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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黃車錄

紙上春臺 作者:潘建國


上編?黃車錄

耶魯大學藏明版《三國志演義》之環(huán)球行紀

《三國志演義》存世明版中刊行時間較早的前三種,依次為:1.?嘉靖壬午元年(1522)“修髯子”序文的“嘉靖本”,此本刻印精美,存世藏本相對較多。2.?嘉靖二十七年(1547)葉逢春刊本,僅存一部孤本,藏西班牙愛思哥利亞修道院圖書館。3.?萬歷金陵周曰??荆鶕?jù)行款、插圖有無、圖像畫工刻工題名有無,又分為甲、乙、丙三個系統(tǒng)(1),甲本(半葉十三行行二十四字,無插圖)原刊本僅存一部殘本(存卷六、七、九),藏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另有朝鮮翻刻本;乙本(半葉十三行行二十六字,有插圖,圖像有畫工刻工題名)有兩家藏本,一為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殘存卷一、二、六、九至十二,凡七卷,簡稱“北大藏本”),一為美國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本(十二卷,簡稱“耶魯藏本”);丙本(半葉十三行行二十六字,有插圖,圖像無畫工刻工題名)則有中國國家圖書館(殘存卷三至六、九、十)、臺北“故宮博物院”、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內閣文庫、名古屋蓬左文庫、宮城縣圖書館伊達文庫(存卷九至十二)等五家藏本。上述三個系統(tǒng)中,甲本、乙本的學術價值相對高于丙本,可惜甲本原刊本僅殘剩三卷,乙本中的北大藏本也缺損近半,因此,十二卷完整無缺的耶魯藏本,乃現(xiàn)存周曰??尽度龂狙萘x》中最值得關注的善本。

一、北美: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本之由來

較早注意到耶魯藏本的研究者是英國人魏安,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浦安迪教授的指導下,于1993年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追求其原文:〈三國志演義〉的考證學》,后經(jīng)補充修訂,于1996年出版《〈三國演義〉版本考》。書中他把周曰??九旁凇啊度龂萘x》現(xiàn)存版本目錄”第5種,并且敏銳地注意到了周曰校本的分系統(tǒng)問題,即圖像存有畫工刻工題名的為a系統(tǒng),沒有的為b系統(tǒng),耶魯大學藏本據(jù)此標為“5a”(2),基本上精準確認了該本在《三國志演義》存世明代版本鏈條中的學術位置。不過,耶魯藏本的版本細況,限于體例,魏安未作介紹。之后,它也沒能引起其他研究者的關注。2012年8月,日本學者中川諭在學術會議上發(fā)表《耶魯大學〈三國志演義〉周曰校本考察》,公布了他親赴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調查此本的結果,認為耶魯藏本與北大藏本同版,但刷印時間更早,全書十二卷完足,書葉保存情況也相當良好,“耶魯本是在《三國志演義》版本的歷史上極其貴重的資料”?(3)。

那么,這部素來乏人關注卻又“極其貴重”的耶魯藏本,究竟是誰之舊藏?又如何漂洋渡海來到北美的耶魯大學?中川諭論文未作交代。實際上,耶魯藏本第一冊卷首“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引”首行下端,鈐有一枚朱文長方藏印“胡天獵隱藏書”,藏印中的“胡天獵”三字,立刻讓我們想起一位熟悉的陌生人。1962年5月,臺北青石山莊出版社首次以影印方式出版了程乙本《紅樓夢》,對于《紅樓夢》版本研究作出了特殊貢獻,這部程乙本后來被學界命名為“青石山莊本”,其版權頁“主編人”署為“胡天獵”。檢索新近出版的《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2019)(4),其“集部·小說類”著錄有八種鈐有“胡天獵隱藏書”印的中國小說善本,其中,赫然就有這部青石山莊影印程乙本《紅樓夢》的底本——清乾隆五十七年萃文書屋木活字本。很顯然,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因為某種機緣,獲得了來自臺灣“胡天獵”的小說善本藏書(5)。

然追查此事詳情,知者寥寥,僅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部主任孟振華《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古籍收藏史》(2017)一文有所披露:

耶魯中文善本藏書中,至少八部上鈐有“胡天獵隱藏書”朱印。除了在海內外紅學界知名度很高的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程偉元木活字印本《紅樓夢》,以及清初郁郁堂一百二十回《忠義水滸全書》和明崇禎十四年(1641)序清刻七十回《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之外,?最引人矚目的當屬一系列《三國》的版本:

1.?明嘉靖間刻二十四卷本《三國志通俗演義》(附三國志宗寮)

2.?明萬歷十九年(1591)金陵萬卷樓周曰??淌肀尽缎驴U疟敬笞忠翎屓龂就ㄋ籽萘x》(附三國志宗寮)

3.?清初徽州遺香堂刻《三國志》

4.?清初刊《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真本》

5.?據(jù)明末建本清雍正三年(1725)重刻《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

館藏檔案對這批從韓鏡塘處所購得的通俗小說珍本付之闕如。與這批珍本入藏的有關信息,僅在1967年的館內《東亞圖書館年度報告》中,有簡短提及,為配合該年美國東方學會在耶魯大學召開年會,圖書館展示了一批剛購入的珍貴中文小說。雖然報告內提及的這批小說是否就是“胡天獵隱藏書”并無法確認,但在這一時期也確實僅有這一批小說入藏。韓氏曾以其在臺灣所有之青石山莊出版社為名,影印出版了這批書中的兩種:程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和萬歷本《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北美主要圖書館收藏有這兩種1960年代影印本者也并不多見。筆者一次在班內基圖書館翻閱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時,發(fā)現(xiàn)一冊書中還夾著幾張早年臺灣郵局的劃撥儲金存款單,上面還蓋有“青石山莊出版社”的印章。韓氏藏書,至此毫無疑問也。胡適先生在1962年青石山莊復印本《紅樓夢》的短序里提到了:“胡天獵先生收藏舊小說很多,可惜他止帶了很少一部分出來。”耶魯大學圖書館何其有幸收藏到這八部珍貴的“胡天獵隱藏書”(6)。

