐待，都成為刺痛我良心的針了！

我很想補(bǔ)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懂說話的，我將怎樣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后，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屋脊上。我對于它的亡失，比以前兩只貓的亡失更要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jī)會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yǎng)貓。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于上海

〇 閱讀札記

作者與其家人皆是愛貓之人，與貓有過數(shù)次因緣。這些可憐的、可愛的生靈們曾讓他們快樂、牽掛、憐憫、愧疚，最終皆因?yàn)楸瘧K的結(jié)局給大家?guī)頍o盡的遺憾。而這些貓的境遇與社會中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們又是何其相似呢！作者不愿再養(yǎng)貓，也是不愿再見到這樣的悲劇再次發(fā)生了吧。

夜鶯

/戴望舒

在神秘的銀月的光輝中，樹葉兒啁啾地似在私語，綷縩地似在潛行；這時(shí)候的世界，好似一個不能解答的謎語，處處都含著幽奇和神秘的意味。

有一只可愛的夜鶯在密蔭深處高囀，一時(shí)那林中充滿了她婉轉(zhuǎn)的歌聲。

我們慢慢地走到饒有詩意的樹蔭下來，悠然聽了會鳥聲，望了會月色。我們同時(shí)說：“多美麗的詩境！”于是我們便坐下來說夜鶯的故事。

“你聽她的歌聲是多悲涼！”我的一位朋友先說了，“她是那偉大的太陽的使女：每天在日暮的時(shí)候，她看見日兒的殘光現(xiàn)著慘紅的顏色，一絲絲的向遼遠(yuǎn)的西方消逝了，悲思便充滿了她幽微的心竅，所以她要整夜的悲啼著……”

“這是不對的，”還有位朋友說，“夜鶯實(shí)是月兒的愛人：你可不聽見她的情歌是怎地纏綿？她贊美著月兒，月兒便用清輝將她擁抱著。從她的歌聲，你可聽不出她靈魂是沉醉著？”

我們正想再聽一會夜鶯的啼聲，想要她啟示我們的懷疑，但是她拍著翅兒飛去了，卻將神秘作為她的禮物留給我們。

〇 閱讀札記

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月色是那樣皎潔，夜鶯的歌聲是那樣婉轉(zhuǎn)動聽，這樣的情景美得像一幅畫、一首詩。夜鶯究竟是太陽的使女，還是月兒的愛人？為何會有如此美妙的歌聲？神秘是它留給我們的禮物。

貓

/夏丏尊

白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遷回故鄉(xiāng)的后數(shù)日，妹就攜了四歲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來訪。自從母親死后，兄弟們各依了職業(yè)遷居外方，故居初則賃與別家，繼則因兄弟間種種關(guān)系，不得不把先人有過辛苦歷史的高大屋宇，售讓給附近的暴發(fā)戶，于是兄弟們回故鄉(xiāng)的機(jī)會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無歸寧的處所了。這次相見，彼此既快樂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見過姑母的。外甥女也當(dāng)然不認(rèn)得舅妗和表姊，雖經(jīng)大人指導(dǎo)勉強(qiáng)稱呼，總都是呆呆地相覷著。

新居在一個學(xué)校附近，背山臨水，地位清靜，只不過平屋四間。論其構(gòu)造，連老屋的廚房還比不上，妹卻極口表示滿意：

“雖比不上老屋，終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許多年沒有房子了！自從老屋賣去以后，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過老屋的面前真是……”

妻見妹說時(shí)眼圈有點(diǎn)紅了，就忙用話岔開：

“妹妹你看，我老了許多了罷？你卻總是這樣后生?！?/p>

“三姊倒不老！——人總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這樣大了，他們大起來，就是我們在老起來。我們已六七年不見了呢?！?/p>

“快弄飯去罷！”我聽了他們的對話，恐再牽入悲境，故意打斷話頭，使妻走開。

妹自幼從我學(xué)會了酒，能略飲幾杯。兄妹且飲且談，嫂也在旁羼著。話題由此及彼，一直談到飯后，還連續(xù)不斷。每到妹和妻要談到家事或婆媳小姑關(guān)系上去，我總立即設(shè)法打斷，因?yàn)槲沂巧钪烂迷诜蚣业木秤龅?，很不愿在難得晤面的當(dāng)初，就引起悲懷。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雜的鼠聲。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這樣多嗎？”妹驚訝了問。

“大概是近山的緣故罷。據(jù)說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厲害，今夜你聽，好像在打仗哩，你們那里怎樣？”妻說。

“還好，我家有貓?！煲a(chǎn)小貓了，將來可捉一只來?！?/p>

“貓也大有好壞，壞的貓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處撒屎，還是不養(yǎng)好?！蔽艺趯ひ捿p松的話題，就順了勢講到貓上去。

“貓也和人一樣，有種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貓，是好種，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阌浀脧那袄纤姆坷镉幸恢缓秘埩T。我們那只貓，就是從老四房里討去的小貓。近來聽說老四房里斷了種了——每年生一胎，附近養(yǎng)蠶的人家都來千求萬懇地討，據(jù)說討去都不淘氣的?，F(xiàn)在又快要生小貓了?！?/p>

老四房里的那只貓向來有名。最初的老貓，是曾祖在時(shí)就有了的。不知是哪里得來的種子，白地，小黃黑花斑，毛色很嫩，望上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銀嵌”。善捉鼠性質(zhì)卻柔馴得了不得，當(dāng)我小的時(shí)候，常去抱來玩弄，聽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個小伴侶。后來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里去，有時(shí)還看見這小伴侶的子孫。曾也想討一只小貓到家里去養(yǎng)，終難得逢到恰好有小貓的機(jī)會，自遷居他鄉(xiāng)，十年來久不憶及了。不料現(xiàn)在種子未絕，妹家現(xiàn)在所養(yǎng)的，不知已是最初老貓的幾世孫了。家道中落以來，田產(chǎn)室廬大半蕩盡，而曾祖時(shí)代的貓，尚間接地在妹家留著種子，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值得叫人無限感興的了。

“哦！就是那只貓的種子！好的，將來就給我們一只。那只貓的種子是近地有名的?；y還沒有變嗎？”

“你歡喜哪一種？——大約一胎多則三只，少則兩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銀嵌的，有一兩只是白中帶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p>

“那自然要金銀嵌的啰。”我腦中不禁浮出孩時(shí)小伴侶的印象來，更聯(lián)想到那如云的往事，為之茫然。

妻和妹之間，貓的談話，仍被繼續(xù)著，兒女中大些的張了眼聽，最小的阿滿，搖著妻的膝問：“小貓幾時(shí)會來？”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著煙默然聽她們。

“小貓的時(shí)候，要教它會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當(dāng)著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時(shí)候，就把碗擺在它的前面打，這樣打了幾次，它就不敢亂撒屎多偷食了?！?/p>

妹的貓教育論，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說即須回去，約定過幾天再來久留幾日，臨走的時(shí)候還說：

“昨晚上老鼠吵得真厲害，下次來時(shí)，替你們把貓捉來罷?！?/p>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個貓的話題。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們常問“姑媽幾時(shí)來？”其實(shí)都是為貓而問，我雖每回答他們“自然會來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對于那與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歷史的貓，懷著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貓快來。

妹的第二次來，在一個月以后，帶來的只是贈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種的花草苗種，并沒有貓。說前幾天才出生，要一月后方可離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銀嵌的，其余兩只是黑白花和貍斑花的，討的人家很多，已替我們把金銀嵌的留定了。

貓的被送來，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時(shí)已過端午，我從學(xué)校回去，一進(jìn)門妻就和我說：

“妹妹今天差人把貓送來了，她有一封信在這里。說從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適。大約是寒熱，不要緊的?！?/p>

我從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時(shí)就向室中四望：

“貓呢？”

