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雖然早已想象過無數(shù)次，但是當(dāng)我們真的站在公立孤兒院的大鐵門前時，我還是被那破敗的景象嚇到了。

鐵門銹跡斑斑，門頂立著拱形鐵架，像一道黑色的橋橫跨門兩端。鐵架正中央有幾個鏤空大字——孩寶之家。

院中雜草叢生，一個簡易的旋轉(zhuǎn)木馬擺在院子中央，每匹木馬的頭都掉了白漆，露出灰色的木頭。還有一臺硬塑料滑梯，攀爬的樓梯在半空中斷開，滑梯上布滿厚厚的灰塵。幾個三歲大的小孩在雜草叢中奔跑著，其中一個沒穿鞋子，腳后跟漆黑如墨。

我們穿過院子，那幾個小孩縮在一起，好奇地看著我們。女警官眉頭緊鎖，我一言不發(fā)。

一輛高大的白色車子慢慢駛出來，锃亮的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道路狹窄，我們面對面相遇。司機(jī)按著喇叭，美妮在我的懷中撲騰著，我捂住她的耳朵。

我面對擋風(fēng)玻璃怒目而視，車窗搖下，司機(jī)探出腦袋，黑底紅線方格西服顯得滑稽過時，他朝我們喊道：“讓一下，讓一下?！?/p>

李真姬看了我一眼，拉著我走到一旁。

白色的商務(wù)車從我們身邊駛過，透過車窗，我看到車后座有個中年男人——西裝筆挺，藍(lán)色襯衫，正襟危坐，滿臉嚴(yán)肅，眉頭緊皺。他的旁邊放著一大束白玫瑰，包著透明的玻璃紙，紫綢束緊枝干。他瞥了我一眼，法令紋像兩道深刻的刀痕。

鳥叫，蟬鳴，遠(yuǎn)處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尖叫聲，倉皇短暫。

我們走上水泥臺階，敲響孤兒院院長辦公室的門。

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后，臉色蒼白，嘴角下垂，仿佛有兩根透明的線扯著她的嘴角。她讓我們進(jìn)去，純黑的連衣長裙滑過地板，稀疏的灰色頭發(fā)綰在腦后，別了黑色發(fā)卡。

我心里一顫，以為自己進(jìn)了迪斯尼的怪獸大學(xué)，而冷漠呆板的院長正在接待我們。

我環(huán)視四周，白色墻壁上掛著無數(shù)嚴(yán)肅的黑相框，框中都是一些名畫復(fù)制品，全部褪去色彩，變成黑白畫。有梵高的《向日葵》，高更的印象派田園風(fēng)光，還有愛德華·蒙克的《吶喊》，畫中人雙手抱著扭曲變形的臉驚聲尖叫。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為何，總感覺那些畫的后面有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我移開目光，發(fā)現(xiàn)院長已經(jīng)坐在黑色的辦公桌后了。

我感覺她散發(fā)出某種強(qiáng)大的氣場，冰冷陰沉，毫無暖意。她的辦公室像一個山洞，而她是某種穴居生物。

“您是院長嗎？”李真姬問道，顯然她和我一樣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物會是一家孤兒院的院長。那些小說中滿臉慈愛、渾身充滿活力的院長都去哪里了？現(xiàn)實與想象永遠(yuǎn)鴻溝相隔。

“新任院長高善喜?！痹洪L微微低頭，骨感蒼白的手握著一支黑色鋼筆，抽出一張紙，又將手縮回，像一只白色大蜘蛛匆匆爬過桌面。

我厭惡地朝后躲了躲，美妮雙手環(huán)住我的脖子，小臉貼在我的臉頰上，我輕輕地顛著她。

高善喜？太諷刺了，她渾身上下哪里有“善”和“喜”？高苦悲還差不多。

“這就是我之前跟您說過的孩子，叫美妮?！?/p>

“填表。”高善喜似乎沒聽到李真姬的話，她食指彎曲，指甲在之前抽出的紙上篤篤地敲打，接著拿起內(nèi)線電話，說道，“金組長請到院長辦公室。”說完“啪”地一下放下話筒。

李真姬走上前拿起紙，回過頭看著我。我勉強(qiáng)邁步走上前，一手護(hù)著美妮的頭，彎下腰看著紙上的字——

孤兒院收養(yǎng)表。

我今天要填寫的表格真不少，剛簽了死亡證明，又來填寫孤兒院的收養(yǎng)表。我感覺胃中翻涌，仿佛上午喝的牛奶變成了毒藥。

“啊，啊啊?！泵滥輷u晃著布兔，布兔柔軟的耳朵蹭在我的臉上，她的嘴貼在我的脖子上吹氣，突然咯咯一笑，我的心猛地抽緊。

“我?guī)湍惚б粫?。”李真姬伸出手說道。

我的胳膊很酸，而且要填表，可是我不想松手。

門被推開，一道黑影投在地上，黑影的主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她看著我們，又看了看院長。她胸前的白圍裙上沾滿油跡，一雙大手紅而粗糙。

“院長?！彼袂榇舭宓卣f道，揉搓著手，落下一些面粉。

院長點了點頭，手一揮，說道：“新收孤兒，金組長帶她下去編組?！?/p>

金組長？

我愕然地看著她，她這副模樣，就算出現(xiàn)在俄羅斯廣闊的田間收割大麥，也沒有違和感，居然會是這里管孩子的組長。我無法想象她那蒲扇般的大手如何去握精小的奶瓶。

金組長朝我走來，身上散發(fā)著油炸洋蔥圈和酸黃瓜的味道。我連連后退，突然，美妮從我的懷中騰空而出，轉(zhuǎn)眼出現(xiàn)在院長的懷中。院長雙手卡住美妮的腋窩，一把將她抱起，朝金組長遞過去。

美妮“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雙手亂舞，布兔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美妮淚水漣漣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委屈和恐慌。

我一把推開準(zhǔn)備上前的金組長，從院長手里搶回美妮。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要看看育嬰室”。

院長驚愕地看著我，金組長毫無反應(yīng)，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

李真姬彎下腰撿起布兔，說道：“這里是公立孤兒院，我們有權(quán)利參觀育嬰室?！?/p>

我托住美妮的小屁股，將她上下顛動。美妮哭聲嘹亮，抱緊我的脖子，雙腿亂蹬，粉色的外套微微皺起。

李真姬走過來，掏出棉布手帕幫她擦拭著眼淚和鼻涕，低聲哄勸。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奶味，心里涌上一股酸楚。

“金組長，帶路?！痹洪L揚起下巴，單眼皮繃緊，射出冷漠的目光。

金組長咕噥了一聲什么，用手指蹭了蹭肥胖的臉頰，留下幾個白色的手指印。

“這邊走?！彼f道，處變不驚的樣子讓我聯(lián)想到一個機(jī)械服從的機(jī)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