文中孟振華將這批韓鏡塘“胡天獵隱藏書”的購入,歸功于時任耶魯大學東方圖書館館長萬惟英。萬惟英原籍江西九江,1950年代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畢業(yè),留學美國。1957年至1959年間,曾在美國底特律公共圖書館任職。之后返回臺灣,出任臺北“中央圖書館”采訪組主任,同時在臺灣大學講授圖書館學課程。1964年,他受邀赴美,任密歇根大學亞洲圖書館中文部主任。1966年至1969年,受聘為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館長。由此萬惟英履歷可知,他與臺北圖書館界、古籍收藏界關系頗密,或許和“胡天獵”直接有交誼亦未可知,大概就是這樣的人脈關系,促成了耶魯購藏八部珍貴的“胡天獵隱藏書”。

二、臺北:“胡天獵”的小說善本收藏與影印

青石山莊本《紅樓夢》1962年問世之時,《紅樓夢》舊抄本及程本的影印出版甚為不足,故其學術文獻價值得以凸顯,所印旋即售罄,坊間一部難求;1977年,臺灣廣文書局將青石山莊本收入“紅樓夢叢書”重印,自此流播日廣,研究《紅樓夢》版本的學者,幾乎沒有不知道“青石山莊”之名的;青石山莊本版權頁“主編人”署為“胡天獵”,另有“發(fā)行人”署為“韓鏡塘”,故“胡天獵”“韓鏡塘”兩個名字也不脛而走。那么,“胡天獵”的真實身份如何?他與“韓鏡塘”是否為同一人呢?

胡適在青石山莊本序文中,對“胡天獵”所藏程乙本評價很高,并贊賞他的影印計劃,想來兩人應有一定交往,姑且先從胡適入手調查。檢閱《胡適全集》“書信”部分,1961—1962年間,共有7通信札涉及“胡天獵”,其中4通是胡適直接寫給“胡天獵”,但信札的上款稱呼,居然都不一樣,分別為“胡天獵叟先生”(1961年1月24日札)、“胡天獵隱先生”(1961年2月21日札)、“鏡塘先生”(1961年2月22日札)、“天獵先生”(1961年6月28日札);另有3通是胡適在致友朋書札中提及“胡天獵”,其稱呼分別是“韓先生”(1961年2月12日致趙聰札)、“韓鏡塘先生”(1961年10月25日致趙聰札)、“韓鏡塘先生(青石山莊主人)”(1962年2月20日致金作明札)。據(jù)此,可以得出結論:

1.?青石山莊主人為“韓鏡塘”。

2.?“韓鏡塘”與“胡天獵”是同一人。

3.?“胡天獵”是“韓鏡塘”的別號,又作“胡天獵叟”“胡天獵隱”。

可惜,上述7通信札幾乎沒有載及任何關于韓鏡塘生平的確切信息,惟在1962年2月20日致金作明信札中,胡適簡略提及“韓鏡塘(青石山莊主人)是在工專教工程的”。此“工專”,全名為臺北工業(yè)??茖W校,即現(xiàn)今之臺灣科技大學。胡適序文稱:“胡天獵先生收藏舊小說很多,可惜他止帶了很少的一部分出來,其中居然有這一部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紅樓夢》?!睂徠湔Z意,這位韓鏡塘或許是在1949年前后從中國大陸遷居臺灣的。至于他赴臺前的經(jīng)歷、赴臺后的行蹤,皆杳不可考。筆者借助電子檢索手段,檢索了已有的多種數(shù)據(jù)庫,凡提及“胡天獵”“韓鏡塘”“青石山莊”的論著,文字皆語焉不詳,其信息亦均未超出青石山莊本版權頁所載范圍。

行文至此,筆者深感陷入困境,但又不甘心這樣一位去今未遠的人物,竟然也無法揭開他的身份謎團。于是,庚子夏,我向學界師友發(fā)出了求助,當時尚在疫情隔離期,外出調查受阻,我實際上也并不抱有希望。沒想到,熟悉兩岸紅學史的任曉輝先生,很快聯(lián)系了臺北里仁書局的徐秀榮先生,徐先生又發(fā)動他的人脈資源,在臺北展開了一次“尋找韓鏡塘”的活動。不久,捷報傳來,“中研院”近代史所圖書館藏有一通韓鏡塘寫給胡適的長信,不僅有詳細的生平自述,還特別提及了其收藏古小說的過程、準備影印的計劃等,彌足珍貴。當我從微信中獲見臺北傳送過來的韓鏡塘信札照片時,真欣喜若狂,對任曉輝、徐秀榮兩位先生的無私幫助,亦感銘于心。

信札全文如下:

胡先生道鑒:

久仰大名,無緣識荊。頃有瑣事請教,急切中未暇選擇手段,竟而毛遂自薦。事關中國舊小說考證資料流傳,或者不以冒昧見斥耶?茲于請教之前,先行自我介紹:

敝人本名韓鏡塘,祖籍燕南,寄居塞北,幼讀經(jīng)史,弱冠入河北省立工學院研習機械工程,曾供職國有鐵路多年,歷任小大各級職位。民國十五年起受美國友人(萬國農機公司東方分部經(jīng)理)之贊助,創(chuàng)設大規(guī)模機械農場于興安嶺之南麓,迄抗戰(zhàn)勝利止,二十一年間,事業(yè)尚稱不壞。不幸中共軍突然進入東北,自念身負大地主滔天罪惡,禍將不待旋踵,乃拋棄一切,逃回都市沈陽,改業(yè)入國立東北大學教授農業(yè)機械學。及民三十七年冬,東北“淪陷”,又經(jīng)北平、上海,輾轉來到臺灣。為糊口計,乃正式教書,歷經(jīng)臺大、海軍機械學校、陸軍兵工工程學院等校,五年前轉入省立臺北工業(yè)???。曲指計來,濫竽教育界又十余寒暑矣。

胡天獵乃塘之別名,非敢高攀,并冒認為胡先生之同宗。取此別名,實乃另有原因:緣久居農場,地域現(xiàn)隸興安省,舊屬內蒙古達爾罕旗管下,地多鹿豕,塘最喜射獵,久而久之,專業(yè)雖為農夫,而又任獵人兼職,仿古人以所居地及職業(yè)為姓氏之例,乃取詩句“胡天六月即飛雪”首二字為姓,以“獵”字為名,而成此別名。