“她們在弄它。阿吉阿滿，你們把貓抱來給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亞尼亞”聲從房中聽得阿滿抱出貓來：

“會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媽說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兒手中把小貓熟視著說：

“還小呢，別去捉它，放在地上，過幾天會熟的。當(dāng)心碰見狗！”

阿滿將貓放下。貓把背一聳就踉蹌地向房里遁去。接著就從房內(nèi)發(fā)出柔弱的“尼亞尼亞”的叫聲。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卑⒓桶M躡了腳進(jìn)房去。

“不要去捉它??！”妻從后叮囑她們。

貓確是金銀嵌，雖然產(chǎn)毛未退，黃白還未十分奪目，盡足依約地喚起從前老四房里小伴侶的印象?！澳醽喣醽啞钡慕新暫汀斑溥洹钡暮魡韭?，在一家中起了新氣氛，在我心中卻成了一個聯(lián)想過去的媒介，想到兒時(shí)的趣味，想到家況未中落時(shí)的光景。

與貓同來的，總以為不成問題的妹的病消息，一兩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篤，終于因惡性瘧疾引起了流產(chǎn)，遺下未足月的女孩而棄去這世界了。

一家人參與喪事完畢從喪家回來，一進(jìn)門就聽到“尼亞尼亞”的貓聲。

“這貓真不利，它是首先來報(bào)妹妹的死信的！”妻見了貓嘆息著說。

貓正在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著柱子，突然見我們來，就踉蹌逃去，阿滿趕到廚下把它捉來了，捧在手里：

“你還要逃，都是你不好！媽！快打！”

“畜牲曉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地望著貓這樣說，忘記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滿把貓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關(guān)在伙食間里，別放它出來！”我一邊說一邊懶懶地走入臥室睡去。我實(shí)在已怕看這貓了。

立時(shí)從伙食間里發(fā)出“尼亞尼亞”的悲鳴聲和嘈雜的爬搔聲來。努力想睡，總是睡不著。原想起來把貓重新放出，終于無心動彈，連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聲“把貓放出”的心緒也沒有，只讓自己聽著那連續(xù)的貓聲，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從此以后，這小小的貓?jiān)谌页闪艘粋€聯(lián)想死者的媒介，特別地在我，這貓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創(chuàng)傷，是用了家道中落等類的悵惘包裹著的。

傷逝的悲懷，隨著暑氣一天一天地淡去，貓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前被全家所詛咒的這不幸的貓，這時(shí)漸被全家寵愛珍惜起來了，當(dāng)作了死者的紀(jì)念物。每餐給它吃魚，歸阿滿飼它，晚上抱進(jìn)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傷。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黃黑斑錯落得非常明顯，當(dāng)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擲在鳳仙花叢里的時(shí)候，望去真是美麗。每當(dāng)附近四鄰或路過的人，見了稱贊說“好貓！”的時(shí)候，妻臉上就現(xiàn)出一種莫可言說的矜夸，好像是養(yǎng)著一個好兒子或是好女兒。特別是阿滿：

“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只剩了這只貓了！”她當(dāng)有人來稱贊貓的時(shí)候，不管那人陌生與不陌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

貓做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面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xué)校里回來就用了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的在庭間追趕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陽中坐在檐下對了這跳擲著的小動物作種種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閑話，阿滿和貓?jiān)诓莸厣献分鹬??？腿ズ螅液推薨徇M(jìn)幾椅正要關(guān)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滿也跟著喚。

可是卻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沒有呢！哪里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著急起來了。

“剛剛在天井里的。”阿滿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邊哭了起來。

“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么呢？——咪咪咪咪！”妻一邊責(zé)罵阿滿一邊嗄了聲再喚。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著喚。

可是仍聽不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nèi)室外，東鄰西舍，到處分頭都尋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才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著在月光下尋覓，也終于不見蹤影。一直鬧到十二點(diǎn)多鐘月亮已照屋角為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shí)開著，等它自己回來罷——偷是沒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沒聽見它叫。也許不至于此，今夜且讓它去罷?！蔽覍捨恐?，關(guān)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

貓終于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的，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從放學(xué)回來也不如平日高興，特別地在我，于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dú)自在屋后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田坑中發(fā)現(xiàn)貓的尸體。全身黏著水泥，軟軟地倒在坑里，毛貼著肉，身軀細(xì)了好些，項(xiàng)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者野獸咬斃了的。

“貓?jiān)谶@里！”我不自覺叫了說。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來，見了貓都呆呆地幾乎一時(shí)說不出話。

“可憐！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里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逼拚f時(shí)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著不動。

“進(jìn)去罷，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我催她們離開。

妻和女孩進(jìn)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后的一瞥，在黃昏中獨(dú)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lián)想媒介的無數(shù)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時(shí)強(qiáng)烈地齊現(xiàn)到心上來了。

〇 閱讀札記

一只可愛的小貓，成了作者回憶過去、緬懷親人的媒介。帶著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家人們對貓的態(tài)度不斷地轉(zhuǎn)變，由悵惘排斥到寵愛珍視?？上ж垉鹤罱K未逃過悲慘的結(jié)局，失去聯(lián)想媒介的作者陷入無限的傷感與悵惘中。

鳥和樹

/靳以

鳥的王國該是美麗的吧，不然怎么會引起那個老雅典人的憧憬（那是希臘的喜劇家阿里斯多芬在他的劇作《鳥》中暗示給我們的）？佛朗士又說到企鵝的國度，但是在真實(shí)的世界上，在我們居住的國家里，治理國家的雖然也用兩只腳支持他們的體重，可是他們既不能飛，又不能唱；他們卻是萬能的人類中的萬能者，承受萬人的膜拜和愛戴，役使萬人，也使萬人成為孤寡。

使人類添加一分幸福一分喜悅的，該不是人類本身的事。清晨，窗外的鳥聲就把我從煩苦的夢境中抓回來了，我張大了眼睛望不到；可是我的兩只耳朵，全被那高低的鳴囀充盈了。被露水洗清的高樹，巨人般地站在我的窗前，使它的枝葉晃動的，該是那跳躍的、飛翔的大小的快樂的鳥呢！如果我有雙羽翼，也該從窗口飛上枝頭了?？上夷青硢〉统恋囊粽{(diào)，即使是一只鳥，也只好做一只不會歌唱的含羞的鳥。

是什么樣的叫出那清越的高音，是什么樣的叫得那么曲折婉轉(zhuǎn)？是什么樣的叫得那么短促那么急，更是什么樣的叫得象貓，又象一只哀怨的洞簫？還有那快樂的，細(xì)碎的，忘卻人間一切苦痛的，在為那不同的鳴叫擊著輕松的拍子。以不同的心和不同的聲音高囀低鳴的眾鳥呵，都不過使這個世界更豐富些而已。

可是當(dāng)我站到樹的下面，以虔誠的心想來靜聆它們的鳴叫，我的身影就使它們驚逃飛散了。這卻使我看到它們?nèi)A麗的羽毛，翠綠的，血紅的，在藍(lán)天的海上漂著，我極自然地心里說：“山野間怎么能有這樣好看的鳥！”——隨即領(lǐng)悟到鳥對于人類的厭惡不是無端的了。

是的，人類慣于把一些樊籠和枷鎖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或頸項(xiàng)上，只是為了自己的貪欲，所以鳥該是不愛人類的，可是它卻愛樹，那沉默的大樹伸出枝葉去，障住了陽光，也遮住風(fēng)雨，可以安置它的巢，也可以供它短暫的休憩。它站在山邊，站在水旁，給遠(yuǎn)行人留下最后的深刻的影子；招致倉皇的歸鳥，用殘余的力量，迅速飛向枝頭，它就是那么挺然地站著，那臃笨的身軀抵住風(fēng)雨的搖撼，小小的鳥呵，在它的枝干間自在地跳躍。

如果我是一株樹呵，我要做一株高大粗壯的樹，把我的頂際插入云端，把我的枝干伸向遼遠(yuǎn)。我要看得深遠(yuǎn)，當(dāng)著太陽沉下去了，我用我的全心來迎接四方八面的失巢的小鳥，要它們?nèi)紬⒃谖业闹Ω砷g，要它們?nèi)軓奈业纳砩系弥环譁嘏?，用我的汁液做為它們的養(yǎng)料。我還為它們抵擋風(fēng)雨的侵蝕，我想那時(shí)候它們該真心愛我了，因?yàn)槲乙呀?jīng)不是那個屬于使它們厭惡的人類中的，我失去了那份自私和貪鄙，為了小鳥的幸福我情愿肩起最辛苦最沉重的擔(dān)子。

〇 閱讀札記

鳥兒的歌聲婉轉(zhuǎn)清越，讓“我”忍不住想要走近它，欣賞它，卻驚飛了這只鳥兒。鳥兒對人類的戒備讓“我”悵然若失。如果可以，“我”情愿做一棵樹，展開寬闊、茂密的枝葉，成為鳥兒的避風(fēng)港與棲息地。

貓

/靳以

貓好像在活過來的時(shí)日中占了很大的一部，雖然現(xiàn)在一只也不再在我的身邊廝擾。

當(dāng)著我才進(jìn)了中學(xué)，就得著了那第一只。那是從一個友人的家中抱來，很費(fèi)了一番手才送到家中。她是一只黃色的，像虎一樣的斑紋，只是生性卻十分馴良。那時(shí)候她才下生兩個月，也像其他小貓一樣歡喜跳鬧，卻總是被別的欺負(fù)的時(shí)候居多。友人送我的時(shí)候就這樣說：

“你不是歡喜貓么，就抱去這只吧。你看她是多么可憐的樣子，怕長不大就會死了。”

我都不能想那時(shí)候我是多么高興，當(dāng)我坐在車上，裝在布袋中的她就放在我的腿上。呵，她是一個活著的小動物，時(shí)時(shí)會在我的腿上蠕動的。我輕輕地拍著她，她不叫也不鬧，只靜靜地臥在那里，像一個十分懂事的東西。我還記得那是夏天，她的皮毛使我在冒著汗，我也忍耐著。到了家，我放她出來。新的天地嚇得她更不敢動，她躲在墻角或是椅后那邊哀哀地鳴叫。她不吃食物也不飲水，為了那份樣子，幾乎我又送她回去。可是過了兩天或是三天，一切就都很好了。家中人都喜歡她，除開一個殘忍成性的婆子。我的姊姊更愛她，每餐都是由她來照顧。

到了長成的時(shí)節(jié)，她就成為更沉默更溫和的了。她從來也不曾抓傷過人，也不到廚房里偷一片魚。她歡喜蹲在窗臺上，瞇著眼睛，像哲學(xué)家一樣地沉思著。那時(shí)候陽光正照了她，她還要安詳?shù)赜们白υ谀樕夏ㄒ淮斡忠淮蔚?。家中人會說：

“鏈哥兒抱來的貓，也是那樣老實(shí)呵！”

到后她的子孫們卻是有各樣的性格。一大半送了親友，留在家中的也看得出賢與不肖。有的竟和母親爭斗，正像一個浪子或是潑女。

她自己活得很長遠(yuǎn)，幾次以為是不能再活下去了，她還能勉強(qiáng)地活過來，終于一雙耳朵不知道為什么枯萎下去。她的腳步更遲鈍了，有時(shí)鳴叫的聲音都微弱得不可聞了。

她活了十幾年，當(dāng)著祖母故去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入殮，還停在家中；她就躺在棺木的下面死去。想著是在夜間死去的，因?yàn)樵绯堪l(fā)覺的時(shí)候她已經(jīng)僵硬了。

住到×城的時(shí)節(jié)，我和友人B君共住了一個院子。那個城是古老而沉靜的，到處都是樹，清寂幽閑。因?yàn)槭莾蓚€單身男子，我們的住處也正像那個城。秋天是如此，春天也是如此。墻壁粉了灰色，每到了下午便顯得十分黯淡?？墒遣恢缽哪睦飬s跳來了一只貓，她是在我們一天晚間回來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的。我們開了燈，她正端坐在沙發(fā)的上面，看到光亮和人，一下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我們同時(shí)都為她那美麗的毛色打動了，她的身上有著各樣的顏色，她的身上包滿了茸茸的長絨。我們找尋著，在書架的下面找到了。她用驚疑的眼睛望著我們，我們即刻吩咐仆人，為她弄好了肝和飯，我們故意不去看她，她就悄悄地就食去了。

從此在我們的家中，她也算是一個。

養(yǎng)了兩個多月，在一天的清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仍是從風(fēng)門的窗格里鉆出去（因?yàn)樗覀円恢睕]有完整的紙糊在上面），到午飯時(shí)不見回來。我們想著下半天，想著晚飯的時(shí)候；可是她一直就不曾回來。

那時(shí)候，雖然少了一只小小的貓，住的地方就顯得闊大寂寥起來了。當(dāng)著她在我們這里的時(shí)候，那些冷清的角落，都為她跑著跳著填滿了；為我們遺忘了的紙物，都由她有趣地抓了出來。一時(shí)她會跑上座燈的架上，一時(shí)她又跳上了書櫥?？墒撬鸦ㄅ杓苌系囊慌栌豪降厣希榱嘶ㄅ璧氖乱灿羞^，記得自己真就以為她是一個有性靈的生物，申斥她，輕輕地打著她；她也就畏縮地躲在一旁，像是充分地明白了自己的過錯似的。

平時(shí)最使她感覺到興趣的事，怕就是鉆進(jìn)抽屜中的小睡。只要是拉開了，她就安詳?shù)刈哌M(jìn)去，于是就故意又為她關(guān)上了。過些時(shí)再拉開來，她也許還未曾醒呢！有的時(shí)候是醒了，靜靜地臥著，看到了外面的天地，就站起來，拱著背緩緩地伸著懶腰。她會跳上了桌子，如果是晚間，她就分去了桌燈給我的光，往返地踱著，她的影子晃來晃去的，卻充滿了我那狹小的天地，使我也有著熱鬧的感覺。突然她會為一件小小的物件吸引住了，以前爪輕輕地?fù)苤?，驚奇地注視著被轉(zhuǎn)動的物件，就退回了身子，伏在那里，還是一小步一小步地退縮著——終于是猛地向前一躥，那物件落在地上，她也隨著跳下去。

我們有時(shí)候也用絨繩來逗引，看著她輕巧而窈窕地跳著。時(shí)常想到的就是“摘花賭身輕”的句子。

她的逃失呢，好像是早就想到了的。不是因?yàn)閺拇袄锿饷?，看到其他的貓從墻頭跳上跳下，她就起始也跑到外面去嗎？原是不知何所來，就該是不知何所去。只是頓然少去了那么一只跑著跳著的生物，所住的地方就感到更大的空洞了。想著這樣的情緒也許并不是持久的，過些天或者就可以忘懷了。只是當(dāng)著春天的風(fēng)吹著門窗的紙，就自然地把眼睛望著她日常出入的那個窗格，還以為她又從外面鉆了回來。

“走了也好，終不過是不足恃的小人呵！”

這樣地想了，我們的心就像是十分安然而愉快了。

過了四個月，B君走了，那個家就留給我一個人。如果一直是冷清下來，對于那樣的日子我也許能習(xí)慣了；卻是日愈空寂的房子，無法使我安心地守下去。但是我也只有忍耐之一途。既不能在眾人的處所中感到興趣，除開面壁枯坐還有其他的方法嗎？