溯自民國十年,曾在津浦、北寧兩鐵路擔任機車保養(yǎng)兼管理職務,常因公務或閑游到濟南、姑蘇、太原及故都北平等處走走。以上數(shù)處皆為吾國古籍叢聚之所,于偶然機會之下,得有搜求古籍之嗜好。經(jīng)過二十余年間,共得明清善本三萬余卷,約分正史、古算書、舊小說、詞曲及唐詩選本等數(shù)大類。大多數(shù)存舊沈陽寄廬間,有一部存北平友人處,想已盡遭秦火,變?yōu)榻倩遥灾饪昂茋@!只有小說一批約二十余種,舊存上海友人處。民國三十七年上海危急之際,承老友好意,遣專人送來臺灣。內有初印本《聊齋志異》、清初本《金瓶梅》及明板《醒世恒言》數(shù)種,已易米療饑,現(xiàn)在只存明板《三國志》五種、百廿回《水滸》、七十五回《水滸五才子》、乾隆壬子木活字排印本《紅樓夢》、萬歷本《楊家府》及四庫稿本《默記》等十種。雖過去經(jīng)臺大及美國南加州大學出價收購,俱因不忍再拋棄而拒之。然公教人員收入有限,保管難期完善,深恐日就毀滅,即使書不即毀滅,而書之所有人已屆風燭殘年,不知何日將辭書而去。

現(xiàn)時研究古籍之士往往因缺乏資料,而生誤會及互起無謂爭辯等事。如前年臺北《“中央日報”》有某君投稿,言明板《三國志》有關漢卿本。愚所收明板中,只《西廂記》有關漢卿本。據(jù)所知,《三國志》之最古者為評話本,僅日本內閣文庫尚存一部,昔年東京、上海曾有此書之影印本出現(xiàn)。其次現(xiàn)存最古之《三國志》,據(jù)歷世業(yè)古籍商人稱當為明弘治本,即弘治年司禮監(jiān)所刊之黑口大字本,及萬歷周曰校刊本,均為羅貫中編。此外有李卓吾評本,愚收有兩部。此外聞有嘉靖本,多年未收到,想亦系羅貫中本。所謂“有關漢卿本《三國志》”之說,恐系傳聞之誤也。又有“《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問題,亦聚訟紛紜:有人主張為高鶚所作,又有人主張非是。愚所收《紅樓夢》計有三十余種,其中乾隆壬子年木活字排印本首冊內有程小泉、高蘭墅同作《引言》一篇(已印樣本內),共七節(jié),其第四節(jié)關于此事,已敘述極詳。但此《引言》在他本皆未刊載,即如藤花榭第一次刊本、第二次刊本以及道光年王希廉雪香刊本,亦未刊載,倘將此《引言》與高鶚辛亥之序文參照讀之,對后四十回之作者問題,自然明了矣。

愚深感此考古資料之難求,又傷人事之聚散無常,乃有影印此十種舊小說之癡想。顧各書多半卷帙浩繁,同時影印勢巨額資金,籌措非易。如招商投資,勢須大量影印,勢將損及原書價值。愚之影印,元始志在流傳資料,以便后人研究,絲毫無謀利意圖存乎其中。大量影印損及原書價值,亦非所欲,乃決定分期前后出書,俾得輕而易舉。每種擬只印百五十部,以五十部贈送友人及熱心研究之士,出售百部以收回印本。并擬先印木活字本《紅樓夢》,次印萬歷本《三國志》。因弘治《三國志》,前上海已有影印本,故移后。其次視須要再定。惟塘對小說一門,素乏心得,緣將十種各印樣張數(shù)頁,匯訂一冊,送請專家指教,并排定影印次序,以便實行。茲有請胡先生指教者數(shù)事列下:

一、乾隆壬子年程、高用木活字排印本《紅樓夢》,是否為先生昔年所鑒定之程乙本?是書前亞東出有排印本,該書是否有影印流傳價值(擬用影印保持其本來廬山面目流傳)?

一、倘有影印流傳價值,并?;蓊}數(shù)字于該書之首,以作紀念,如先生有閱覽原書之需要,希函告。先生閑暇時間,當遵命持書趨前承教。

一、其他數(shù)種,如認為有影印價值者,希代排定印行宜先宜后次序,尤為感盼。

另函掛號奉上十種小說樣本及《紅樓夢》第3冊樣本各一冊。事關為后人研究小說資料流傳,而先生為吾國研究舊小說宗師泰斗,萬人宗仰,或者不吝數(shù)分鐘之余暇,以惠迪后學也。

再近閱報載,先生將有遠行,遂燈光下草率書成,老眼昏花,字不工整,并因素對小說毫無研究,凡關影印俱以別名行使,蓋欲避他人“門外漢”之譏也。乞一并見原為幸。謹此頌

道祺!

胡天獵謹具。六月二十六日。

韓鏡塘(工專教授)

此札題署時間為“六月二十六日”,但未署年份?!逗m全集》所錄4通寫給韓鏡塘的信札,最早一通寫于1961年1月24日,信中有云“這兩年里,時時想寫信給您,總苦于不得功夫寫長信——因為我總想寫長信談談您手里的幾部舊小說,結果總是擱下來了,一擱兩擱,就是一年有半了!現(xiàn)在寫信,真不知從何說起!這一年半里,我出國了兩次,竟不知道您的小說已印出了幾部?這一件我最應該幫忙提倡的事,我竟絲毫沒有幫您一點忙,真是十分慚愧,十分抱歉”云云,很顯然,此信即為胡適對于韓鏡塘初次來函的遲到回復,據(jù)此,前推“一年半”,則韓鏡塘信札的撰寫時間,應在1959年6月26日。

據(jù)此札,韓鏡塘的人生軌跡大致清楚了:他祖籍燕南,寄居塞北,曾考入河北省立工學院研習機械工程;民國十年(1921)始,在津浦、北寧兩鐵路擔任機車保養(yǎng)兼管理職務;民國十五年(1926)起,受美國友人(萬國農機公司東方分部經(jīng)理)之助,于興安嶺之南麓,創(chuàng)設大規(guī)模機械農場,獲利可觀;后改業(yè)入沈陽國立東北大學,教授農業(yè)機械學;1948年冬,離開東北,攜書輾轉赴臺,先后任教于臺大、海軍機械學校、陸軍兵工工程學院等,1954年轉任臺北工業(yè)??平淌冢弧昂飓C”乃其別名,得名于他久居遼北,又好狩獵。另據(jù)青石山莊本第七冊封二所印《程乙本紅樓夢敘言》,末署“民國辛丑孟春月遼北布衣胡天老獵謹識時年七十有二”,民國辛丑為1961年,則韓鏡塘生于1890年(清光緒十六年)。卒年未詳,網(wǎng)上有云卒于1971年,享年八十,待考。