一天，偶然地在市集中售賣貓狗的那一部，遇到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她問我要不要買一只貓。我就停下來，預(yù)備看一下再說。她放下在手中的竹籃，解開蓋在上面的一張布，就看到一只生了黃黑斑的白貓，正自躺在那里。在她的身下看到了兩只才生下不久的小貓。一只是黑的，毛的尖梢卻是雪白；那一只是白的，頭部生了灰灰的斑。她和我說因?yàn)橐x開這里，就不得不賣了。她和我要了極合理的價(jià)錢，我答應(yīng)了，付過錢，就徑自去買一個竹筐來。當(dāng)我把貓放到我的筐子里，那個孩子就大聲哭起來。她舍不得她的寶貝。她丟下老婦人塞到她手中的錢。那個老婦人雖是愛著孩子，卻好像錢對她真有一點(diǎn)用，就一面哄著一面催促著我快些離開。

叫了一輛車，放上竹筐，我就回去了。留在后面的是那個孩子的哭聲。

誠然如那個老婦人所說，她們是到了天堂。最初幾天那兩只小貓還沒有張開眼，從早到晚只是咪咪地叫著。我用爛飯和牛乳喂它們，到張開了眼的時(shí)候，我才又看到那個長了灰色斑的兩個眼睛是不同的；一個是黃色，一個是藍(lán)色。

大小三只貓，也夠我自己忙的了（不止我自己，還有那個仆人）。大的一只時(shí)常要跑出去，小的就不斷地叫著。她們時(shí)常在我的腳邊纏繞，一不小心就被踏上一腳或是踢翻個身。她們橫著身子跑，因?yàn)榘衙琢Ｕ车侥_上，跑著的時(shí)候就答答地響著，像生了鐵蹄。她們歡喜坐在門限上望著外面，見到后院的那條狗走過，她們就咈咈地叫著，毛都豎起來，急速地跳進(jìn)房里。

為了她們，每次晚間回來都不敢提起腳步來走，只是溜著，開了燈，就看到她們偎依著在椅上酣睡。

漸漸地她們能爬到我的身上來了，還爬到我的肩頭，她們就像到了險(xiǎn)境，鳴叫著，一直要我用手把她們再捧下來。

這兩只貓仔，引起了許多友人的憐愛，一個過路友人離開了這個城還在信中殷殷地問到。她說過要有那么一天，把這兩只貓拿走的。但是為了病著的母親的寂寥，我就把她們帶到了××。

我先把她們的母親送給了別人，我忘記了她們離開母親會成為多么可憐的小動物。她們叫著，不給一刻的寧靜，就是食物也不大能引著她們安下去。她們東找找西找找，然后就失望地朝了我。好像告訴我她們是丟失了母親，也要我告訴她們：母親到了哪里？兩天都是這樣，我都想再把那只大貓要回來了。后來友人告訴我說是那個母親也叫了幾天，終于上了房，不知到哪里去了。

因?yàn)橐畛嘶疖嚨?，我就在行前的一日把她們裝到竹籃里。她們就叫，吵得我一夜也不能睡，我想著這將是一樁麻煩的事，依照路章是不能攜帶貓或狗的。

早晨，我放出她們喂，吃得飽飽的（那時(shí)候她們已經(jīng)消滅了失去母親的悲哀），又裝進(jìn)竹籃里。她們就不再叫了，一直由我把她們安然地帶回我的母親的身邊。

母親的病在那時(shí)已經(jīng)是很重了，可是她還是勉強(qiáng)地和我說笑。她愛那兩只貓。她們也是立刻跳到她的身前。我十分怕看和母親相見相別時(shí)的淚眼，這一次有這兩個小東西岔開了母親的傷心。

不久，她們就成為一種累贅了。當(dāng)著母親安睡的時(shí)候，她們也許咪咪地叫起來。當(dāng)著母親為病痛所苦的時(shí)候，她們也許要爬到她的身上。在這情形之下，我只能把她們交付了仆人，由仆人帶到他自己的房中去豢養(yǎng)。

母親的病使我忘記了一切的事，母親故去了許久我才問著仆人那兩只貓是否還活下來。

仆人告訴我她們還活著的，因?yàn)橐粫r(shí)的疏忽，她們的后腿凍跛了?？墒菨u漸地好起來，也長大了，只是不大像從前那樣潔凈。

我只是應(yīng)著，并沒有要他把她們拿給我，因?yàn)楸荒赣H生前所鐘愛，她們已經(jīng)成為我自己悲哀的種子了。

二十五年三月三日

〇 閱讀札記

貓實(shí)在是一種惹人喜愛的動物，作者是愛貓的，所以才會數(shù)次與貓結(jié)緣，而到最后，卻再也不忍接回那兩只被送走的貓了，只因它們曾被他的母親所鐘愛，他害怕睹物思人。他與那兩只貓一樣，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

螢

/靳以

郁悶的無月夜，不知名的花的香更濃了，炎熱也愈難耐了；千千萬萬的火螢在黑暗的海中漂浮著。那像亮在泡沫的尖頂?shù)囊稽c(diǎn)雪白的水花，也像是照映在海面上群星的身影。我仰起頭來，天上果真就嵌滿了星星，都在閃著，星是天間的螢的身影呢，還是螢是地上的星的身影？但是它們都發(fā)著光，雖然很微細(xì)，卻也為夜行人照亮眼前的路。路是很平坦，入了夜，該是毒物的世界，不是曾經(jīng)看見過一尾赤練蛇橫在路的中央么？它不一定要等待人們?nèi)デ址杆艔埧趤硪У?，它就是等在那里，遇到什么生物也不放過，它是依靠吞噬他人的生命才得生存的。

可是螢卻高高低低浮在空中，不但為人照亮了路邊的深坑，也為人照出偃臥的毒蛇，使過路人知所趨避。群星在天上，也用憂愁而關(guān)心的眼睛望著，它自知是發(fā)光的，就更把眼睜大了（因?yàn)槠＞耄圆坏貌灰徽Ｒ徽５模?，它恨不得大聲喊出來，告訴人們：“在地上，夜是精靈的世界，回到你們的家中去吧，等待太陽出來了再繼續(xù)你們的行程。”可是它沒有聲音，因?yàn)轱L(fēng)靜止著，森林也只得守著它們的沉默。田間的水流，也因?yàn)楦珊裕Ｖ顾鼈兊匿?。在地上，在黯黑的夜里，只有蛙發(fā)著噪聒的鳴叫，那是使人覺得郁熱更其難耐，黑夜更其無邊的。守在路中的蛇也在嘶嘶地叫著，怕也因?yàn)闆]有獵取物而感到不耐吧？它也許意識到螢火對它是不利的，便高昂起頭來，想用那吞吐的毒舌吸取一只兩只；可是可愛的螢火，早自飛到高處去了。向上看，那毒蛇才又看到天上閃爍著那么多發(fā)光的眼睛，一切光，原來都是使人類幸福的，它就不得不頹然又垂下頭，扭著那斑駁的身軀，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洞穴中去了。

那成千成萬的螢火蟲，卻一直愉快地飄著，向上飛在高空中它的光顯得細(xì)弱了，它還是落到地上來。落在樹枝上，使人們看到肥大的綠葉間還有一叢叢的花朵，那香氣該是它們發(fā)散出來的吧？落在路邊的草上，映出那細(xì)瘦的葉尖，和那上面棲息著的一只小甲蟲。落在老人的胡須上，孩子更會稚氣地叫著：“看，胡子像煙斗似的燒起來了，一亮一亮的?！甭湓隍湴恋暮⒆拥陌l(fā)際，她就便得意地說：“看我頭上簪了星星！”