信札提及的古小說影印計劃,韓鏡塘后來進一步制定了實施細則,青石山莊本《紅樓夢》第11冊至15冊封二,均印有“青石山莊影印古本小說叢書通告”(圖1),聲稱“本叢書內共選小說十種,皆為國內極不易見到及失傳之古本”,十種小說的書名及版本依次為:

第一種,元刊本《三國志評話》;

第二種,明弘治甲寅年司禮監(jiān)刊黑口大字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卷;

第三種,明萬歷辛卯年周曰??唷度龂緜餮萘x》十二卷;

第四種,明末刊《李卓吾評繡像三國志》百二十回,明末刊清初印《李卓吾評三國志真本》百二十回,二書選印其一;

第五種,明末郁郁堂刊李卓吾評百二十回《忠義水滸傳全書》;

第六種,初印本金圣嘆批《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

圖1.?青石山莊影印“古本小說叢書”通告

第七種,乾隆壬子木活字排印百二十回《紅樓夢》;

第八種,明萬歷丙午刊全相《楊家府世代忠勇演義》;

第九種,明吳興凌性成刊朱墨本《虞初志》七卷;

第十種,清乾隆三十九年浙江巡撫四庫進呈本宋王铚《默記》。

上述十一種(第四種為二選一)古小說善本,除第一種元刊本《三國志平話》為日本所藏,擬洽借影印之外,其他十種均為韓鏡塘個人收藏,殊為難得。今耶魯大學所藏八種,除遺香堂刻本《三國志》之外,其余七種均列入此套青石山莊“古本小說叢書”。這也是目前所知編印時間最早的中國小說善本叢書。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該叢書實際印出者,僅有程乙本《紅樓夢》、四庫進呈本《默記》以及萬歷周曰??尽度龂狙萘x》三種。又因印數(shù)只有區(qū)區(qū)百五十部,流傳有限,特別是中國大陸地區(qū),當時與臺灣尚處在對峙隔絕狀態(tài),幾乎未見存藏。因此,當我近日偶然從網(wǎng)上購得這部來自于一家臺灣古舊書店的青石山莊1962年影印本《三國志演義》(圖2)時,雖僅殘存第1、4、6、7、8冊,仍不免喜出望外,感嘆網(wǎng)絡的力量真是無遠弗屆。

圖2.?青石山莊影印本封面

青石山莊本《三國志演義》各冊封二,印有出版解題“青石山莊影印古本小說叢書之三萬歷本三國志演義”,這是韓鏡塘存世無多的古小說研究文字,茲轉錄于下,以志紀念:

考《三國志》小說現(xiàn)今世上所存者,共有三種,第一種為元刊《三國志平話》,只日本國內閣文庫尚存一部,乃元至治年建安虞氏刊三卷本;第二種為明刊羅貫中編《三國志通俗演義》,此書著名版本計有弘治年司禮監(jiān)刊黑口大字本、嘉靖年刊本、萬歷年刊本及明末刊李卓吾評本等三五種外,尚有明末不著名刊本,如遺香堂刊本等數(shù)種,現(xiàn)均極少見,其中嘉靖刊本聞浙江省立圖書館藏有一部,其他弘治本、萬歷本、李卓吾評本,本社皆有收藏。因滬上昔年曾出過弘治本的影印本,故茲先印失傳已久之萬歷本。則第三種則為清初毛宗崗就羅本改編之《第一才子書三國志演義》,此書市上書店到處可見,非稀見珍本,故不列入本叢書內。萬歷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明板《三國演義》中較為晚出,句讀有圈點,難字有音注,地理有釋義,典故有考證,缺略有增補,節(jié)目有全像,可稱完璧。國內失傳已久,此部系昔年以重價由國外購得,藏之箱篋,將近三十年。近因篇頁日見腐蝕,深恐再行失傳。爰亟影印百部,用資流傳。原書板框高二十一公分,闊廿七公分,影印本高十二公分,闊十九公分半,全書共十二冊。明刊小說自萬歷年刊本始附圖像,像皆大圖(書業(yè)術語凡繪人物而繪及其四周景物者曰大圖,只繪人物不附景物者曰小圖,圖大圖小與所占地位大小無關),而且所有圖像均分散刻入各回文本中,不似明末清初以后刊本所有圖像全集中于卷首。又明刊書內多不印目錄,而將目錄印一方形白紙貼在前封皮外面。本書目錄印在前封面上,即仿其體例而變通之也,合并贅聞。民國壬寅仲秋月胡天獵謹識。

文中韓鏡塘簡略梳理了《三國志演義》的版本情況,除了所謂“弘治年司禮監(jiān)刊黑口本”屬于誤斷(實即嘉靖壬午“修髯子”序刊本)之外,他對諸版本的學術評估都相當?shù)轿?。對于明版小說插圖體制的認知,亦屬行家只眼。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韓鏡塘發(fā)現(xiàn)了這部周曰校刊本的一個書籍史細節(jié),即本書卷首沒有目錄葉,各卷目錄被印成“一方形白紙貼在前封皮外面”,青石山莊影印本特意加以模仿,將各卷目錄刷印于封面方框之內。中川諭論文(2012)也涉及了這個有趣的話題: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明周曰校刊丙本《三國志演義》,首冊第一葉印有簽條狀的“古本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共五條,三條在A面,兩條在B面;第二、第三葉則為諸卷目錄文字,每葉分為上下兩個方框,文字刻于方框內(圖3),且按照卷一、三、二、四、五、七、六、八、九、十(缺少第十一、十二卷)的奇怪次序排列,這三葉有何用處?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直到看到耶魯藏本,才恍然明白,原來這是專為購書者精心準備的,簽條和各卷回目,經(jīng)裁剪后黏貼于各冊封面,以便檢閱。數(shù)百年前的南京書坊,已經(jīng)有了這樣與讀者互動的創(chuàng)意設計,晚明書業(yè)的繁盛景象令人懷想。

圖3.?周曰??揪硎字灄l和目錄葉(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

中川諭文還提及耶魯藏本的另一個細節(jié):“耶魯本的卷一第二葉背面和卷二第三葉背面更換位置。看看北大本的同一地方,沒有更換。所以乙本的版木原來是沒有錯誤的。耶魯本的卷一第二葉和卷二第三葉版心部分從上到下都撕破了,重新裝幀時,這兩張半葉會替換位置了吧?!笨墒牵瞬榍嗍角f影印本,卷一第二葉非常完好(圖4),版心未被撕破,自然也不存在后半葉錯裝問題。耶魯本書葉受損以及錯裝,應該發(fā)生在此書1962年影印之后。

關于這部明萬歷周曰校刊乙本《三國志演義》的來歷,韓鏡塘在出版解題中說得非常明白:“此部系昔年以重價由國外購得,藏之箱篋,將近三十年。”1962年向前推三十年左右,其購買時間大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期;而“以重價由國外購得”一句,又不免勾起了我的強烈好奇心:韓鏡塘究竟花了多少錢?又從哪里購得這部小說善本呢?

圖4.?青石山莊影印本卷一第二葉

三、東京:田中慶太郎文求堂的抽印非賣品

倘若依據(jù)常理推測: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身處中國大陸的韓鏡塘,有可能購獲小說善本古籍的“國外”,首選應是東鄰日本。當時東京、京都、大阪等地均有不少古書店經(jīng)售漢籍,而且與北京、上海的中國書商多有生意往來,其中最負盛名的莫過于東京文求堂(7)。老板田中慶太郎(1880—1951)出生于書業(yè)世家,文求堂由其父親創(chuàng)辦于京都,后遷往東京。田中慶太郎大學讀的是東京外語大學中國語學科,同學中有著名的古文獻學家島田翰。1908至1911年間,田中慶太郎曾旅居北京三年,一方面學習漢語,一方面潛心搜集善本古籍,并與中國古籍版本學者、藏書家、琉璃廠古書肆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利用這些獨特的人脈資源,再加上田中慶太郎過人的漢籍版本鑒定眼光和精明的生意頭腦,文求堂迅速成為東京最成功也是最重要的漢籍書店,其先后經(jīng)售的漢籍不計其數(shù),善本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包括北宋版《通典》、宋版《白氏六帖事類集》、宋拓《地黃湯帖》以及二十冊《永樂大典》殘本等諸多銘心絕品。為擴大銷售,田中慶太郎曾陸續(xù)編印《文求堂書目》,以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叢分類編排,著錄書名、版本、冊數(shù)、價格,前后持續(xù)了五十多年,為東亞書籍史留下了一份珍貴史料。2015年,友人劉玉才教授與日本學者高田時雄教授合作,搜集了大部分《文求堂書目》影印出版,皇皇十六大冊。筆者仔細查閱這套《文求堂書目》,果真有重要發(fā)現(xiàn)!

昭和五年(1930)十月《文求堂善本書目》“子部”著錄有:“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卷,明萬歷辛卯書林周曰???,十三行二十六字,板心下記‘仁壽堂刊’四字,十二冊,壹千貳百圓。(8)”1932、1933、1934年的《文求堂書目》均有著錄,1935年以下的《文求堂書目》已無載,可知此書售出時間當在1934年,這與前引韓鏡塘1962年所說“此部系昔年以重價由國外購得,藏之箱篋,將近三十年”,時間基本吻合。當然,如欲確認文求堂售出的周曰??尽度龂狙萘x》,就是韓鏡塘購藏后又轉入耶魯大學的這一部,還需比對兩書書影,但《文求堂書目》并未附載此書書影,自亦無從勘查。

所幸田中慶太郎居然曾為這部中國小說善本,珂羅版抽印過一套書影,標作“非賣品”,想來印數(shù)有限,加之散頁不宜保存,如今殊難覓見,就連抽印一事也乏人知曉。數(shù)年前,我從東京的古書店購得此套書影,驚訝并感佩于文求堂當年的雅興。書影共十二頁(圖5),以道林紙精印,橫寬35厘米,豎高28厘米,裝入一碩大紙袋內,封面貼有一紙識語:

古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全部十二冊,抽印十二葉

原書每半葉長七寸五分、寬四寸八分。

版心有“仁壽堂刊”字樣者,似為萬歷以前所刻。無此字樣者,當為萬歷間書林周氏補刊。本書雖非稀有珍本,亦可窺知圣嘆本以前面目之一斑,故將目錄、序文、插畫等抽印頒行。

大正十五年九月。田中慶太郎持贈。

圖5.?日本文求堂1926年珂羅版影印書影十二頁

“大正十五年”為1926年,比此書首次收入1930年10月的《文求堂書目》,還早了近四年。站在這一時間節(jié)點上,田中慶太郎能夠認識到周曰??镜莫毺貙W術價值,庶已領先于當時的中日小說研究者。不過,他認為版心有“仁壽堂刊”的書葉刊刻于萬歷以前,其余書葉為周氏補刊于萬歷年間,這一看法有誤,據(jù)研究,“仁壽堂”與萬卷樓,均屬周曰校的書坊(9),而且此本字體版式統(tǒng)一,書葉版面磨損情況也相近,似不存在補刊之說。

圖6.?文求堂本(左)、青石山莊本(中)、耶魯本(右)卷一首頁

十二頁書影依次為:原書十二冊封面,每兩冊合一頁,共占六頁;內封頁、“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引”合一頁,“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敘”一頁,“三國志宗寮”一頁,卷一及卷六首頁合一頁,卷一第一葉B面及第二葉A面插圖合一頁,卷五第八十一葉B面及八十二葉A面插圖合一頁。將文求堂珂羅版書影與青石山莊影印本對勘(圖6)(圖7),其葉面墨跡濃淡、行間句讀圈點、板框斷裂痕跡,皆如出一轍,可確認是同一部書無誤。

圖7.?內封頁及序文首頁,文求堂書影(上)、青石山莊影印本(下)