它們就是這樣成夜地忙碌著，在黯黑的世界中穿行；當(dāng)著太陽的光重復(fù)來到大地，它們就和天際的星星互道著辛苦隱下去了，等待黯夜復(fù)來的時(shí)候再為人類獻(xiàn)出它們微弱的光輝。

1945年12月

〇 閱讀札記

黑夜中，有危險(xiǎn)的毒蛇，有聒噪的蛙鳴，給這個夏夜徒添了一分郁熱。而螢火蟲在黯黑的世界里忙碌著、穿行著，這些微小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一片星海，成為夏夜最美的風(fēng)景。

漁

/靳以

對于漁好像有著過高的喜愛，幼小時(shí)為了自己在河邊捉到一尾兩尾小魚弄濕了衣衫鞋襪為母親責(zé)打的事時(shí)時(shí)有過；可是把小凳搬在門前，坐在那里，遠(yuǎn)望著漁船的捉捕卻被允許的。只是母親要殷勤地囑咐著：“只要坐在那里呵，不可以走到前面去的。”

為什么要走到近前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瘦長的像尖刀一樣的魚在網(wǎng)上跳躍著，攪碎了和平的夕陽不是更引人么？銀子一樣的魚鱗，在陽光中閃映著，使人感覺到美麗得眩目了。為著還只是一個孩子的緣故，自己也像在用著力，幫著它們?nèi)_破了那爿網(wǎng)，重復(fù)快樂地回到它們所居住的水中去。在看到漁人一面笑著一面用網(wǎng)袋再把它們放到身旁的竹簍中，就有著丟去了些什么之感，總是默默地把小凳搬進(jìn)院子，不想再看下去了。

“這么大的河，為什么它們要游到網(wǎng)里來呢？”

那時(shí)候，這是一個十分苦著我小小的心的疑問，我自己不能解答，我說給比我年長的人，他們卻說我是裝滿了莫明其妙的思想的小家伙。

我的年歲增加了，也走過許多不同的地方，知道了更多的漁的方法。被稱為文雅的習(xí)慣的就是釣了。而且還說是能以養(yǎng)性的一種游戲呢。用小的鐵鉤穿上了餌，誘著魚的吞食，然后捉了上來，魚的貪食自然是不該的，以人的聰明來欺騙著微小的魚類也并不是十分公允的事吧！還算好的是只要不是一尾喜食的魚，也就能逃開這劫數(shù)了?？墒潜涣袨槿说奶煨缘氖?，大約也是魚的天性。算是一種懲罰了，被從居處的水中捉了上來，可不能因?yàn)樗鼈兪浅醴付谢诟牡臋C(jī)會。住在北平的時(shí)候，曾經(jīng)在五龍亭旁看到一個態(tài)度安詳?shù)闹心赆炚撸悄菢映列撵o氣，諦視著釣絲，等待著那尾魚著實(shí)地吞了鉤，就急劇地提著釣竿。意外的重量，釣者以為是鱉一類什么的了?？墒撬]有就放棄，終于一個大的魚頭露出水面了。他再也掩不住心中的驚喜，近三尺長的一尾鯉魚被拉出水面了。釣者稍稍顯得一點(diǎn)慌亂，魚的身子在空中彎著挺著。它好像也知道這是生命的最后的掙扎。終于為了繩子的不濟(jì)，它仍落入水中：水面上空留下一個水花和一條泳去的水跡，還有釣者的一副氣急蒼白的臉。

“這尾魚該慶幸著自己了。”

雖然自己不是那尾魚，生物的這一點(diǎn)共有的情緒想來還不致全是空幻。

嘗見用水鳥來捉魚的，那也并不為自己所好?？粗B類馱了太陽翻飛著，還有一點(diǎn)趣味，只是看到漁人強(qiáng)著從鳥的頸子里吐出吞下去的魚，便覺得厭惡萬分了。

可是到了冬天，北方的漁人習(xí)于在冰上鑿了個洞，用木棍攪著，把那些在冰下休憩著的魚攪得昏天黑地翻了上來，卻更使自己不喜了。

“為什么要這樣呢？這是人類的智慧么？”

作為人類的我們，也許正以為這些是智慧的應(yīng)用，于是妄自想著自身是萬物之靈。

“逃到哪里也能捉起你來啊，你渺小的動物！”

像咆哮似的這樣喊著，要使所有在地上共同生存的魚蟲鳥獸都驚惕地聽到；可是正有許多安居于它們自己的天地中，就是一聲雷它們也聽不見的。

喊叫總是要有的，覺得是人了，便必須有這點(diǎn)寬大慈厚的天性。

在我們這個國度里，自以為比北方人多有一點(diǎn)智慧的江南人，還有一種更精密的捕魚的方法。那多半是在田野間的小溪流中（他們只能在小溪細(xì)流間逞強(qiáng)的，江河將淹死他們），用土筑了兩道障礙，人便站在中間（水并不深，至多不過到了胸部），用盆啊罐子啊之類的把這中間的水淘了出去。一直到見了污泥的底，于是那些大小的魚蝦之類就再也無法逃開了。盈尺的幾乎是從來也沒有，寸把長才生出來的魚仔卻很多很多，那個人就一尾一尾的拾起來，什么也不放過，一只黑蚌也要丟進(jìn)籃子里。他們的臉上浮著卑鄙的滿意的笑，拾過了之后再向前去筑一道障礙，這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走著，一直把這條小溪搜盡了為止。

從前因?yàn)槟晟贇馐?，憤憤地會自己想著?/p>

“這是人類的恥辱啊，這——這是我的恥辱啊！”

可是在一旁捉魚的人卻盡自嘻嘻哈哈地笑著，他們一點(diǎn)也不覺得這是恥辱，有時(shí)候他們稍稍靜下一些，也許在盤算著估出的市價(jià)。

魚卻是最可憐的。水沒有了，于是為避開厄運(yùn)，向著污泥鉆去；可是那只手總是來了，連叫號也不會的魚，只好被丟進(jìn)沒有水的籃子里。

籃里的魚介之類已經(jīng)許多了，擠在那里，大大地吸動著嘴；可是沒有一滴水。有的是小得那樣可憐，像是毫無用處，絕不能滿足人類的饞吻，卻也在那中間微弱地蠕動著身子。來到這個世界像是也沒有幾天的樣子，立刻就要被丟進(jìn)鍋釜之中了。

魚是不會說話也不會出聲的，站在邊上的鄉(xiāng)嫗卻高興地說著：

“小的也好，曬干了總有味呢！”

我的心將爆裂了，我愿化為一尾魚，一尾頂大的有利齒的魚，我不怕鉤也不怕網(wǎng)，我要在一張口間吞盡了無恥的人類。

怎么樣我才能變成一尾魚呢？

〇 閱讀札記

作者愛魚，更同情魚。他不忍看到魚被漁人抓到，放進(jìn)竹簍中，更是厭惡人類自詡智慧，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無視魚蟲鳥獸。于是他想要化為一尾碩大的有利齒的魚，報(bào)復(fù)殘忍的人類。面對強(qiáng)者對弱者的欺壓，他是悲憫的、憤怒的，卻也是無奈的。

雁

/周瘦鵑

偶然在一個文娛晚會里，聽一位古琴專家彈奏《平沙落雁》之曲，一波三折，委婉動聽，仿佛見一頭頭的雁從半空中飛翔下來，落到沙灘上似的；我因此想到了雁。

雁是一種大型的水鳥，模樣兒與鵝很相像，淡黃色的長嘴，青灰色的翅翼，灰褐色的背，帶著黑斑的胸，長得并不美，然而古今的畫家都用作畫材。宋徽宗的蘆雁圖卷，筆精墨妙，頗為有名；清代邊壽民也以善畫蘆雁為名，幾乎成了個蘆雁專家。