順便提一下,通過有限的書影比勘,筆者發(fā)現(xiàn)韓鏡塘在影印時,曾對書葉邊框有過描潤行為。譬如卷一第一幅插圖(圖8),文求堂書影中左圖右上角、右下方,邊框都有清晰的斷版痕跡,表明書版已刷印了一段時間,這部周曰??臼窍鄬ν沓龅挠”?;青石山莊本對兩處斷版痕跡均作了描潤,美則美矣,但人為改變了底本的客觀面貌,也丟失了若干學術信息,當然是有欠專業(yè)的。不過,描潤底本似乎也是出版行業(yè)內古籍影印的一個“潛規(guī)則”,從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商務印書館,到五六十年代的古籍刊行社,甚至更為晚近的幾大古籍出版社,或多或少都存在此類現(xiàn)象,這是需要引起重視并亟待糾正的。

圖8.?文求堂書影(上)、青石山莊影印本(下)

據(jù)1930—1934年間《文求堂書目》著錄,這套周曰??镜氖蹆r始終維持在“壹千貳百圓”,絲毫沒有降價的余地。那么,這個價格究竟是高是低呢?若不進行比較,無從衡量。茲摘錄1930年10月《文求堂善本書目》中的部分書價,明刊本、元刊本、宋刊本,各選五種如下:

明刊本:

《東坡先生尺牘》二十卷,明成化刊黑口本,四冊,五拾圓;

《容齋續(xù)筆》十六卷,明弘治會通館銅活字本,五冊,貳百圓;

《文選李善注》六十卷,明嘉靖刊本,二十冊,貳百五拾圓;

《初學記》三十卷,明嘉靖刊本,十二冊,壹百貳拾圓;

《本草綱目》五十二卷,明萬歷刊本,四十冊,叁百圓。

元刊本:

?《儀禮》十七卷,元刊無注本,三冊,貳百圓;

《詩集傳音釋》十卷,元刊本,十二冊,壹千五百圓;

《樂書》二百卷,元刊本,四冊,八百圓;

《遼史》一百十六卷,元刊本,卅二冊,八百圓;

《玉?!范倬恚餍薇?,明謝肇淛舊藏,百二冊,貳百五拾圓。

宋刊本:

《周易兼義》九卷,宋刊本,四冊,九百圓;

《擊壤集》二十卷,宋刊本,七冊,八百圓;

《東觀余論》不分卷,宋紹興刊本,季振宜舊藏,四冊,壹千圓;

《周易本義》十二卷,宋刊大字本,二冊,壹千五百元;

《呂氏家塾讀詩記》三十二卷,宋刊,毛晉舊藏,十六冊,貳千五百圓。

由此可知:明萬歷周曰??尽耙记зE百圓”的書價,實際已大大超過明版書價格,甚至超過普通元刻本、宋刻本的價格,而與宋元版中的精善之本相近,可謂高得離譜,難怪三十年后韓鏡塘憶起此事仍使用了“重價”一詞,想必這個價格當初也曾令他糾結猶豫,印象深刻,所幸當時他經(jīng)營的大型機械化農場“事業(yè)尚稱不壞”,財力雄厚,加之嗜稗成癖,毅然斥巨資購回。當然,田中慶太郎對于漢籍行情非常了解,并非胡亂開價,而是基于周曰??镜膶W術價值,認為此本保存著《三國志演義》的古本面貌,善本善價,物有所值。

文求堂獲得周曰??镜臅r間,最晚在抽印書影的1926年,然后,此書存放店內數(shù)年,直至1934年為韓鏡塘購下。期間,隨著《文求堂書目》的散發(fā),這一訊息也逐漸為外界所知:1929年10月,中國學者馬廉在《北平北海圖書館月刊》第2卷第5號發(fā)表《舊本三國演義板本的調查》,首次介紹了周曰校刊本的版本情況,其中圖像有畫工刻工題名的藏本,標出兩家:馬廉(即今北大藏本)、日本文求堂書坊(10)。1931年9月,孫楷第至日本東京調查中國小說文獻約兩個多月,歸國后于1932年出版《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卷三著錄《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卷,萬歷辛卯周曰???,“吾國馬隅卿先生藏此本。日京則文求堂田中氏藏有一部。村口書店主人亦有一部待售。長澤氏言內閣文庫及名古屋蓬左文庫,并有此本覆本,余未及閱(11)”。又新增了一部村口書店藏本。次年,孫楷第出版《中國通俗小說書目》(1933年初版),卷二著錄周曰??緯r,乃刪去文求堂藏本,僅保留“馬隅卿”與“日本村口書店”兩個藏本,未知緣由。而令孫氏始料不及的是,他著錄的“村口書店”藏本,后來不知下落,而他刪去的“文求堂田中氏”藏本,卻為韓鏡塘重價購回,幾經(jīng)輾轉,如今安然存藏在耶魯大學,世事之難以逆料,亦恰如此書。

至于文求堂藏本來自何方?田中慶太郎始終未予說明。細審此書裝幀樣式(圖9),呈現(xiàn)出頗為典型的江戶時代日本漢籍裝幀特點:封面采用壓印有暗紋(云紋)的厚紙制成;六眼裝訂,在靠近上下兩眼的書腦處,各設一眼,穿線后固定保護書角;裝訂線為雙股細線。據(jù)此,這部周曰??敬蟾挪⒎俏那筇眯陆艔闹袊少彾鴣?,而是在江戶時代早已傳入日本,并被好事者作了日式改裝。《三國志演義》是深受江戶時代文人喜歡的中國小說,目前所知日本公私機構存藏的《三國志演義》版本,數(shù)量殊為可觀,明版尤其豐富,五個已知的周曰校刊丙本,就有三個藏在日本,但之前并不知道,耶魯大學所藏的這部海內惟一完整的周曰校乙本,原來竟然也是日本的舊藏漢籍。

圖9.?卷三、卷四兩冊封面裝幀樣式(文求堂書影)

四、東洋與西洋:中國小說善本典籍的海外流播

至此,不妨將時間的指針倒撥回去,再用順敘方式來回顧一下這部明萬歷金陵周曰??冶尽度龂狙萘x》的環(huán)球旅行史:

江戶時代的某個時刻,它從中國的某個地方啟航,東渡扶桑;又被某位好事者改裝為日式漢籍樣式;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期,它流入東京文求堂書店,精通漢籍的田中慶太郎獨具慧眼,選取此書中的部分書葉,于1926年9月以珂羅版印制了“非賣品”書影,一套十二頁,分贈同好,首次對外公布了它的“倩影”;

1930年10月,田中慶太郎將它列入《文求堂善本書目》,并標出了與宋元精本相近的不凡身價“壹千貳百圓”;