雁稱候鳥，每年總是應(yīng)候而來，因?yàn)楸狈教旌匀肭锞鸵蟻?，遷地為良?！对聲吩f：“仲秋之月鴻雁來。”《記歷樞》也說：“天霜樹落葉，而鴻雁南飛?！崩顣r(shí)珍的話更說得明白：“寒則自北而南，止于衡陽，熱則自南而北，歸于雁門?！睋?jù)說這是常年老例，從不失信，候鳥之為候鳥，自可當(dāng)之無愧。

雁有合群性，喜集體行動，并且很守紀(jì)律，往往排成了行列，在空中一行行地飛過，好像是軍隊(duì)列陣形一般，因有雁陣之稱。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曾有“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之句。而他們的陣形，又像是寫出來的字，所以又稱雁字。蘇東坡所謂“雁字一行書降霄”，而明代唐時(shí)升竟有詠雁字詩二十四首之多。詩人好事，真如俗語所謂挖空心思了。

雁的鳴聲很為嘹亮，可說是高唱入云。而不知怎的，歷代詩人們所作聞雁詩多至不可勝數(shù)，都說它的鳴聲十分凄切，引人悲感，所以詩意都很悲觀，竟沒有一首是樂觀的氣氛的。甚至有一首說是“情類斷猿悲落月，響如離鶴怨愁云”，除了斷猿離鶴云外，更將悲、怨、愁這些字眼全都用上了。其實(shí)他們的聞雁，全是唯心的，只為正在秋氣肅殺的時(shí)節(jié)，而心境又不好，于是聽了雁鳴，全是一片凄苦之聲了。

雁足傳書，用漢代蘇武使匈奴事，后人書信往來，就作為典故，而把雁當(dāng)作郵遞員了。古人詩詞中詠及的不一而足，如“尺書相珍重，辛苦敢煩君”；“只恐音書斷，寧辭道路長”；“念爾心千折，憑傳扎十行”。又如明代謝承舉詩云：“枕斷煙波曉夢余，雁聲悲切過匡廬；離人久望平安字，何事江東不寄書？”楊宛詩云：“千里翩翩度碧虛，月明送影意何如。也知一向郎邊過，自是多情少寄書?！痹~如宋代黃庭堅(jiān)《望江東》云：“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燈前寫了書無數(shù)，算沒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是秋將暮?！毙翖壖病秾し疾荨吩疲骸坝械迷S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shí)，怎生睡？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diào)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苯柩阕銈鲿鴣硎闱椋允墙^妙好辭。又無名氏《御街行》云：“霜風(fēng)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樓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迸鹿卵泱@動了失眠的人，央求它低聲飛過，真是癡得可笑！但不知那孤雁兒能不能領(lǐng)會他的一片苦心呢？

我國地志上的地名，以雁為名的，如雁門關(guān)，是大家熟悉的，此外有雁塞山、雁湖、雁塔等。名勝如浙江樂清縣東的雁蕩，絕頂有湖，湖水終年不干，春歸的群雁，都在此留宿，因以為名。湖南衡陽縣南的回雁峰，是衡山七十二峰的主峰，據(jù)說北雁南飛，到衡陽為止，一到春天，就飛回去了?；匮惴逯?，是這樣得來的。今年立春較早，南來之雁，也該提早回去吧？

〇 閱讀札記

在作者看來，雁算不得美，然而雁卻是中國古代很多畫家、文人的心頭好。雁的合群守紀(jì)、鳴聲、傳書等特征，都成為古代文人鐘愛的素材，撩起了多少詩人的情思，從而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歌詠佳句。

養(yǎng)金魚

/周瘦鵑

往時(shí)一般在名利場中打滾的人，整天的忙忙碌碌，無非是為名為利，差不多為了忙于爭名奪利，把真性情也汩沒了。大都市中，有的人以為嫖賭吃喝，可以寄托身心，然而這是糜爛生活的一環(huán)，雖可麻醉一時(shí)，未免取法乎下了。

現(xiàn)在新社會中，大家忙于工作，不再是為名為利，大都是為國為民；然而忙得過度，未免影響健康，總得忙里偷閑，想個調(diào)劑精神的方法，享受一些悠閑的情趣，我以為玩一些花鳥蟲魚，倒是怪有意思的。說起花鳥蟲魚，也正浩如煙海，要樣樣玩得神而明之，談何容易。單以蓄養(yǎng)金魚而論，此中就大有學(xué)問，決不是粗心浮氣的人，所能得其奧秘的。

我在對日抗戰(zhàn)以前，曾經(jīng)死心塌地地做過金魚的戀人，到處搜求稀有的品種、精致的器皿，并精研蓄養(yǎng)與繁殖的法門，更在家園里用水泥建造了兩方分成格子的圖案式池子，以供新生的小魚成長之用，可謂不惜工本了。當(dāng)時(shí)所得南北佳種，不下二十余品，又為了原名太俗，因此借用詞牌、曲牌做它們的代名詞，如朝天龍之“喜朝天”，水泡眼之“眼兒媚”，翻鰓之“珠簾卷”，堆肉之“玲瓏玉”，珍珠之“一斛珠”，銀蛋之“瑤臺月”，紅蛋之“小桃紅”，紅龍之“水龍吟”，紫龍之“紫玉簫”，烏龍之“烏夜啼”，青龍之“青玉案”，絨球之“拋球樂”，紅頭之“一萼紅”，燕尾之“燕歸梁”，五色小蘭花之“多麗”，五色絨球之“五彩結(jié)同心”等，那時(shí)上海文廟公園的金魚部和其他養(yǎng)金魚的人們都紛紛采用，我也沾沾自喜，以為我道不孤。

古人以文會友，我卻以魚會友，因金魚而結(jié)識了好多專家，內(nèi)中有一位號稱金魚博士的吳吉人兄，尤其是我的高等顧問，我那陳列金魚的專室“魚樂國”中，常有他的蹤跡；他助我搜羅了不少名種，又隨時(shí)指示我養(yǎng)魚的經(jīng)驗(yàn)，使我寢饋于此，樂而忘倦。明代名士孫謙德氏作《朱砂魚譜》，其小序中有云：“余性沖澹，無他嗜好，獨(dú)喜汲清泉養(yǎng)朱砂魚，時(shí)時(shí)觀其出沒之趣，每至?xí)奶?，竟日忘倦?；菔┑们f周非魚不知魚之樂，豈知言哉！”我那時(shí)的旨趣，正與孫氏一般無二，雖只周旋于二十四缸金魚之間，而也深得濠上之樂的。

不道“八一三”日寇進(jìn)犯，蘇州淪陷，我那二十四缸中的五百尾金魚，全都做了他們的盤中餐，好多年的心血結(jié)晶，蕩然無存，第二年回來一看，觸目驚心，曾以一絕句志痛云：“書劍飄零付劫灰，池魚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傳奇節(jié)，五百文鱗殉國來。”雖說以五百金魚之死，比之殉國，未免夸大，然而它們都膏了北海道蠻子的饞吻，卻是鐵一般的事實(shí)。勝利以后，因名種搜羅不易，未能恢復(fù)舊觀，而我也為了連遭國難家憂，百念灰冷，只因蝸居愛蓮堂前的檐下掛著一塊“養(yǎng)魚種竹之廬”的舊額，不得不置備了五缸金魚，略事點(diǎn)綴，可是佳種寥寥，無多可觀，我也聽其自生自滅，再也不像先前的熱戀了。

〇 閱讀札記

周瘦鵑是一個熱愛花鳥蟲魚之人，他曾非常喜愛金魚，并以魚會友，搜羅了很多不同品種的金魚。然而這一腔熱愛終究抵不過國殤家難，戰(zhàn)爭不僅讓家國破碎，也磨滅了他的熱愛。

貓狗

/梁遇春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shí)我對于六合之內(nèi)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xué)上課時(shí)候，就常因?yàn)閻汗樊?dāng)?shù)?，立刻退卻，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shí)不敢走的僻路，結(jié)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于這荒涼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dāng)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dāng)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常現(xiàn)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并且狗是隨時(shí)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jù)說過幾天他肚子里會發(fā)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里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極了，最少對于神經(jīng)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后跟的哈巴狗是用不著提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貼貼地低首求歡，甚至于把前面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么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jīng)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quán)利叫朋友這么濫情。不過西洋人里面也有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里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進(jìn)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dāng)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里面敘述一個人打死一只黑貓，此后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fā)生的地點(diǎn)都看到那只貓的幻形，獰笑著。后來有一時(shí)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dāng)赴撒旦狂舞會時(shí)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涂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只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貍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zé)o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yuǎn)是那么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里?！秮唭z異鄉(xiāng)游記》里不是說有一只貓現(xiàn)形于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面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么神秘，這么陰謀著，這么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里。歐洲人相信一只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fā)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么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么容易預(yù)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丟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事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shè)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dāng)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面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xiàn)實(shí)的黑暗，在上海這現(xiàn)實(shí)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后一樣。北平卻是一只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霉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么也不想，也不干了，只是這么蹲著癡癡地過日子。真是一只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復(fù)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F(xiàn)實(shí)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愿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dāng)然只是個黃金的幻夢。

〇 閱讀札記

作者借狗與貓來批判這個世界上現(xiàn)實(shí)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他害怕這黑暗與墮落，情愿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情愿自己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他對世界有美好的幻想，可是現(xiàn)實(shí)總讓他無法逃避。

蟋蟀

/陸蠡

小的時(shí)候不知在什么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的是“愛護(hù)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系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dú)埲痰嘏皻⑺?/p>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只螞蟻落在水里，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后來這位讀書人因誣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lǐng)了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墻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父親又說：以前有一個隋侯，看見一只鷂子追逐著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后黃雀銜來一顆無價(jià)的明珠，報(bào)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p>

所以，我自幼便懷著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我從來不曾用線系住蟬的細(xì)成一條縫似的頭頸，讓它鼓著薄翅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地飛。我從來不曾用頭發(fā)套住蟋蟀的下顎，臨空吊起來颼颼地轉(zhuǎn)，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的嚙斗。我從來不曾用蛛網(wǎng)絡(luò)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墻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喂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那時(shí)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xì)辨在土磡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fā)出的??的蟋蟀的聲音所來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里的麥麩做了記認(rèn)，次晨在黎明時(shí)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里。露濡濕了赤腳穿著的鞋，衣襟有時(shí)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jìn)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里，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shí)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鉆進(jìn)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并不是愛和別人賭錢斗輸贏，雖則也往常這樣做。但是我不肯把戰(zhàn)敗者加以凌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須，鄙夷地拋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我愛著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里蛩蛩地“彈琴”，一如我們的術(shù)語所說的。有時(shí)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著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斗著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瓏的小堆，引誘它們鉆進(jìn)這石堆里，我可以隨時(shí)來聽它們的鳴斗，永遠(yuǎn)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yǎng)在瓦盤里，盤里放了在溪中洗凈了的清沙，復(fù)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xì)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于自己手創(chuàng)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shí)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dāng)作干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yàn)槲覜]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shè)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當(dāng)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著細(xì)微的霧粒，微微開翕著欲鳴不鳴似的，伴著一進(jìn)一退地顫抖著三對細(xì)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shí)很久不下細(xì)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么呢？”

“那是因?yàn)樘??！?/p>

“只是因?yàn)樘珱鰡?？?/p>

“怕它的壽命只有這幾天日子吧?！?/p>

于是我翻開面子撕爛了的舊的黃歷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shí)幾刻交節(jié)。我屈指計(jì)算著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圍裹著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灶間里，轉(zhuǎn)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shí)常見它頭埋在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么？是畏光么？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嚙斷自己的一只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么？”我不止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fēng)起時(shí)便禁受不住了?！?/p>

“設(shè)若不吹到西風(fēng)也可以么？”

“那是可憐的秋蟲??！你著了蟋蟀的迷么？下次不給你玩了。”

我屈指在計(jì)算著白露的日期。終于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天氣并不很冷，只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園子里的玉蜀黍，已經(jīng)黃熟了。

我用一只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jìn)去，掩上了一把土，復(fù)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里盼望著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著了涼么，孩子？”

母親這樣地說。

〇 閱讀札記

作者幼時(shí)最愛蟋蟀，他細(xì)心地呵護(hù)著自己的蟋蟀朋友，盡自己所能為它筑一個舒適的“家”?？墒沁@個小生命有著自己的生存規(guī)律，作者的精心照料并不能改變它的命運(yùn)，只能在他幼小的心中留下一抹遺憾。

父親的玳瑁

/魯彥

在墻腳跟刷然溜過的那黑貓的影，又觸動了我對于父親的玳瑁的懷念。

凈潔的白毛的中間，夾雜些淡黃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婦人的玳瑁首飾的那種貓兒，是被稱為“玳瑁貓”的。我們家里的貓兒正是那一類，父親就給了它“玳?！边@個名字。

在近來的這一匹玳瑁之前，我們還曾有過另外的一匹。它有著同樣的顏色，得到了同樣的名字，同是從我姊姊家里帶來，一樣地為我們所愛。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經(jīng)和她盤桓了十二年的歲月。

而現(xiàn)在的這一匹，是屬于父親的。

它什么時(shí)候來到我們家里，我不很清楚，據(jù)說大約已有三年光景了。父親給我的信，從來不曾提過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為玳瑁畢竟是一匹小小的獸，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當(dāng)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時(shí)候，我看到了父親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當(dāng)廚房的碗筷一搬動，父親在后房餐桌邊坐下的時(shí)候，玳瑁便在門外咪咪地叫了起來。這叫聲是只有兩三聲，從不多叫的。它仿佛在問父親，可不可以進(jìn)來似的。

于是父親就說了，完全像對什么人說話一樣：

“玳瑁，這里來！”

我初到的幾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個人，在玳瑁似乎感覺到熱鬧與生疏的恐懼，常不肯即刻進(jìn)來。

“來吧，玳瑁！”父親望著門外，不見它進(jìn)來，又說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兩聲咪咪仍在門外徘徊著。

“小孩一樣，看見生疏的人，就怕進(jìn)來了?！备赣H笑著對我們說。

但是過了一會兒，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經(jīng)躍上了父親的膝。

“吶，在這里了?！备赣H說。

我們彎過頭去看，它伏在父親的膝上，睜著略帶懼怯的眼望著我們，仿佛預(yù)備逃遁似的。

父親立刻理會它的感覺，用手撫摩著它的頸背，說：“困吧，玳瑁?！币幻嫠洲D(zhuǎn)過來對我們說：“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樣的呢?！?/p>

我們吃著飯，玳瑁從不跳到桌上來，只是靜靜地伏在父親的膝上。有時(shí)魚腥的氣息引誘了它，它便偶爾伸出半個頭來望了一望，又立刻縮了回去。它的腳不肯觸著桌。這是它的規(guī)矩，父親告訴我們說，向來是這樣的。

父親吃完飯，站起來的時(shí)候，玳瑁便先走出門外去。它知道父親要到廚房里去給它預(yù)備飯了。那是真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自己一吃完飯，便去添飯給玳瑁的。玳瑁的飯每次都有魚或魚湯拌著。父親自己這幾年來對于魚的滋味據(jù)說有點(diǎn)厭，但即使自己不吃，他總是每次上街去，給玳瑁帶了一些魚來，而且給它儲存著的。