1934年,酷愛古小說的遼北工科教授韓鏡塘,斥巨資從文求堂購下此書,它奇跡般地重回中國,完成了在東亞的書籍環(huán)流;

1948年,中國社會發(fā)生重大變動,韓鏡塘離開大陸遷居臺灣,此書和程乙本《紅樓夢》等小說善本一起渡過窄窄的海峽,來到臺北;

1962—1963年,臺北韓鏡塘“青石山莊出版社”影印《古本全像三國志通俗演義》十二冊,列入“古本小說叢書”,限定發(fā)行一百五十部;

1967年,美國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成功購入包括此書在內的韓鏡塘“胡天獵隱藏書”八種,此書離開中國臺北,飛赴西洋;

1996年,英國學者魏安《〈三國演義〉版本考》著錄耶魯藏本;

2012年,日本學者中川諭至耶魯大學調查,并撰寫公布此書的版本情況;

2019年,《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列入“海外中文古籍總目”叢書,由中華書局出版,著錄此書,首次公布彩色書影兩幀。(12)

一部中國小說善本,數(shù)百年的時光流轉,沿著中國→日本(東京)→中國東北→中國臺北→北美耶魯大學的軌跡,漂洋過海,東西往還,既承載著東亞漢字文化圈內部的典籍環(huán)流與文學接受,也折射出二十世紀東西方歷史文化的風云變幻。

需要指出的是,小說在古代中國歷來被視為“不登大雅”,精英文人、藏書家縱有閱藏,仍多將其摒棄于著述文字以及藏書目錄之外。然一旦越出國境,中國小說往往受到特殊“優(yōu)待”。對于同屬漢字文化圈的日本、朝鮮半島及越南來說,中國小說文本既是學習漢語的教材,也是了解中國社會生活風俗民情的絕佳窗口,故朝野上下頗有搜購藏閱之風:據(jù)《朝鮮王朝實錄》之《燕山君日記》載,燕山君十二年(1506,明正德元年)四月十三日,令赴中國的謝恩使,購買《剪燈新話》《剪燈余話》《效顰集》《嬌紅記》《西廂記》(13)等小說戲曲書;至晚在宣祖(1568—1608)三年(1569,明隆慶三年),《三國志演義》《西漢志傳》等中國嘉靖本歷史演義,已傳入朝鮮半島,宣祖的“傳教”語中居然也引用了小說家言“張飛一聲走萬軍”(14);而之后的英祖(1694—1776)更是一位中國小說迷,《承政院日記》英祖朝載及君臣討論《三國志演義》多達十余次,英祖自稱“三大奇書,予常好矣,而于《三國志》,尤熟覽矣(15)”,所謂“三大奇書”,即《三國志》《水滸傳》《西游記》。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鮮燕行使紛紛利用出使北京的機會,搜購中國小說帶回朝鮮,以至“每年使臣冠蓋絡繹,而其所車輸東來者,只演義小說及《八大家文抄》《唐詩品匯》等書”(16)。

日本地方藩府大名、學問僧及文人學者,也頗為積極搜購中國小說。五山僧人策彥周良(1501—1579)的訪華日記《初渡集》,記載了他在華期間受贈或購買漢籍的情況,天文九年(1540,明嘉靖十九年)十月十五日,“花銀二十五分”,購買了《剪燈新話》《余話》二冊;據(jù)《尾張德川家藏書目錄》第一卷《御書籍目錄》之《寬永御書物帳》載(17),僅寬永十年(1633,明崇禎六年),尾張藩德川家就買入中國書籍31部,其中白話小說有4部,即《廉明公案》2冊、《百家公案》3冊、《陳眉公案》(《新鐫國朝名公神斷陳眉公詳情公案》)2冊、《警世通言》12冊,更為難得的是,這些明版小說至今仍存藏在名古屋蓬左文庫。從輸入途徑來看,中國小說傳入日本主要依靠唐船書籍貿易,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所存《舶載書目》,記錄了自元祿七年(1694,清康熙三十三年)至寶歷四年(1754,乾隆十九年)之間通過唐船貿易輸入日本的中國書籍目錄,其中小說約200種,白話小說124種,文言小說76種(18);《舶載書目》所錄傳入中國小說最多的一次,是寶歷四年(1754)第9號唐船,凡載來中國小說30種,包括《桃花影》《繡榻野史》《濃情快史》《杏花天》《貪花報》等色情作品;而所載單部小說一次輸入復本最多的,是寬延四年(1751,乾隆十六年)四月第7、9、10號唐船,攜來《水滸傳》24部(每部2函12冊),《金瓶梅》11部(4部為2函24冊,7部為2函20冊),可知這兩部小說當時在日本應很暢銷,中國商人才會漂洋過海地帶來這么多復本,卻不擔心滯銷。

總之,據(jù)粗略調查,日本和韓國均存藏有數(shù)量可觀的中國小說,尤以日本所藏最為宏富,且多明版小說,具有極為重要的學術文獻價值。

與東亞地區(qū)相比,中國小說西傳歐美,不僅時間上相對較晚,其總體數(shù)量及質量亦不可同日而語。據(jù)研究,目前所知最早傳入歐洲的中國小說為《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此書的西傳,頗具傳奇性:先是荷蘭探險家兼海軍上將韓斯璩(Jacob?de?Heemskersk,1567—1607)于1601年(明萬歷三十年)4月率艦隊前往東印度群島,1602年2月抵達爪哇,1603年10月滿載貨物返航荷蘭,并在1604年8月15日、1605年9月21日,先后在荷蘭阿姆斯特丹舉行了兩次貨物拍賣會,這部可能得自爪哇華人的明刊本《水滸全傳》,大概在第二次拍賣會上拍出。荷蘭萊頓大學歷史系教授兼圖書館館長墨路臘(Paullus?Merula,1558—1607)曾得到了此書的若干殘葉,并贈送一葉(第二十二卷的第十四葉)給了英國某友人,此殘葉如今存藏于英國牛津大學圖書館。其后,研究者又在歐洲多地發(fā)現(xiàn)了此套書的零卷零葉蹤跡:德國斯圖加特邦立瓦敦堡圖書館藏有卷二至五(中有缺葉),哥本哈根丹麥皇家圖書館藏有卷十五至十九(中有缺葉)(19),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卷二十、二十一(中有缺葉)(20)。最有意思的是,2007年12月,中國藏家艾俊川從購物網(wǎng)站ebay上的一家英國書店,又購得此書的23張零葉,經(jīng)核對,居然皆為德國斯圖加特藏本所缺之葉,至于它們因何散出,何時散出?尚不可知。

這套明版《水滸》分藏數(shù)館、每館存藏數(shù)卷的情形,不免讓人猜測:此書當年或許是分冊拍賣的,或者整套拍賣后又被擁有者分拆了。對于不識漢字的歐洲人來說,以方塊漢字刻印、每葉配有精美插圖的明版中國小說,只是一件帶有東方特色的新奇禮物而已,大概沒人會在意它是否完整,以冊為單位、甚至以葉為單位,分拆贈送,雖然可將其禮物的功能充分發(fā)揮出來,卻人為地導致了同一套書籍的“四分五裂”。事實上,類似情形也出現(xiàn)在《三國志演義》《西游記》等小說身上。而將中國小說書籍帶入歐洲的,主要是傳教士、航海商人、漢學者及外交人員等群體。譬如中國罕見的孤本小說《姑妄言》抄本,就是由俄羅斯外交官、漢學者、收藏家斯卡奇科夫(1821—1883)購買于北京并帶回莫斯科(21);諸如《好逑傳》《平山冷燕》《玉嬌梨》《今古奇觀》《聊齋志異》等中國小說的早期譯介,也大多與來華傳教士或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有關。(22)

至于中國小說傳入美國的時間,整體上更晚于歐洲,高潮期大概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以降,因為戰(zhàn)爭原因,東亞地區(qū)社會動蕩,私人藏書頻頻散出,移民北美的亞裔數(shù)量亦急速增長。美國公私圖書館遂趁機從中國大陸、臺灣、港澳及日本等地古書店或私人藏家手中,大量收購東亞漢籍,其中就包括數(shù)量可觀的中國小說。譬如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的中國小說藏書,精華部分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從臺灣購入的齊如山(1875—1962)舊藏;耶魯大學圖書館也在這一時期從臺灣購入了韓鏡塘舊藏小說;《柏克萊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文古籍善本書志》(2005)著錄的中國小說《忠義水滸全書》明末郁郁堂刊本、《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清初刊本、《女仙外史》清康熙刊本、《新編東游記》清康熙刊本、《禪真逸史》清乾隆印本等書,均鈐有日本文人今關天彭(1884—1970)的藏印,推測該館曾從日本購入過私人專藏文庫。

然而,即便置于上述中國小說東流西傳的背景中,本文所考察的這部明萬歷金陵周曰??冶尽度龂狙萘x》,仍然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它往還于中日間,又從東亞到西洋,兜兜轉轉,竟然游歷了大半個地球。爾今,一切塵埃落定,耶魯藏本靜靜躺在圖書館書架上,那些昔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以及諸多古書商、藏書家、圖書館員和研究者的生動身影,也都銷聲匿跡地隱入了黦黃的紙背。

(1)?參閱劉世德《〈三國志演義〉周曰校刊本四種試論》,載《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5期;[日]中川諭《周曰校刊〈三國志演義〉之甲本、乙本、丙本》,收入《林田慎之助博士傘壽紀念三國志論集》,日本汲古書院2012年版。

(2)?[英]魏安《三國演義版本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頁。

(3)?[日]中川諭《耶魯大學〈三國志演義〉周曰校本考察》,收入2012年8月《第十一屆中國古代小說戲曲暨數(shù)位(字)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第43—50頁。

(4)?孟振華主編《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集部·小說類·長篇之屬”,中華書局2019年版,下冊第592—601頁。

(5)?文載《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367—400頁。

(6)?耿云志、歐陽哲生整理《胡適全集》之《書信》(1956—196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6卷,第569—647頁。

(7)?關于文求堂田中慶太郎的介紹,參閱田中壯吉編《日中友好的先驅者: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汎極東物產(chǎn)株式會社1987年版;劉玉才《田中慶太郎與文求堂書店》,收入《文求堂書目》卷首,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影印版,第1冊第1—10頁;尹敏志《東京蠹魚錄》之《人歸江上路:文求堂書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3—42頁。

(8)?見《文求堂書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影印版,第9冊第187頁。

(9)?參閱上原究一《唐氏世徳堂と周曰校萬巻樓仁壽堂の章回小説刊本の覆刻及び後印の事例について》,載《中國古典小說研究》(日本)2011年第16號。

(10)?據(jù)劉倩編《馬隅卿小說戲曲論集》所錄,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0頁。

(11)?據(jù)上雜出版社1953年重印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第48頁。

(12)?孟振華主編《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集部·小說類·長篇之屬”,中華書局2019年版,下冊第593頁;書影在上冊第212—213頁。

(13)?轉引自陳文新、閔寬東《韓國所見中國古代小說史料》,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124頁。

(14)?《宣祖實錄》宣祖二年(1569)六月“壬辰”,轉引自《韓國所見中國古代小說史料》,第158—159頁。

(15)?《承政院日記》五十二年(1776)二月二十六日載,轉引自孫勇進《〈韓國所見中國古代小說史料〉補遺·〈三國演義〉篇》,載《文學與文化》(南開大學)2016年第1期。

(16)?李德懋《入燕記》卷下,林基中主編《燕行錄全集》,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版,第57冊,第301—302頁。

(17)?名古屋蓬左文庫監(jiān)修《尾張德川家藏書目錄》第1卷,日本ゆまに書房1999年版,第217頁。

(18)?參閱周健強《江戶時期中國小說傳播的階段特征——以〈舶載書目〉為中心》,載《中國文化研究》2019年春之卷。

(19)?參閱馬幼垣《牛津大學所藏明代簡本〈水滸〉殘葉書后》《現(xiàn)存最早的簡本〈水滸傳〉——插增本的發(fā)現(xiàn)及其概況》,收入氏著《水滸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18頁、第51—89頁。

(20)?艾俊川《從歐洲回流的插增本〈水滸傳〉殘葉》,載《華西語文學刊》2015年總第11輯。

(21)?參閱[俄]李福清《〈姑妄言〉小說抄本之發(fā)現(xiàn)》,收入《康·安·斯卡奇科夫所藏漢籍寫本和地圖題錄》附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231—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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