白天，玳瑁常在儲藏東西的樓上，不常到樓下的房子里來。但每當(dāng)父親有什么事情將要出去的時(shí)候，玳瑁像是在樓上看著的樣子，便溜到父親的身邊，繞著父親的腳轉(zhuǎn)了幾下，一直跟父親到門邊。父親回來的時(shí)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遠(yuǎn)遠(yuǎn)望著，靜靜地傾聽著的樣子，待父親一跨進(jìn)門限，它又在父親的腳邊了。它并不時(shí)時(shí)刻刻跟著父親，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的進(jìn)出，它似乎時(shí)刻在那里留心著。

晚上，玳瑁睡在父親的腳后的被上，陪伴著父親。

我們回家后，父親換了一個寢室。他現(xiàn)在睡到弄堂門外一間從來沒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兩夜沒有找到父親，只在原地方走著，叫著。它第一夜跳到父親的床上，發(fā)現(xiàn)睡著的是我們，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氣。父親記掛著玳瑁夜里受冷，說它恐怕不會想到他會搬到那樣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門又關(guān)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親一覺醒來，玳瑁已在床上睡著了，靜靜的，咕咕念著貓經(jīng)。

半個月后，玳瑁對我也漸漸熟了。它不復(fù)躲避我。當(dāng)它在父親身邊的時(shí)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它的頸背。它伏著不動。然而它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只要叫一聲“玳瑁”，甚至咳嗽一聲，它便不曉得從什么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去游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瑁”，東西尋找著，不見它回來。父親卻猜到它哪里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出門外，用筷子敲著，只喊了兩聲“玳瑁”，玳瑁便從很遠(yuǎn)的鄰屋上走來了。

“你的聲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只消叫兩聲，又不大，它便老遠(yuǎn)地聽見了。”

“是哪，它只聽我管的哩?！?/p>

對于寂寞地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予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guī)е鴳?zhàn)栗的心重到家里，父親只躺在床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牽著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撫摩。他的手已經(jīng)有點(diǎn)生硬，不復(fù)像往日柔和地?fù)崮︾殍５念i背那么自然。據(jù)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jīng)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地?fù)崮χH密地叫著“玳瑁”。而我呢，已經(jīng)遲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jìn)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子。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里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薄ｇ殍]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里人多，鬧得很，它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于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里的飯照樣地?cái)[在樓上，只飯粒干癟了一些。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yǎng)。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第五天早晨，母親才發(fā)現(xiàn)給玳瑁在廚房預(yù)備著的另一只飯碗里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它在沒有人的夜里走進(jìn)了廚房。它應(yīng)該是非常饑餓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樣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無論誰叫它，都不答應(yīng)，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后影，顯得憔悴而且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靜了。滿屋里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是最會捕鼠的。當(dāng)去年我們回家的時(shí)候，即使它跟著父親睡在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我們的房間里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xiàn)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它。我們知道它所以這樣的原因。

可憐的玳瑁。它不能再聽到那熟識的親密的聲音，不能再得到那慈愛的撫摩，它是在怎樣地悲傷呵！

三星期后，我們?nèi)乙x開故鄉(xiāng)。大家預(yù)先就在商量，怎樣把玳瑁帶出來。但是離開預(yù)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們看見它的肚子松癟著。

怎樣可以把它帶出來呢？

然而為了玳瑁，我們還是不能不帶它出來。我們家里的門將要全鎖上。鄰居們不會像我們似的愛它，而且大家全吃著素菜，不會舍得買魚飼它。單看玳瑁的脾氣，連對于母親也是冷淡淡的，決不會喜歡別的鄰居。

我們還是決定帶它一道來上海。

它生了幾個小孩，什么樣子，放在哪里，我們雖然極想知道，卻不敢去驚動玳瑁。我們預(yù)定在飼玳瑁的時(shí)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尋覓它的小孩。因?yàn)檫@幾天來，玳瑁在吃飯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不大避人，捉到它應(yīng)該是容易的。

但是兩天后，我們十幾歲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熱情了。不知怎樣，玳瑁的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原來就在樓梯門口，一只半掩著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們就住在這里，是誰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歡，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經(jīng)溜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懼怯地望著。

我們想，既然玳瑁已經(jīng)知道我們發(fā)覺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來，因?yàn)檫@樣，也可以引誘玳瑁的來到，否則它會把小孩銜到更沒有人曉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們便做了一個更安適的窩，給它的小孩們，攜進(jìn)了以前父親的寢室，而且就在父親的床邊。

那里是四個小孩，白的，黑的，黃的，玳瑁的，都還沒有睜開眼睛。貼著壓著，鉆做一團(tuán)，肥圓的。捉到它們的時(shí)候，偶然發(fā)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鳴聲。

“生了幾只呀？”母親問著。

“四只。”

“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親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親嘆息著，不快活地說。

大家聽著這話，愣住了。

“把它們丟出去！”外甥叫著說，但他同時(shí)卻又喜悅地?fù)崮χ殍５男『儯岵坏米唛_。

玳?，F(xiàn)在在樓上尋覓了，它大聲地叫著。

“玳瑁，這里來，在這里?！蔽覀儗W(xué)著父親仿佛對人說話似的叫著玳瑁說。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親的話，不能了解我們說什么。它在樓上尋覓著，在弄堂里尋覓著，在廚房里尋覓著，可不走進(jìn)以前父親天天夜里帶著它睡覺的房子。我們有時(shí)故意作弄它的小孩們，使它們發(fā)出微弱的鳴聲。玳瑁仍像沒有聽見似的。

過了一會兒，玳瑁給我們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餓了，走到廚房去吃飯，卻不防給她一手捉住了頸背的皮。

“快來！快來！捉住了！”她大聲叫著。

我扯了早已預(yù)備好的繩圈，跑出去。

玳瑁大聲地叫著，用力地掙扎著。待至我伸出手去，還沒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廚房里去，只在樓上叫著，尋覓著。

幾點(diǎn)鐘后，我們只得把玳瑁的小孩們送回樓上。它們顯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著饑餓和痛苦。

玳瑁又靜默了，不到十分鐘，我們已看不見它的小孩們的影子?，F(xiàn)在可不必再費(fèi)氣力，誰也不會知道它們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沒有動過廚房里的飯。以后幾天，它也只在夜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廚房里去。

我們還想設(shè)法帶玳瑁出來，但是母親說：

“隨它去吧，這樣有靈性的貓，哪里會不曉得我們要離開這里。要出去自然不會躲開的。你們看它，父親過世以后，再也不忍走進(jìn)那兩間房里，并且?guī)滋鞗]有吃飯，明明在非常傷心?，F(xiàn)在怕是還想在這里陪伴你們父親的靈魂呢。它原是你父親的。”

我們只好隨玳瑁自己了。它顯然比我們還舍不得父親，舍不得父親所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路以及手所撫摸過的一切。父親的聲音，父親的形象，父親的氣息，應(yīng)該都還很深刻地縈繞在它的腦中。

可憐的玳瑁，它比我們還愛父親！

然而玳瑁也太凄慘了。以后還有誰再像父親似的按時(shí)給它好的食物，而且慈愛地?fù)崮χ駥θ苏f話似的一聲聲地叫它呢？

離家的那天早晨，母親曾給它留下了許多給孩子吃的稀飯?jiān)趶N房里。門雖然鎖著，玳瑁應(yīng)該仍然曉得走進(jìn)去。鄰居們也曾答應(yīng)代我們給它飼料。然而又怎能和父親在的時(shí)候相比呢？

現(xiàn)在距我們離家的時(shí)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應(yīng)該很健康，它的小孩們也該是很活潑可愛了吧？

我希望能再見到和父親的靈魂永久同在著的玳瑁。

〇 閱讀札記

玳瑁與父親是那樣的親密、依戀、形影不離。父親死后，每一個人都陷入沉重的傷痛之中，而玳瑁似乎比每一個人都更愛父親，更加傷心。作者何嘗不是以玳瑁之名，表達(dá)對父親的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